“可今日,你们人多……”他伸手一指,指向狸儿与黄衫客棠棣,“我却只有我自家个儿,说不好,只有吃亏点,以寡敌众,也好让你们心服口服。这样,咱们比上三场,你方三人,我都一一比过。比完了,三局两胜,给你们个便宜占如何。哼哼,车轮大战我也不怕,就这么说定了。”

瞿长史与杜荷本正焦急地等他作答。人人都知道李浅墨哪怕艺出名门,师父是少有的凭一把“吟者剑”傲视大野的肩胛,可他毕竟年幼。不说是他,就算肩胛,遇上虬髯客这等人物,其间胜负,也未可料。没想他却说出这番话来,不由连连点头。心头暗想:以李浅墨适才所展现的身手,对付狸儿那个孩子,还不容易?若对上黄衫客,虽然那个叫棠棣的小子分明久经虬髯客调教,但两人胜负之数,起码也要五五开。哪怕最后必输给虬髯客,这三局两胜,还是大有希望的。

虬髯客不由哈哈大笑,拍着狸儿的头道:“小狸儿,你给我学着点。看人家小兄弟,说起话来,算盘打得多精,说起来却也真光明正大。”说着,他一颔首,“好,就依你!且看我虬髯客主仆三人,车轮大战你这小骨头的徒弟,最终谁输谁赢。而无论输赢,这一战传出去,都够你名动江湖的了。”

那狸儿却怯怯道:“爷爷,你当真要我和他比?”脸色竟似无比发愁一般。虬髯客不由微微一笑:“怎么,你怕了?平日里胡吹的大气现在可都忘了?”却听那狸儿扭捏道:“才不是。只是,他是好漂亮的一个哥哥。我见了他,只觉心头亲近,不想跟他动刀动枪的。”

说着,他挺身而出,把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冲着李浅墨高声道:“喂,我说,那个哥哥,你既要比,狸儿就跟你比。刀枪无眼,你要下得了狠心,不怕伤了我,就只管照我身上招呼。”

这几句话说得,连李浅黑都忍不住一笑。却听他笑过后道:“且慢,我还有一事。”

棠棣却在一边皱眉道:“我说姓李的,你好不婆婆妈妈。要比就比,还有何事?你是不是还有后事要一条条交代?”

却见李浅墨笑道:“我要赌注再加上一个人。”黄衫客一愣:“谁?”

没想李浅墨从进来起一直音调清朗,这下却迟疑起来,喃喃道:“我也、不知道她的名字。”黄衫客一头雾水,喃喃骂道:“东扯西扯,你是不敢比了是吧?”

却听座上的虬髯客已哈哈大笑:“好,我答应你。”

说着,他一挥手,命令那黄衫客道:“还不去把你刚抢了的那个小美人儿给我带上来。我倒也是好奇,那小美人到底什么模样。说不定,小骨头这徒弟今日打了好大个幌子来跟我要人,牵三扯四地说了一堆,其实就只是为了她呢?”一边说着,一边双眼还略带谑笑地望着李浅墨。

李浅墨到底年轻,一时双颊忍不住地红了起来。

虬髯客见他脸红,忍不住连声大笑,笑得李浅墨脸越红了。

说起来,李浅墨本无此意。他一开始脸红纯是为少年人骤遭调笑时的窘迫,后来的脸红,却是为意识到自己脸红,所以就更一发不可收拾地红了。却听虬髯客大笑道:“快去、快去,我也要见识一下那个胡姬,看看到底是怎生美丽。日后传出去,好说老子为老不尊,跟小骨头的徒弟为抢一个女人打了起来,那时才真真有趣。”

没多大一会儿,却见棠棣已引得那胡人少女走了上来。棠棣年可三十余岁,举止粗豪。可这时引着那少女,不知怎么,他整个人都像沉静下来。那少女走到堂上,妙目四顾,似是一时也迷惑于自己此时的境遇。

她出身胡商家庭,自小东迁西移的事本是见惯了,但还真没有如今天一样被人当个东西似的抢来抢去的。只见她惘然自失,形容依旧美丽,却美丽得如此失措。那神情感染了不少人,让不少人心头都不由忽忽一失,只觉得自己也跟着心中失措起来。

