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艰难的日子才刚刚开始。

那一刻,悲伤加重,越过了孩童懵懂的占有欲,越过了眼泪。

刚放下电话,手机又震动。

这次是盛淮南。

“雅思考完了?”

“恩,挺好的。”

同样的问候,来自别人,她就笑笑说谢谢,来自他,就会感动。人的心永远都是偏的。

“一般别人就算是考得好也只会说一句,恩,就那样吧。你还真诚实。”盛淮南的声音很明快。

“是吗。”洛枳没有斗嘴争辩的心情。

盛淮南停顿了一下,又问,“回学校了吗?”

“正在路上。雪积得太厚,又堵车了,我走回去,还好北语离咱们学校不远。”

“我去接你吧。”

“这儿堵车,能过来的只有直升机,你怎么接?”

“呵,对啊。”盛淮南笑了,有点尴尬,很久都没有说话。洛枳拿着手机,没有带手套,很快就僵硬了,可是她没有催促。

“冷吗?”他问。

“恩。”

“没带手套?”

“恩。”

“那把电话挂了吧。你感冒还没好吧,嗓子还是有点哑。把手揣到兜里好好暖和一下。预祝你考到好成绩。”

“谢谢你。”

洛枳把冰凉的手机放回书包里,前面的十字路口混乱不堪,行人从车辆的夹缝中自如地穿梭,她愣愣地看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被伤的再狠,只要对方问一句疼不疼,就能活过来。

洛枳的笑容渐渐转为嘲弄,迎着冰冷的风。

开往冬天的列车

火车行进中一直很平稳,本来这样听着铁轨的声音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很惬意,可是下铺的孩子让洛枳很厌烦。他一直在往地上吐口水,还把大家的鞋子踢得到处都是,在别人睡觉时大声地喊一些外星人才听得懂的话。

洛枳忽然想起高中时在体育馆看台上等待体育课考试的时候,全班女生围坐在一起聊天,说是聊天,其实也都是四五个人主导,其他人只是捧场地迎合几句。当时叶展颜在热烈地表达了对婴儿的喜爱之情之后皱皱眉头说,我最讨厌六七岁之后的小孩子——等我有了小孩,他一长到四岁我就掐死他。大家哄笑,说小心你刚掐死孩子你们家盛淮南就掐死你。

洛枳承认,虽然有时候会暗暗笑她的偏激和幼稚,却又不得不承认听她讲话很痛快,让人有不自觉的亲近感。

心里面偷偷闪过的大逆不道的念头通过别人的嘴巴事不关己的冒出来,不是不惬意。

那个孩子又认真地往地毯上吐起了口水,末了,用含糊不清的口齿学着电视上肥皂剧主人公的口吻说,还好,我留下了自己的——痕、迹。

末了还特意把那两个字加重拖长。

哪儿跟哪儿啊,洛枳笑得肚子都疼了,涨红了脸却不敢出声。

小孩子和小狗都一样,到哪里都要留下自己的痕迹。

转念一想,谁不是这样?渴望被别人肯定,也是想在他人的生命中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吧。被忽略和被遗忘都让人难堪失望,有时恨不得像这个孩子一样用这种无聊的方式证明自己存在过。

天色渐晚,夕阳慵懒地照进车厢,快要到家了。

其实她并不是很想家。她的年纪距离真正的思乡还很远,虽说少年老成,可是对过去生活的怀念和怅惘依旧带着青春的张扬,只是偏偏要做出一副深沉的样子而已。

她还是向往远方,还不懂得深切的怀念。

她想家,只是像个孩子依恋妈妈。他父亲的面孔,其实早就模糊不清。

洛枳下床,坐到走道边的椅子上,面向与火车行进相反的方向坐着,这样看起来,火车像是在拼命追赶着自己丢失的时间。北京向北的平原上一片荒芜,偶尔会看见一颗突兀的树,孤单的树。

这样安静的时刻,火车穿梭于现在与未来之间,北京和家乡之间,这样一个中间的空位,让她觉得她第一次逃脱了自己所有的记忆,她曾经的那些发呆不过就是走神,只是想着和正在发生的事情无关的其他事情而已,现在的发呆才是真正的发呆,没有回忆,没有憧憬,没有揣测,甚至没有情绪,脑袋清空。

她突然想要大逆不道地不再背负她妈妈的后半生,也不想再记得上辈人这辈人的所谓恩怨,像个白痴一样没有责任没有骄傲没有尊严,让这列火车就此脱轨在荒原中爆炸,火焰彻底把她吞噬烧个一干二净,或者永远开下去,开出中国,穿越西伯利亚,冲进北冰洋,彻底埋葬冻结在冰川下。

列车猛地急刹了一下,车厢剧烈晃动了一下,她惊喜地抬头看着渺远的天。

然后回归正常的车速,一切平静,只有车轮驶过一节节铁轨接缝处产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

初中物理,窗外没有里程指示牌,手中只有一块秒表,如何估测火车时速?奥妙就在那吧嗒吧嗒的声音里面吧?

