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就这样的反差感,却把徐志安吃得死死的。

徐志安从高二开始追她,可是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对方是全班公认的好人,谁请教,他都认认真真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给对方讲解。所以即使他主动地给她做了两年的辅导,每到期中期末就给她纵向知识点串烧复习,她除了和别人一样说声谢谢,丝毫没有感觉到有什么特别。

他是个好人。她想。

当他高考前问她,你觉得我怎么样——她还是回答,你是个好人。

对方脸色一变。低下头没说什么。

大学开学在即,他要去北京了,临行前,又把她叫出来。

“我要去北京了,祖国心脏!”

最后四个字,声音很大,意义不明。仿佛即将跑去看毛主席的红小兵——虽然她知道,他不是炫耀,可能他只是有些兴奋过头,或者紧张?

不过还是懒洋洋地回了他一句。

“去了也是块血栓,只能给心脏添堵。”

他憨厚地挠着后脑勺,笑。

永远都是这样。

徐志安是个很乏味的好男孩,聪明,勤奋,憨厚。可是还是乏味,永远都没办法回嘴,噎她一句,哪怕只有一次。

可能好学生都这样吧,陈晓森想。

也或许在别人眼中,自己也没比徐志安有趣到哪儿去。

去吧,去吧,给祖国心脏发光发热去吧。她真心地祝福他。

然后他说,那个……其实,我一直都……喜欢你。

陈晓森心跳平稳。

能不能……当我女朋友?

面色平静。她现在已经回忆不起来当时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感觉,也许这份健忘本身已经说明了一切。

她说,好啊。

他惊呆,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以为……我就是……反正我也要去北京了,所以鼓起勇气……没想到……太好了,太好了……

原来是临行前好死不死的最后一搏。

这表白立刻有种酒壮怂人胆的嫌疑。

不过,毕竟是表白。

他送她回家,她牵着他,好像牵着自己的哥哥。

小森的姐姐最先知道了自己妹妹异地恋的事情。得知对方是名牌大学的高中同桌,很是为她高兴。她姐姐与她很不同,姐姐的平凡中透着纯真和善良,而陈晓森的平凡,潜伏着懒洋洋的无所谓和她自己也不是很了解的暗潮涌动。

反正她没有喜欢的人,反正没有人喜欢她,反正对方是个潜力股,反正对方是好人,反正她也不是坏人,反正未来谁也说不准,反正……

反正她没发现,一直对迫于现实而不断相亲的姐姐长吁短叹的自己,其实才是最冷酷现实的那个。

总有些人没资格享受风花雪月轰轰烈烈,那就市侩到底。

从火车站坐地铁,辗转到了P大,正好是九点。招待所房间紧张,徐志安给她预定的标间客房的上一位客人还没退房,所以他先领着她到自己的宿舍把厚重的背包放下。

走廊里有一点通风不良的霉味,不过打扫得还算整洁。徐志安掏出钥匙开门,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轻声对她说,他们都在睡觉,我们轻声点。

假期的早晨不睡懒觉,天诛地灭。

室内有些热,不过没有想象中的臭袜子的味道,左侧六张组合书桌,右侧三张上下铺,门口有衣柜和鞋柜,虽然书桌上有些乱,笔记本电脑数据线网线纠结成一团,不过大体上还算是干净的宿舍。徐志安轻手轻脚地走到尽头的书桌前,把她的书包放到地上,然后开始在自己乱乱的桌子前翻找学生卡。陈晓森百无聊赖地站在门口附近,熹微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能看到灰尘飞舞。

这是她第一次进男生宿舍。陈晓森好奇地四处巡视,小心而略带罪恶感地偷窥着下铺两个男生的睡相。一个男生把头整个蒙在了被子里面,床上只有一大坨鼓起的包。另一个男生雪白的被面和他黝黑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仰卧着,一只手摆在耳侧,一只手搭在肚皮上。晓森记得以前在新浪做心理测试,据说这种睡相的人,明朗而诚恳。

