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因为你什么都不在乎。”
三句话,又回到这种纠结的话题。洛枳知道,与随和大咧咧的外表不同,其实丁水婧是一个很固执的人。
她只是笑,“你说的那种人是和尚尼姑,不是我。”
“我还以为你早就看破红尘了呢。”
“我就活在红尘里,干吗看破?谁愿意自己的日子过得破破烂烂的?”
“你总是回避话题。”
“是你太执著。”洛枳终于有点不耐烦,淡淡的一句话让丁水婧立刻噤声。
沉默了一会儿,洛枳有点不忍心。她为什么要破坏人家的心情,说不定丁水婧在学校里面闷着,面对家里的巨大压力,已经够烦的了。
“什么时候去考美术专业课?”
“一月份。先考北影,然后是中央美院,再然后是北广和清华美院。之前还有几个大连和上海的学校,不过都在咱们本市设有考点,不需要特意过去。”
“按理说,你现在应该在画室里面呆着吧,当年咱们高三的时候许七巧不是要考什么电编吗?也是艺术类的,我记得她临考试前一个月都不怎么来上课了。”
“我很少过来,反正我只有这两个地方可以呆着,一个地方腻味了就去另一个。再说,我要是不过来,今天怎么碰得到你?”
洛枳咋舌,差点忘了自己撒的谎——她明知道这个时候丁水婧应该天天闷在画室备考,居然还好意思说是来看她。
“碰运气吧。我昨晚才到家,明天早上就赶火车返校,办完家里面的事情,剩下的时间,能遇到就是缘分。没有缘分就算了。”
没想到丁水婧古怪地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又转过头去。
撒谎的本事已经差到这种地步了?先是许日清,后来是盛淮南,现在又是丁水婧——也许她的确只适合沉默,而不是自作聪明。
闲闲的聊了几句,丁水婧说了说这届学生的情况。
“文科四个班被你独霸天下的日子好像一去不返了。现在的文科学年第一是几个女生轮流坐庄的,而且好像还斗得鸡飞狗跳的。”
“成绩说话,有什么需要斗的?”
“任何一个领域都有斗争的潜力。你看皇上的后宫,每天都很无聊,皇上那个大嫖客宠上谁了抛弃谁了,谁怀孕了谁流产了,谁生了儿子谁生了女儿,不就这些事儿,人生短短几十年,有什么可斗的?人家一群女人不是照样斗争得不亦乐乎,还给我们几百年后祖国的电视剧事业贡献了那么多活色生香的题材,”丁水婧笑得很嘲讽,“学生也一样,预备党员,模拟联合国代表团,纽约大学短期交流,当然还有最重要的P大和T大的自主招生,各大高校的小语种名额,这一届斗得比后宫还精彩。不过,想来想去,当年你坐镇振华文科,还真是一件无聊的事情,让大家看不到现在这种好戏。”
“也许吧。”
“咱们那时候,文科班唯一值得看的大戏就是叶展颜了,她和盛淮南那一对儿发光体引得无数飞蛾扑火,发生了好多特别有趣的事情,用现在的话说,都是极品。话说回来,咱们俩现在坐的窗台曾经是人家小两口经常坐在一起聊天的地方呢。”
洛枳感觉到丁水婧说完之后飞快地看了自己一眼。
或者不是在看自己吧?她自嘲地想,怎么多疑到这种地步。
“不过,无论如何那些都没有这届的女生唱的戏精彩。简直是振华中学版的《金枝欲孽》。”丁水婧继续说。
“哦,那皇上是谁?”
“她们不争皇上,她们争的是那把龙椅啊!”
洛枳笑起来。
“对了,这一届有个女孩子跟我说,她认识你。”
“谁?”洛枳有些疑惑。
“你朋友圈子那么窄,随便想想不就知道是谁了吗?”