她看见那个吵闹的孩子终于睡着了。

下车的时候看见妈妈抱着围巾站在冷风里。她丢下行李箱奔过去狠狠地抱了一下穿得像只大熊的妈妈。她妈妈的笑容一闪即逝,立刻换成生气的皱眉——“洛洛我说你多少遍了火车站这么乱你怎么能把行李箱原地一扔啊你以为自己在外多年啊还给我来什么拥抱……”

洛枳厚着脸皮笑,和妈妈一起走过去捡起行李箱,穿过广场去坐公车。

家乡的地上有些泛黑的残雪,不像北京刚刚下雪银装素裹的样子,而且风要凛冽的多。

回到家,屋子里面并没有想象中温暖。

“今年暖气烧得不好。明年开始分户供暖就好多了,放心,”她妈妈说,“我买了电暖风,现在就打开。”

自己的小房间还是没什么变化,妈妈打扫的干干净净。洛枳的屋子没什么性别特征,床上没有玩偶,桌椅都是白色,床单是蓝灰条纹,唯一的色彩可能就是墙上的大幅灌篮高手海报,但是是陵南队而不是湘北队,白色的队服,也是暗淡的颜色,毕竟是小学时候买的,已经过去多年。她很少买这种东西,当时女孩子们喜欢三五成群长时间挤在小店里面,淘各种各样好看的自动铅、圆珠笔、水笔、橡皮、叠幸运星的彩纸条或者软管、叠千纸鹤的正方形彩纸,或者明星的大幅海报……她从来没有买过,所以那天从小摊上买回之后就卷成一个纸筒悄悄放在桌边怕被妈妈骂,但是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已经被妈妈贴在了墙上。

这么多年虽然略有暗黄,但没有卷边没有破损。

妈妈把暖风推过来,说,“你的屋子小,很快就能暖和。行李箱子一会儿再打开收拾,先坐这儿暖和暖和。”

她和妈妈并排坐在床边,拉着手笑。

“北京冷不冷?”

“比咱家的温度差远了。”

“是,咱们这儿这两天降温,风挂到脸上像刀子似的。我们下班的时候全都缩着脖子把脸藏在围巾里面。宿舍里面暖气烧得怎么样?”

“挺好的。宿舍屋子也小,挺暖和。不过我前两天电话里都告诉你了……”

“我再问一遍不行啊?!”

“行行行。”洛枳吐舌头一笑。

笑完之后她们忽然都不讲话。洛枳抬眼去看结了厚厚窗花的玻璃。

“明天早上不用着急去的那么早。15周年,奶奶家的人应该也会去。他们应该都是赶着一大早去火葬场请骨灰盒出来,咱们就11点到吧,正好能避过去。见面都是尴尬。”

洛枳忽然想起小姑姑那一脸防贼一样的表情,苦笑一声。

“行。从咱家坐车的话,九点半走就行了吧。”

“不用。我现在食堂认识了磨具厂的司机老陈,他说明天单位的车不用,大冷天的,让他送咱们去吧。”

“也好。”

“那我给你热菜去了。”

“恩。”

洛枳自己一个人盯着暖风通红的电网,刚刚脚冻得发麻,现在凑近电暖风之后缓了过来,又痒又疼。

把骨灰盒从火葬场请出来,供上供品,烧纸,这些和出殡一样都必须在中午之前完成。所以每天早上的时候火葬场都人满为患。她和妈妈以前都提前一天去看爸爸,这次,还要避开。

虽然奶奶已经去世,再也不会指着妈妈说“克夫相”了。

吃完饭回到屋里,发现手机里收到一条短信。

“平安夜请你吃晚饭?”是张明瑞。

“我回家了。”洛枳回答。

“回家?是……回家吗?”

“废话。家里有点事,必须回,抱歉,圣诞节快乐”

“这样啊……圣诞快乐!正好回家之后能好好调养调养。”

洛枳每次想起张明瑞就觉得很放松很温暖,好像洛阳的感觉。

手机很快又震了一下,这次是洛阳。

“我听四婶说,你回家了?”

“是啊,现在正在家里。”

“回家真好啊。羡慕。”

洛枳楞了一下,羡慕什么,羡慕她回家给爸爸的上坟?