那少女一被带上来,李承乾就忍不住有些躁动。好在他身边的杜荷好歹把他安抚住了。连上首那小孩儿狸儿见了她,都忍不住眼睛一眨巴一眨巴的。

席上那老者将她定睛凝视,半晌笑道:“果然尤物。”说着一咧嘴,“丫头,有人抢你来了!”那胡人少女表情一时不由错愕。

却见虬髯客一指李浅墨:“就是这人。他还要跟老头子我打上一场,好赢得你归。依你说,你是想跟谁?”眼见那胡人少女望向李浅墨,似已被李浅墨风姿吸引,他不由放声大笑。

小狸儿终于得了这个空,一跳就跳了出来,大声冲李浅墨搦战道:“要怎么比,你说!”李浅墨见他年幼,不由笑道:“还是你说。”

却听那狸儿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啊!”说着,也不见他如何运功提气,忽然地就一弯腰。

他这腰弯得,可大非寻常。只见他整个人如一根面条似的就软了下来。那不是一般的“铁板桥”,而是腰向后弯下后,竟把他一颗小小的脑袋直从自己的裤裆下钻了过来。钻过来还不说,他的头还能折过来向上凑,竟凑到自己的腹下。却见他脸上忽做了个鬼脸,露出促狭的一笑,伸出舌头,竟向自己裆下小雀雀处舔了一下。然后,身子一弹,头又从裆下疾快地钻了回去,一挺身,就已站直,冲李浅墨笑嘻嘻道:“你只要能比着样儿,跟我学着做一下,我就认输。否则,那就是你败了。”

李浅墨一时不由目瞪口呆。这等软骨之术,据说出自扶桑,本来就是要小孩子才练得成的。就算练成了,及至年纪稍大,身子骨硬了,也再也做不出来。这等功夫本来出自街头卖艺的手下,寻常草莽人等,就是练了它又有何用?何况那孩子还如此促狭,他是个孩子也就罢了,怎么闹都是出于好玩。自己就算有这本事做,但如此这般学他一个,又怎么好意思?

却见那狸儿得理处不饶人,嘻嘻笑道:“我数一、二、三了,做还是不做,你可赶快想好了。”说着他就数了起来。

李浅墨被他窘在当地。却见那孩子不一下就已数完,拍手大笑道:“这下你可认输了?”无奈之下,李浅墨只有点头。

那孩子一见大乐,冲那胡人少女调皮地一伸舌头,脸上大是得意。

伸完舌头后,他一蹦早已蹦回那老者案边,满脸灿烂道:“爷爷,他欺负我年小,想把我当软柿子捏,也不想想,我狸儿这一手功夫,就是算上爷爷,那也是普天之下,绝对第一,他还想耍我!这第一阵他已经输了,咱们赶快比第二阵吧……”说着,就耍赖讨好道,“爷爷,你说我比得怎么样?长不长你的面子?”虬髯客大笑点头。

众人适才眼见虬髯客答应了李浅墨连比三场的提议,人人心中就陡升起希望。只要李浅墨先连赢狸儿与棠棣两个,第三场也就不用比了。到时以虬髯客如此人物,料来也不会食言。

哪承想,这第一阵,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输了。在座的不少人,一时不由垂头丧气,真真再没想到那小儿竟如此狡诈。

李浅墨长吸了一口气,定了定心神,往下首一退,以手按剑,冲黄衫客做了个起手式。那起手式里原有谦然礼让之意,已不用再说一个“请”字了。

那黄衫客此时也静了下来。他于上首立定,双眼直视李浅墨,挥手示意那少女躲开,一探手,已从衣下抽出一把刀来。

一见那刀,座中已有人大叫道:“不公平!”

原来,那黄衫客抽出的却是那把“用舍刀”。

——此刀之利,刚才众人都已看见。本来人人见识过李浅墨的剑术,对他这一战,都极有信心。这时见那黄衫客抽出这把削铁如泥的刀来,不由人人失惊。要知,两人对战,一方利器在手,那可是大占便宜。还没比,李浅墨已先落了下风。

却听黄衫客嘿声道:“什么不公平!”封师进性急,已在叫道:“那把刀又不是你的,你无理抢过来,怎好还明目张胆用它上场比试。”

只听黄衫客道:“抢过来了,就是我的。有种,你现在抢回去啊!”