又是这样酸溜溜的一句。洛枳好脾气地笑,“我想不起来。”
丁水婧叹口气,“她叫冉小漫。”
洛枳想起来,那个据说身世惨得跟自己有一拼的女孩子,淡淡的眉眼,老僧入定般的沉默。
“你们挺像的。”丁水婧说。
“一点都不像,”洛枳接过话。冉小漫的心里像一片荒漠,真正的荒漠,她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女孩子,不像洛枳。
“她过得怎么样?”洛枳问。
“不大清楚。吃一堑长一智,我不再跟这个类型的人过分热情。”
洛枳知道,自己的抗拒和冷漠让丁水婧吃了一个很大的闭门羹,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勾彻底忘怀。她觉得就像是面对一个自己不爱的追求者一样,不知道是该解释安慰,还是决绝干脆。
“我高三的时候,她上高一。我们有一次在食堂坐到同一张桌子附近吃饭,各自捧着一碗兰州拉面。她讨厌香菜,但我喜欢,我看她不停地把香菜往外面挑,就问她,能不能把香菜都给我,呵呵。然后说了几句话就认识了。她问了我一些学文科的事情,你不说,我真的想不起来。”
“的确,咱们食堂只有兰州拉面还能咽得下去。记得当时那道鱼香肉丝,完全没有肉,基本上就是青豆炒胡萝卜。”
洛枳笑起来,两个人又聊起高中的事情,时间不知不觉过得很快。
夕阳已经照在后背上了,洛枳回头看了一眼,说,“我得回去了,你呢,去画室还是教室?”
“教室吧,我总得把吃的送回去。”
“你既然更多时间泡在画室,为什么买这么多吃的放在学校?”
“谁告诉你是我自己吃的?帮别人买的,估计我现在才回去,她们几个已经饿死了。”
洛枳笑笑,其实没什么可担心的,丁水婧仍然能在新的一群人中呼风唤雨。“那就祝你一月份各种考试顺利吧。”
“谢谢。”
“对了,你……有男朋友了没?”丁水婧笑着,但是表情有点紧张。
洛枳摇摇头。
“喜欢的人也没有?”
洛枳笑,“你是不是刚才一直憋着这句想八卦我啊?”
“别打岔,有没有?”
洛枳笑,“没有。”
“没有?”
丁水婧的脸色一点一点地冷了下来,略微等待了一会儿,还是没走。
“还有什么事情吗?”洛枳问,倒是觉得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有点眼熟。
“没有了。”
丁水婧转身离开的背影和从前一样矫捷伶俐。
只是那种怨恨的神色似曾相识。
晚上吃饭的时候,妈妈说已经把行李都给她收拾好了。
“反正你一月中旬就回来了。还有半个多月。行李箱基本上清空了,但是还是带回去,寒假方便往回拿东西。”
洛枳啃着排骨,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妈妈又说,“我怎么老觉得你有心事。”
洛枳楞了一 下,摇摇头,“没有啊。”
“没有男朋友啊?”
洛枳笑,“没有。我的心事就非得是这个啊。”
“其实我刚才突然想起来,以前高三收拾你的桌子的时候,我看到了几张纸。我没偷看你日记啊,先说明白。那张纸自己掉出来的,从你的练习册里面。我以为是演算纸,就瞟了一眼。发现是什么内容之后,就没看,给你塞回去了。大致上是跟一个男生有关系。”
洛枳把骨头吐到桌子上的小垃圾盒里。
“您没看就知道跟男生有关系,真神。当初应该您应该去学地质勘探,省得他们到处乱挖,您瞄一眼,就知道地底下埋着什么。”
“我真没看,”她妈妈倒是急了,“瞟一眼能看到很多关键词的。”
哎哟,还关键词呢……洛枳嘴角抽了几下,无语。
“但是我一直相信你,我觉得你心里有数,所以也没嘱咐你什么,就把纸放回去了。”
“恩。”
“那个男生后来考到哪儿去了?”