不小心咳嗽了一声,她听到旁边的床有响动的声音,朝右侧偏头一看,和自己视线高度差不多的上铺有个男生正好翻身转过来,她站得离床太近,男生的鼻息恰好喷在她耳侧,晓森突然浑身一激灵。

那个男孩子翻身带动的气息,有种洗衣粉的清香。

陈晓森凝神。

那是怎样出色的眉眼轮廓。干净帅气,好像出色的黑白炭笔素描,但又说不出的生动。

那张脸的主人微皱着眉头蹭了蹭枕头,陷进了柔软的浅蓝色羽绒被中,然后突然轻轻地咳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张开眼。

看见陈晓森的瞬间,他傻傻地楞了一下,然后突然坐起来,床铺随之吱呀一响。他格子睡衣的一边领子还立着,半眯着眼睛,一脸懵懂的神情。

让人不由得想去捏他的脸。

这个念头让她怔忡了几秒钟。不由得扑哧笑了出来。

这次,嘴角再也不觉得下坠。

他们宿舍的床质量并不是很好,稍稍一动就吱呀乱响,男孩坐起身的时候也吵醒了其他几个人。原本大家都是可以瞬间迷迷糊糊地睡下去的,不过眼睛微睁的时候看到了陈晓森,于是一个个都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睛,纷纷坐起来。

徐志安见状也只能笑笑,说,这是我女朋友,晓森。

几个人都嘻嘻哈哈,边打哈欠边笑,说怪不得你起得那么早,接老婆去了啊。二嫂早!

只有角落上铺的男生没有穿上衣,不好意思地往里面缩了缩,伸出胳膊露出半个肩膀,说,“见笑了,弟妹随便坐哈随便坐!”

晓森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记得自己宿舍的姐妹常说很喜欢和自己男朋友的哥们一起出去玩,以家属的身份,有种温暖大家庭的感觉,何况男生往往都是幽默的有趣的略带猥琐却无害的。

她刚一见面,就对这些男孩子们很有好感,虽然,并不喜欢别人叫她弟妹或者二嫂。

她红了脸,笑得有点勉强,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目光不期然和刚刚那个洗衣粉男孩相接,和刚刚那几个虽然大声叫嚣着二嫂二嫂可是实际上又有些羞涩的男生不同,他自然大方地朝她微微一笑,说,你好。

你好。

即使眼睛好像还有点睁不开。

“二哥找什么呢?”男孩的声音有些像上杉达也的中文配音,陈晓森有些走神。

“学生证。我要带她转转学校,要进图书馆可能会查证,昨天朝咱班女生借了一张给她用,结果我自己的反倒找不到了。”

“拿我的吧,在钱包里面,你翻开抽屉就能看到。”

“那好吧,谢了。”

徐志安走向整个宿舍唯一收拾得很整洁的组合书桌,半蹲在地上拉开了抽屉。陈晓森盯着书架上面一整排的阿加莎克里斯蒂,看了很久很久。

她回头,另外几个男生已经纷纷重新倒下把头埋进枕头继续入睡了,只有上杉达也同学靠墙坐着,略带怔忡的神色,眼睛半睁半闭,看向漏进室内洒在地板上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的阳光。

他看得入神。她也看得入神。

听到抽屉合上的声音,陈晓森慌忙低头,徐志安跟床上的男生说了声谢谢,男生笑起来,眼睛弯弯,说,不客气,有事给我打电话。

眼睛弯到看不清目光的指向,所以有一瞬间陈晓森觉得那目光是投向自己的,仿佛舞台上方的追光,周围都是黑暗的虚无,只有她自己孤零零地存在。

存在。

她并没有遗失全部的存在感,即使阳光普照。

她想着,心情渐渐好起来。

他们绕着P大的湖转了几圈,10月初的北京仍然有些许夏天的残温,湖边不知名的花开得正盛,一簇簇艳丽的粉红开满了枝桠甚至遮蔽了叶子,拥挤得很热闹。图书馆终究还是没进去,今天查证的老师格外严格,瞟了一眼就把徐志安拦在了外面——“这是你的学生证吗?”