他也是眼见到李浅墨适才出手,心下略怯,忍不住抽出这把利器来。

“天下莫柔于水,而攻刚强者,莫之能先。”不知怎么,李浅墨心中忽想起了这句话。这还是他跟着肩胛时,师父述及羽门要旨,叫他读的书。

一念及此,他心中已是一软。随之出手,手下就有了绵绵泊泊之意。心中更忆起了几句诗: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如诗中所说,这世上,有些印记,是终不可泯没的。

因为念及此诗,他手下一时剑意如水,可绵泊之间,却不改削挺之意。黄衫客手仗利刃,攻势一时极为凌厉。张师政与瞿长史一见之下,已然大惊。他们已料到这个叫棠棣的出手定是极难对付,可万没料到他出手竟然如此悍厉。可那刀意之中的大野遗风却也让人精神一振。

李浅墨身随剑走,哪怕当此决斗,心中却一派平静。他不舍得轻易将师父传与自己的“吟者剑”与黄衫客的利刃轻易一碰,怕略有伤损就弥足痛惜。照理,他缚手缚脚之下,该当落尽下风。可他剑意随心,对付如此利器,如此如水的心境却正合了其中要旨。

一时只见,场中刀风霍霍,寒光凛凛,可让人惊奇的是,斗了好有百数十招,竟未听得一声兵器鸣响。

那黄衫客也是心惊。他眼见李浅墨一意扰局,惹得主人怜才之心陡起,只怕坏了主人大事。所以才不惜仰仗利刃,只图数招就解决掉这一战。哪承想,斗了这么些回合,自己的利刃竟未能与对方略有碰触。他平生所经战阵颇多,眼下这局势,简直令他匪夷所思。

却见李浅墨的出手,几乎全用“刺”字决,简直稍点即走,却已打断了黄衫客的刀意节奏。他方待加紧攻势时,忽听得上首那老者咳了一声:“棠棣,好了,你下来吧。”

黄衫客一时不由手下犹疑。他本不甘心,不知好端端地为什么主人突然叫自己不比了?

见他犹未住手,虬髯客不由略重地“哼”了一声,沉声道:“好不知趣,你已败了,再比下去,徒然受辱。”这话说得,不止棠棣没有听懂,在座之人,除了瞿长史与陈淇,竟无一人听懂。

黄衫客听得主人“哼”了一声,似已动怒,忙不迭地往圈外一跳,停下手来。望向主人,口中愕然道:“我怎么……”

虬髯客一摆手:“看你握刀的那只手,肩上。”

黄衫客垂目一看,却见自己的肩上,竟不知何时,衣衫上已被刺了一个小孔。

他满脑子疑惑,实不知是何时中了李浅墨这招的。却也不由一脸羞惭,立时退了下去。却见虬髯客双手支案,缓缓站起,双目凝视着李浅墨道:“都说小骨头一生孤独,大野间虽草莽无数,只怕再无人孤独过他。哪承想,人人都说错了。”

他一摇头,语气加重地道:“谁想,他收了如此一个好徒弟。本来,我不该跟你个小孩子家家动手。不过,既已至此,能与我过过招,却也……不算亏了你。”说着,他巍然一立。众人从进来,就只见他坐着,那时威势,已非寻常。这时一立起,却见他好不魁梧!就算也有人有他此等身材,但再没人有他那种岿然屹立于天地间的气概。

李浅墨一见之下,已忍不住手心出汗。

在座之人,人人心中几乎都升起一丝绝望:这一战,李浅墨输定了。他输赢倒也罢了,可这中间,还牵扯着自己的留、走与生、死。

却见魏王李泰脑门上已沁出了一头冷汗。只听他忽叫道:“这、不公平!”

虬髯客扫眼一望,仅用眼角余光看了看他,似是觉得他都不配自己正经再看他一眼般,冷冷道:“纨绔小儿,仰仗父祖余烈,你又懂得什么公平与不公平。”

却听魏王勉力自持,尽力镇静道:“比来比去,是动刀动剑。难不成普天下之人,不仗刀剑,就不能存活吗?凭什么把我们的命都系在他一人剑下。那比试赌注,是他一人定的,我们可曾答应?”

虬髯客终于侧头,像是不可置信地看了他一眼,料来没想到有人拼尽全力替他保命,他竟还如此自私一般。

只听虬髯客沉声道:“那要怎么比,你才觉得公平?”

却见魏王答道:“除却武技,天下书典,小王也略知一二。总不成豪雄如前辈,也仅以擅弄刀剑为意,忽视了一切才艺吗?小王的命,小王要自己和前辈赌上一赌。”

虬髯客稍稍一静,忽然大笑,返身回座:“那好,我就亲自与你赌上一赌。”说着他想了想,端起面前酒壶,自斟了一大碗酒,脱口即道:“你既说你颇有聪明才智,那我就出一道算题给你!”

