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没有错过这六年的生命。”

小却先只还是静静地浣洗着师傅的身体。他已经习惯了,知道师傅说的话有好多自己都一时难懂,就比如今天的……他还一如既往的默默地听着,却猛然觉出不对,感觉自己心头一时说不出的乱,然后诧然抬眼,愣愣道:“可是,你胜了!”

肩胛微微一笑:“我是胜了。”

“可其实,从明德殿中,长天一刺,我终此一生,就永难复原。”

“何况,又再逢今日之战!”

他说到这里,口气猛地昂扬起来。

小却猛然发现,原来平日如此淡定的师傅,其实也像所有的男人一样,是如此的渴望与喜爱着战斗。他被肩胛的语气点燃,可接着,却明白了他语中的含意。

却见肩胛目光璀粲,孩子气的明朗一笑:

“风角、鸟占、云祲、孤虚之术,最终也没有难倒我。小却,你说,我是不是个英雄。”

这是小却头一次听到师傅说起自己是个“英雄”。

他看向师傅,却见师傅眼里居然都是一种好玩的神情,那好玩里还有一丝羞涩。只听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承认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经常会很幼稚地不断得意或绝望地自己对自己说,自己拍自己的肩膀夸赞自己:‘我是一个英雄’。嗯,我是一个英雄,我是一个英雄……那么说时,让我感觉到自己像一个小男孩儿似的快乐着。”

小却不由也被师傅的语气逗笑了。

可同时,隐隐的,他潜意识里感到有一条裂缝正在自己心口生长,它慢慢绽开,起初很慢,但一直深割下去,直要切入那生命深处,切入到生命的最底层的黑黝,然后,崖崩岸毁,不可收拾地撕裂开来。

他从没有感受到过这种痛楚,像自己的身子、不!是自己的整个生命,都正在被彻底地撕成两半。撒裂后,自己还要眼看着它向内吞去,吞噬于那深广得永远也填不满的裂缝,那广阔得如这宇宙,如那深渊大海般的缝隙。而最让他痛苦的是,他发现:就算填尽自己的整个生命,也将难以将之填满。

肩胛的眼睛忽定定地看着他。

“不要哭。”

他的语气并不重,可是里面有一种坚定的力量,像他在用所有的意志与生命在小却的脑子里要打进一根钉。这根钉子一旦钉进,那无论如何,以后小却的生命再遭何打击,再如何残损,那生命,总有一根钉子钉着,也将永不溃散。

“以后身边没有我了。”

“你就不再只是个男孩儿,你是个男人了。”

他略一哂笑:“男人是个很奇怪的字眼,你如照着别人的期望与标准去做,你将永远做不到。你得学会自己给自己定标准。但起码有一条:不许自己哭。”

“不许为我哭。我没做过什么软弱到要让别人为我哭的事。”

小却脸色煞白。

这么说,肩胛真的要死了?

死是什么?——虽说他已经历过很多,谈容娘、张五郎、于重华、传说中的爷爷与父亲、大野龙蛇会的朱粲……以至,最近的亲娘。

可死亡是头一次这么公然正大的与他遭遇。

他望向肩胛,如同他身后有着一扇门,他看不穿,猜不透。

肩胛却坦然从容地笑道:“我是要‘死’了。”

“你想知道什么是死?”

“其实我们每天都在死。每天,那些掉落的头发,脱掉的汗毛,脱落的皮屑……咱们羽门是练内息的,知道自己体内,哪怕是脏腑,其实每天也在吞新吐故着,那都是死亡。其实,今天你所见到的我的身体,已交不全是六年前你所见的我的身体。死怕什么,死是生命中一直贯穿着的东西啊。”

说着他笑了,“何况,我们怎么知道死是什么?‘死’说不定是我们所有人的妈妈,我们是她那些贪玩的孩子,出了门,拣着一个生命,无论这生命是肩胛还是蒹胛,骨头还是水草,因为渴望,因为稚弱,都把它看成个宝贝似的,贪恋着的恣兴玩耍,不肯回家。你也有贪玩的时候,我知道。只不过,很多时,人是贪玩得太尽兴了,怕回家的路,像所有的孩子,玩得太过尽兴太过晚了,不敢回家,因为不知妈妈会怎么责罚。”

他轻轻拍下小却的手,眼睛对他夹了一下。

“告诉你一个秘密,这样可以溜出来玩的时候并不是太多,所以一定要尽兴。我现在不过是必需走了,可我会在那个妈妈那里等你。别太早回来,能多高兴就有多高兴地玩,溜出来一次不容易,妈妈最疼的其实总是最顽皮的孩子。等你回来时,可要记得告诉我你玩得有多痛快。别跟一个孱头似的到时不好意思地跟我说,你磨磨蹭蹭了那么久,其实什么快乐都没带上,就灰溜溜地回了家。”

小却只觉得他的说法是如此的安慰人,泪眼中不由也带上笑了。

他预感到生命中的那道裂口一旦滋长,就将永不停歇,永无止境。可肩胛那带笑的顽话安慰了他。真的有他说的那么好吗?自己只是个一边害怕一边贪玩的拣着了生命的小孩子。却听肩胛忽然大笑起来:

“我怎么跟你讲起死来?”

“我们不用管那个不管怎么说都最后必然要回的家。”

“其实,我今天要跟你讲的是辉煌。”

小筏子这时已划到了渭水边适才他们编筏处的上游里许之里。那里是有一条支流,那条小溪在一片云蒸霞漫中向东延伸着。

只见肩胛费力地向空中一划手:

“你看,说起辉煌,辉煌就来了!”

小却顺着他的手仰头一看。

一大片感动猛地砸入他的喉中:

——是日出了!

暾将出兮东方,照吾槛兮扶桑!那个东君驾着他的金乌又煌煌地要出行了。一大片金光正不可遏止地在天边金红起来。那金红浸破了沉睡的云,浸透了远方的海水,浸透了天之涯角,吹着号角样的喷薄出来了。

又一辆金色的马车将在天空驰过。天地交际处,天和地咧开嘴吐出了一轮金黄,那金黄近于红色,驱云逐雾,那金黄之下,天接云涛连晓雾。所有的草木一时苏醒,吐着它们里来的第一口气。那光线落在山河大地上,所有的色彩就出来了,山在吐青,水在蓄碧,草木焕然,文彩章华,连肩胛身上的皮肤也焕出一片光彩来,还有……他说过的小却还没见过的那片葭泽。

那里,几千万几千万株蒹葭刚刚初生,中间有的怀着一种要寻找着自己的姿态,厌于随风俯仰的水草。只要想到那样的一种念头,就觉得这种生命已经辉煌。那遍地的葭泽,想像中的葭泽,有一时它枯冷于泥塘,有一时它青翠成盼望,有一时,它们忽遍白如雪,在那雪的芦花之上,将会闪耀着何等泽光?

——小却悠然神往。

却听肩胛笑道:“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秘密: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