站在他身后的陈晓森瞟了一眼被老师捏在手中的橙色卡片,上面那个笑得滴水不漏的男孩和徐志安相差太多,连撒谎蒙骗的余地都没有。

她低头跟老师道歉,两个人只能离开了入口。陈晓森迎着阳光抬起头,高大的深灰色建筑物背靠湛蓝的天空安静地伫立在眼前,徐志安一个劲儿地道歉,她轻松地笑笑说,我没想要进去。

“走马观花,不过就是因为它很有名气,可是里面海量的藏书我又不会看,何必要进去。”

徐志安松了一口气,问她想要去看看建设中的鸟巢水立方还是去后海琉璃厂什么的老北京景点。她礼貌地笑笑说,你决定吧,我无所谓。

阳光晒在身上很舒服。她莫名地开心,又莫名地没兴致。

很久之后,徐志安慢慢地叹了一口气。

陈晓森目视前方,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

牵着她的那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下来,陈晓森停住,他们此刻已经走到了学校的大门门口。

“这是?”

“西门,算是正门。一起照张相吧。”

“哦,好吧。”

拜托了路过的本校同学,他们肩并肩照了一张平淡无奇的照片。徐志安没有表情,T恤的领子歪到一边,额头上有些许汗珠;陈晓森笑容寡淡,一夜行车让她有点黑眼圈,脸上也油油的。

徐志安盯着数码相机的屏幕,看了好长时间。陈晓森诧异于这样的照片有什么好研究的,不过没有开口催促。

“晓森,你不高兴吗?”

她讶异,“没有啊。”

“那你开心吗?”

她停顿了一下,“挺高兴的。”

“你能过来,我很开心,昨晚差点睡不着觉。”

徐志安陈述的语气并没有开心,却有隐约的心酸。陈晓森扭开脸,她不想承认自己此刻竟然有些同情徐志安——同情自己的男朋友,毫无资格和立场,滑稽而悲哀的,同情。

别人的异地恋都是怎么谈的?每天用短信qq不停地告诉对方我爱你我想你你过得好不好乖不乖有没有思念我?一到假期前就忙着订票收拾行李轮流奔赴彼此的所在地?又或者,牵手,拥抱,亲吻?

陈晓森发现自己并不是很清楚。

他们之间有些尴尬的隔膜,明摆着,却谁都不捅破。徐志安用尽心力地对她好,每天在qq上等待,早中晚的短信,嘘寒问暖,五一十一都跑回家乡去她读书的大学看她……

谁都说,你男朋友真好。

上铺的室友在背后不平,认为陈晓森跟她都属于平均分的鸡肋,凭什么陈晓森的男朋友是深情高材生?

所有人都在对她说,你真幸福,徐志安真好。

这种轮番的轰炸强化,让她一度错觉,自己的确应该爱他。

因为他很好。

毕竟不是不切实际的烂漫灰姑娘了。灰姑娘并不是真的灰姑娘,她是个落难公主,除了被迫做苦力之外,她的一切都是完美。

所以陈晓森比谁都懂得自己应该安分。她告诉自己,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反正她已经得到了太多平均分,她的人生已经及格,不必像别人那样因为争强好胜的欲望或者迫于无奈的现实而焦灼拼搏,甚至连感情都是马马虎虎令人羡慕。

人要过好日子,就不能胡折腾,不能胡思乱想。

不能,不能。

世界上究竟有多少能够在婚礼现场提着裙子狂奔落跑的新娘?

当QQ上面徐志安告诉她系里的学生会五一有活动不能来看她的时候,语气中有浓浓的歉疚。她明明因此甚至松了一口气,然而看到那份歉疚,良知让她不忍。

“我去北京找你吧。”她说。

就是这么一个未必很真情真意的举动,让他感动万分,开心地打出一大堆表情符号。

陈晓森默然,手指悬空在键盘上,抖了抖,还是收了回来。

这份廉价的关怀,给了她安慰自己的理由——毕竟,我也为这份感情付出过的,我也是在经营着的。

在北京走马观花了一整天,她累得早早睡下。

闹钟时间定的很早。

她特意早起,因为要画一个淡妆。

今天的样子,不像昨天那么狼狈。

不过有自知之名的人往往比较痛苦。陈晓森对着镜子,还是承认,她长得太平凡了。微微有些大的额头,鼻翼两侧粗大的毛孔,下巴有点方,只有眼睛还称得上有神采,不过远远达不到顾盼生辉。