一端杯,他仰尽了那一碗酒,已大笑道:“老子街上走,提壶去买酒。遇店加一倍,逢花喝一斗。三遇店和花,喝光壶中酒。借问此壶中,原有酒几斗?”说着,他倒置沙漏,冷笑道:“给你半柱香时间,答不出,我立马斩了你项上人头!”

座中的杜荷与瞿长史,都是敏于计算之人,但当此情景,只觉得脑子一时都僵作一团,却如何算得出?何况,就是杜荷算得出,也未见得肯出手相救李泰。

一时只见李泰脑门上汗出如浆,眼见就要认输,却见李浅墨忽走向席间,他扫了一眼,并不走向李承乾与李泰,却是走向陈淇面前之案,抱起酒瓮,凑在口边,就喝了起来。

他长饮了好大一口,一挥手,那酒瓮已向老者席上掷去,口里笑道:“就是这么多斗!”

虬髯客随手一捞,已经接住,放在手里一掂,已知轻重,不由面露一笑。却听李浅墨道:“那这最后一阵,算不算我赢了?”

那题虽是出与魏王的,众人只期盼,可以就此赖过,算是李浅墨赢了。到时,三局两胜,人人就可脱身。

没想李浅墨已自己大笑答道:“可若是如此,我也太过耍赖了。蒙老丈赐教,小子又怎敢怯惧。能死在虬髯客手下,他时与师父相见,却也怪不得我说我此生玩得不够尽兴了!”

虬髯客眼见他英爽至此,正是大合自己胃口,不由大笑道:“好、好、好!平常听人说起那小骨头,老子一生自负,还只当世人悠悠之口,岂足凭信?今日见了你,倒不由对他佩服加上三分。今日我就与你打上一场,也算可略洗我今日才生的未得见那小骨头一面之憾。到时,你若输了,我扣下你,也不怕你师父不来领你。”

说着,他推案而起,就向堂下走来。没想李浅墨面色略暗,却什么也没说。虬髯客虽是豪雄,却也心细如发。忽然想到,口里忽低声喃喃道: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

如琢如磨;

……

如金如锡,如圭如璧。

……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众人没想到他这样一个人,竟也可随口诵出《诗三百》之篇什来,一时不解他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他口里念来,却全是疑问的语气。

却见李浅墨面色惨淡,虬髯客看向他的脸,已知答案,却犹不敢信,沉声道:“那小骨头,难道竟果然……”李浅墨缓缓低头。

虬髯客默然一晌,似也觉情怀惨淡。只见他立在那里搓了一会儿手,忽然走回自己案边,端起李浅墨适才掷回的那瓮酒,脸色若有追思。

可他不惯作此儿女之态,忽然大笑,举起那坛酒,就向肚里灌了下去。直待近一整坛酒被他饮空,才听他粗声大笑道:“当年大野龙蛇,如今尽归何处?”说着一摆手,“罢罢罢!老子今天情怀转恶,没兴趣玩人了。”

众人还不解他是何意思,却见他忽回过脸来,环目怒视道:“妙人不盈寿,蠢货遗千年。还不给老子滚!”

东宫与魏王府之人面面相觑下,犹不敢信,一时未能明白。及至明白过来,再顾不得面子,只见瞿长史与那六名护卫簇拥着魏王;杜荷、赵节、张师政等簇拥着太子李承乾,也顾不得面子,急急地就向门外散去。

倒是李浅墨一时没动。

他怔怔地望着那个老人,心中暗想:师父走了,自己心中悲痛,自是无可言说。可眼前这老人听说师父死讯,那一刹那间的情怀转恶,怆然神伤,却也是自己不能全然了解的。所谓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这话细想起来,却也令人伤怀。那些大野豪雄,曾共同拥有过怎样的一个时代?自己就算穷摹细索,却也不过仅能略窥一二了。

——想起师父曾有过的那么多他不知道的过去,不由让他心中更增伤感。略怔了一会儿,虬髯客对他一摆手:“你也去吧。”李浅墨怔了下,默默地就待离去。却听身后一个女孩儿的声音道:“等等我!”那声音大是惶急。

李浅墨一回头,却见那胡人少女一双美目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她似生怕自己抛下了她,急奔过来,一把就抓住自己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