“我都想不起来你说的是什么日记,哪个男生?还有这事儿。”
洛枳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像撒谎。妈妈给她盛了一碗汤,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
“有要好的男同学,就跟妈说。”
“恩,”洛枳扑哧一声笑出来,“妈,你也是。”
妈妈愣了几秒钟,直接上手掐起洛枳的耳朵,不顾洛枳鬼哭狼嚎地求饶。
“明天早上在火车站和付姨一家碰面。早点睡吧,睡觉前再想想有没有什么东西落下的。”
“恩。妈,晚安。”
“睡吧。”
洛枳发现,妈妈的背影佝偻得愈发厉害了。
她鼻子一酸,“妈。妈……你不怨爸爸和奶奶家吗,……还有姥爷。”
妈妈笑笑,态度平常的好像她刚刚只是问了一下明天气温多少度一样,转身走过来给她重新掖好被角,笑着说,“我爱你爸爸,我对他和他家人好,也为你做了能做的一切,苦是苦,我没有愧疚,想起来我就觉得很满足,所以我不怨。”
“洛洛我一直觉得对不起你。你很争气,但是我老是在想,是不是我在逼你?你什么都不说,也没有别的孩子那么活泼,初中有段时间连笑都不笑,我那时侯老是躲着你自己哭,我不知道怎么办,家里负担也重,我又怕耽误了你,连哭的时候都觉得要是被你看见了你肯定压力更大,心事更多……你现在上大学了不在家里了,我一回家就在你这书桌这里坐着,还是觉得,我要是怨你爸爸、奶奶和姥爷,也都是因为他们对不起你。”
妈妈说着,眼睛看着窗户上厚厚的窗花,笑得愈发放松,“所以,我今天特别高兴。不管我怨谁恨谁,过得高兴不高兴都无所谓,我只是希望你不要怨。他们都死了,你怨也无所谓。但是,你还年轻,心里不难受吗?我跟你爸爸,爱的很深,你要是也有喜欢的男孩子,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应该能明白,我不可能有怨言,我一直都很高兴。”
洛枳把头埋进柔软的枕头,泪雨滂沱。
这才是爱吧。她真的太肤浅。沉浸在自己的伤怀中,以为沉默着负担了一切,其实从来都不够坦荡宽厚,总是计较着得失利弊。
她的爱和恨,其实最后都反射给了自己。所以才会伤的那么深。
睚眦必报的青春
洛枳讨厌白天的火车。
如果是晚上的车,她现在可以爬到上铺去睡觉或者看小说,而不是坐在下铺的位置一遍遍用无聊的话来安慰眼前的阿姨。
付姨是个略胖的白皙女人,看样子保养的很好。她的儿子长得和母亲很像,个子高高,清秀单薄的18岁男孩,见到外人的时候会腼腆地抿嘴一笑,白皙的脸上又几分红晕——幸亏百丽不在,洛枳想,否则一定大叫着“极品受啊”然后冲上去捏人家的脸。孩子的爸爸却很矮,又瘦又黑,皮肤有干起皮,眼角的皱纹极深,虽然他很少笑,也能看的清楚。
非常不像一家人。洛枳想。
丈夫和儿子坐在过道的折叠椅子上,下铺床上只有洛枳和付姨。付姨抓着她的手边说边掉眼泪,她在一旁陪着说些“放心吧孩子出门闯荡闯荡也好,不能总在家里”“既然有亲戚照应就更不用担心了很快会适应”等等不需要大脑处理的废话。
孩子职高学的是酒店管理,现在北京东直门附近一家大酒店做前台经理的表姐给他在里面找了一个工作,今天是夫妇俩一起送他。付姨的眼泪从开车到现在就没有停过,她丈夫不知道是也舍不得还是已经不耐烦了,都不劝她,只是自己黑着脸盯着窗外看,洛枳听她絮叨了一个小时,应和的话颠来倒去地说,终于词穷了。
“这孩子就是不好好学习,当初念个职高就结束了,反正当时我们也没有钱和没有后门给他弄进重点高中,念普高的话还不如念职高,反正都考不上好大学,现在就业这么难,三流大学干脆不如不念。你看你多好,我跟他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单位韩姐家有个女状元……”
洛枳觉得谈话的方向有点不受控制,连忙岔开,“阿姨你以前就认识我妈妈吧?”