她很久没有特意打扮过了。

手指触及蜜粉盒的时候有些抖。她努力回避自己特意修饰的原因——每每想到,心底就罪恶感翻滚。

徐志安来接她,眼前一亮,一个劲儿夸她好看。

他每夸赞一句,她就难过一分。

打车到了欢乐谷,其他人都已经到了,她从远处走过去,他们站在原地等待,看着他俩,陈晓森忽然觉得自己连走路姿态都别扭。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宿舍老五老六和女朋友,以及,盛淮南。

她从来没跟徐志安提过昨天看到的宿舍同学,也没问过他们谁是谁——原本游览的路上有些沉闷,这是绝佳的话题,可以不费神地让徐志安一个一个地给她介绍,讲讲宿舍里面的事情……可是她没问。

即使在学生卡被老师抽走的时候她极为留心地看了一眼,连“盛淮南”那么小的三个字都看清楚了。

即使她走神的时候会想起他睡衣上面的图案。

她还是什么都没有问,没有侧面打听哪怕一句。

动机不纯的事情,她不想做。一想到徐志安可能会尽心尽力地给她详尽介绍以此逗她开心,她就罪恶感滔天。

老五老六的女友都打扮得很花哨,把陈晓森衬托得很朴素。排队买票,入场,商量先去哪个项目排队……单身一人的盛淮南扮演着协调指挥者的角色,但是并没有独断的感觉,始终是商量的语气和态度,说出来的话却自然让别人觉得不需要操心不需要商量,由他决定就好。笑眯眯的表情充满亲和力,但是只有陈晓森发现,他总是和他们站得有一定距离,仿佛不是一个集体——或者说,周围的一切,炽烈的阳光,熙熙攘攘的游人,假山,水池,飘过的欢呼声尖叫声……也包括他们六个,统统都成为了盛淮南的背景色。

一个干净好看举止文雅大气的白衬衫少年而已。

可是那种存在感,和陈晓森平淡懒散的人生完全不同的存在感,让她无法不全神贯注地追随。

她不是没有遇见过帅气的男生,自己的大学里面也会在运动场或者食堂里面被室友拖去偷看财会系的校草什么的,卧谈的时候听着她们评论,用各种小说里面的词汇来给各位帅哥归类,温柔眼镜系,冰山腹黑系……可是她懒洋洋的心,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震动。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学生会里面看起来忙碌充实神色匆匆的干部,能够把一群人指使得团团转……然而她也不曾羡慕或者钦佩。

如果她曾经向往过那样的人,也不会这么心甘情愿地安于平庸。

然而此刻,陈晓森才知道,她能够安于混沌的平庸,只不过是因为,光芒的诱惑还不够大。

被蛊惑,只要一瞬就够了。

目光黏着,然后就这样瞎了眼。

很久之后回想起那个短暂的上午,陈晓森始终觉得,那些瞬间充满身体却又压抑不发的情绪——卑微,艳羡,悸动,欣喜,无望……仿佛无穷的动力,她不再觉得无所谓,而是一下子明白了,那些在她自己的同学室友身上出现过的、被她在心里说冷笑着说肉麻白痴13点的情怀和小动作,原来并不是真的那么肉麻白痴十三点。

“那个盛淮南,好像挺大气的,蛮喜欢出头组织的。”

她学会了旁敲侧击。

“有你说的那么好吗?的确挺好看,不过也没那么好看吧。”

也学会了欲盖弥彰。

偶尔提及一两句,夹杂在对老五老六和女友们的询问中,夹杂在“太空飞船好幼稚啊”“喂这个项目很可爱”当中,包裹得很安全,很隐蔽,却还是在问出口的时候,喉咙微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