她笑笑,回复,“等你结婚了要是还能这么顾家,嫂子一定高兴。”

她刚发送成功,这边也同时进来了一条短信。

“在公司加班累死累活的,还是当学生好,总之羡慕死你了。”

洛枳知道,一定是洛阳也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匆匆转移话题加以胡乱解释。

洛阳永远在洛枳最需要的时间和地点出现,即使给她的都是没有意义的“别难过,想开点”等等廉价安慰,还经常说错话帮倒忙,但是洛枳无视别人的关怀,却对他的话悉数收罗安然接受。也许因为家人是不同的。她再怎么千疮百孔十恶不赦,在家人面前永远不会觉得羞耻和无地自容。

撕碎的湄公河

厨房里面传来了炒菜的滋啦滋啦的声音,洛枳坐在座位前觉得无聊,抬头一看,小书架上面都是自己看过的闲书,也有一本没有收起来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她突然想起丁水婧,于是也很想知道自己如果回去复读,是不是还能考到P大。她立时顺手抽出那本五三,想试着做一套地理题目玩玩,然而那本书太大,她一个不小心没有拿住,书从上方砸下来,险些打到她的头。

随着书本“啪”地砸在桌子上,几张纸也掉了出来,跟在后面慢悠悠地飘落。

洛枳捡起来,发现是高二时候去缅甸参加活动时候写的日记。因为是外出的时候记的,为了减轻行李重量她没有带着那本厚重的日记本,所以也只是随手写在凌乱的纸片上。

然而为什么不夹在日记里面,反而出现在练习册里面?她想不清楚。

“皇宫里游人太多,照相都困难。我刚刚回到酒店,就看到2队先下车的同学在大厅围成一团叽叽喳喳地说什么,走近了一问才知道是写明信片。有人在酒店门口兜售明信片,写好之后不用自己贴邮票,直接递给前台服务生就可以了。

我其实没什么必要写明信片。给妈妈写有些做作,学校里,更是没有多少亲近的朋友。但是想了想,还是去买了一张。

我给他买了一张明信片,湄公河的旖旎风光,河尽头的天边是傍晚的红霞,在角落里面还有一弯清亮的月,我实在是很喜欢。本打算回到房间再细细琢磨怎么写,但是一冲动,决定立刻就写。我也挤到桌子边去,想了想,大笔一挥。

‘这里很美,我很高兴能来到这里,容许我炫耀一下。其实我很想念你,不只是当我在远方。可是我不能说。’

有点矫情的一段话,写完手却真的在颤抖。

没有署名,写上地址交给宾馆服务生,可是在他转身离开的时候我下意识喊住他然后说了一声sorry把明信片要回来撕掉了。大家都知道我去了缅甸,明信片这种东西放在信箱里,他们班级的所有人都看得见,明摆着跟自己过不去一样。何况,他有女朋友,在别人眼里我这封信的道德意义就不仅仅是表白了。明信片硬硬的碎片放在掌心,握起来有些硌手。

手里是被我撕扯碎的湄公河。

我把它扔进垃圾桶,2队的领队看着我一个劲儿地眨眼睛,那是个很喜欢大笑的皮肤黑黑的女人。

我对她说,It’s for a boy. I miss him.

But why did you tear it up?她瞪大眼睛。

Ah, 我笑笑, I made some spelling mistakes.

非常严重的拼写错误。

Don’t be so nervous. 她大笑着说。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不能不紧张。

可是谁又能保证,有天沧海变桑田,我这艘小心翼翼的船,不经意间就会在时光里搁浅呢。”

洛枳看完,坐在桌边傻笑了一阵。

她还记得高二,五月的那天傍晚她被叫到校长室。

校长室里面阳光灿烂,窗子外面红霞满天。校长坐在实木办公桌的对面,教导主任江老师坐在桌边,她很放松地坐下,看向那个皮肤有些松弛神情也很疲惫的女校长,笑了笑。

“你笑起来很好看。”校长的开场白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当然表面上没有任何不妥的举动,校长借着说,“暂时不能告诉你我为什么找到你。不过,你得回答我的一些问题,可以吗?”

“好的。”

“洛枳,文科班的,对吧?江主任推荐你过来的。本来我们想找的是男生,已经设定好了几个,我个人很看好三班的盛淮南。不过,江主任说最好还是见见你。我也有点好奇。”

她本来懒散的心情紧急集合,一种莫名其妙的好胜心开始蒸腾,不论校长找她的目的是什么,她都要胜过盛淮南。如果这是盛淮南很期待的一件事,那么她要让他知道是谁夺走了他想要的东西。

这和当初在理科班的时候想要考学年第一一样,是赢得他瞩目的方式。她并不美丽张扬,也没有让人一见倾心的活泼性格,她希望自己身上总有让他微微炫目的一面。

更何况,她在想象中与他争输赢已经争过了一整个童年和半个青春。都习惯了。

那次和校长的会面她来说不是很难。对答如流,彬彬有礼,温和可亲,旁征博引的同时不要忘记谦虚的笑容。虚伪的表皮,随着成长,被时间和阅历一层层叠加越来越厚。

校长忽然笑了,说,“我决定不通知盛淮南他们了,也不见他们了,你是我第一个面试的学生,我觉得不会有人比你更出色,就是你了。

洛枳没有得意。原来,原来校长还没有见盛淮南,原来盛淮南还不知道她赢了他。

有点觉得没意思。

作为中国学生大使出访缅甸。十天的公费旅游。

十天的公费旅游,她第一次不需要考虑家里的负担痛痛快快地出去玩了。缅甸迤逦的风光被拍成了照片封存,唯一没有被拍下却也是唯一被她铭记在心的,不过是一条破碎的湄公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