“对啊,当时一起在一轻局上班的嘛,我俩在一个办公室,结果她才呆了一年半就……当时你爸爸……的事情实在出的不是时候。”
你是说,我爸爸死的不是时候。洛枳并没有露出一丝异样的表情。
“也怪你妈妈,闹得太凶了。我们当时都劝她,你外公那边即使不退休也没法起什么作用,就暂时忍一忍,那个风头过去就好了,结果她怎么都不听啊。”
洛枳仍然没有说话。
她对付姨是有印象的。当年付姨没有帮过妈妈,但也没有落井下石。
付姨觉得有点尴尬,于是继续说,“不过,这个世道我是看明白了,不管怎么黑怎么不讲理,老祖宗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还是灵验的,你看,你妈妈后半辈子就有你撑着了,多有后福的人?我们后来又在磨具厂食堂遇见的时候,她跟我说起你,把我们都羡慕死了。”
洛枳苦笑,她的确是妈妈今后生活的唯一主线和希望所在了。
“而且,以前钢管厂那个处长,就是现在咱们市的二把手,听说有人要联手动他了。估计也就是过了这个春节的事。你妈妈跟你说过了吧,有人来找过她,听说当初厂里改制时候那批老化器材的事情是挺关键的证据之一呢,人家让你妈妈写了材料,我觉得都这么多年又把这事儿翻出来,再加上人家还有别的证据什么的,连他老爷子那些裙带关系什么的都不顾了,看来上面要整他的人一定有来头,我估计这回能扳倒他,肯定有戏。你们也好好出出气。”
洛枳脑子嗡得一下,茫然地看向付姨。她有很多话要问,动动嘴唇却没有问,因为潜意识里她什么都不想知道。
不知道,就不会有困惑和烦恼,不会为难。
“这就是古话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付姨还在不停地说着什么,洛枳站起身从包里拿出水,默默地喝。
这件事,她妈妈没有告诉她。为什么。
北京站一如既往地人满为患,洛枳把付姨一家三口带进地铁站,指着路线图告诉他们在哪里如何换乘,然后目送他们坐上了跟自己方向相反的地铁。
“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找我,”她把自己的手机号告诉了付姨的儿子,“你方便的时候我去东直门那儿看看你也好。”
她说完,付姨的眼泪又开始往下掉。再不舍得,孩子终是有他自己的路要走。
终于看到地铁消失在黑洞洞的隧道里面,洛枳长出一口气。
有人在背后拍她一下。
她回头发现盛淮南正靠着站台黄线边的柱子笑着看她。
洛枳惊讶的仿佛见了鬼,既没打招呼也没有笑。
盛淮南笑了一会儿,看对方不讲话觉得有点尴尬,于是清清嗓子说,“上次你说坐T71回来,我正好今天晚上在崇文门附近跟学生会的几个部长有点事情办,结束了就顺便过来看看能不能碰到你。没想到你和别人一起出来的,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愿意让人家看到我,所以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来着。幸亏你把他们送走了,要不然我就要尾随一路了。”
“在地铁站遇到同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想多了,不过还是谢谢你。”洛枳淡然。
盛淮南不笑了,接过她的行李箱说,“书包沉吗,我帮你背?”
洛枳抿紧了嘴唇,她白天在火车上心神俱疲,完全没有心思跟他和和气气粉饰太平。她紧紧攥着行李箱的拉杆不松手,说,“盛淮南,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
“我让你讨厌了,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