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苗注射之后并没有任何排异反应,而且,从各方面的反馈与统计来看,之前给守卫人世界带来危机的恐怖的传染病已经止息了。看上去,守卫人们平安渡过了一场可能导致灭族的大危机。
但路颜心里的不安并没有完全消除。虽然并没有确凿的证据,她始终还是在担心,担心着这件事背后别有隐情。在弟弟路晗衣和其他人一起去清缴剩余的日本组织势力时,她依然呆在那间常年不开灯的办公室里,在浩如烟海的资料库里查找着一些可疑的踪迹。其实她也并不知道具体的疑点到底在哪里,但就是无法压下心头的疑虑。
在又一次长达三十七个小时的连续工作后,路颜终于躺在办公室里的床上打算睡上一觉。但这一觉睡了还不到三个小时,她就被专用视讯电话的铃声吵醒了。手下抱歉地通知她,有一个将死的小家族守卫人前来求见,说是有非常要紧的话想要和她说。
“临终遗言?”路颜有些意外,“那个人是哪个家族的?”
“来自一个不知名的何姓家族,她的名字是何一帆。”手下说。
“让她进来!”一听到何一帆的名字,路颜睡意全无。虽然何氏家族是个没什么势力的小家族,何一帆本人也没有什么出众的能力,但她和冯斯一向关系良好,一直都是路颜重点关注的对象。
两分钟后,何一帆被带了进来。她是自己走进来的,而且步履稳健,外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特殊之处,脸上还带着几丝红润,着实不像马上就要死的人。但路颜独特的蠹痕能够感受出来,何一帆的体内充斥着一股邪恶而无法控制的巨大力量,随时可能失去控制。
这个姑娘并没有说谎。
“我很抱歉,但现在必须长话短说,”路颜说,“我能感觉出来,你已经撑不了太久了。”
“放心,至少还能坚持到我把该说的话全部说完。”何一帆嫣然一笑,看上去倒是并不畏惧即将到来的死亡。
“请坐吧。”
宾主二人都坐了下来。何一帆说:“将死之人,就不废话啦,我把事情经过从头到尾讲给你听。前些日子,我帮冯斯查清楚了一些事,他决定再去一趟四合村。我也决定到五十岚贤一的那座日语学校去看看——对,就是他制造病毒和疫苗的老巢。”
“这个决定并不明智。”路颜说,“就算以几个大家族的力量,要攻破那里也需要花费很大的代价,何况是你们。”
何一帆叹了口气:“是啊。我当时只是想着去看看,打探一下虚实而已,没想到他们的防卫那么严密,还没能混进校门就被发现了。我带着我的跟班俞翰一路逃亡,但最后还是被追上了,陷入了他们的包围。我别无选择,只能使用家族禁术。”
“我知道你们家族的禁术,一主一仆,或者说一人一傀儡,仆为主死,傀儡为人支配。”路颜说,“那个名叫俞翰的大个子,虽然年纪比你大,但却生下来就是为了等待你、把生命奉献给你。”
何一帆神色黯然:“没错。这样的献祭和范家的不一样,献祭之后,俞翰不会死,只会变成一个凶猛强大的傀儡,永远守护我、只听从我的命令。俞翰一直劝我早点这么做,但我一直舍不得,只是这一次别无选择了。”
“你也知道,我们家族人才凋敝,这样的禁术也有好几十年没有人使用过了,我所知道的只是,当傀儡被唤醒后,将会拥有某种特殊的能力,但那样的能力是随机的,所以我并不是很清楚俞翰最终能做什么。”何一帆说,“当我使出禁术之后,我才知道,俞翰的傀儡术是心灵控制,而且是群体性的控制。这真的很讽刺,因为过去他一直被当成一个空有力量但头脑简单的傻大个,但觉醒为傀儡后却能控制别人的复杂头脑。而问题,就出在他的这项能力上。”
路颜全神贯注地用心倾听着,已经隐隐感到了一些不妥。何一帆接着说:“俞翰觉醒之后,开始逐一控制那些追兵的头脑。对方显然意识到双方的实力逆转了,在俞翰即将控制到最后一人的时候,那个人释放出了改良后的病毒武器,武器被制作成微型炸弹,爆炸后病毒一瞬间就弥漫开来。我和俞翰来不及躲闪,都被感染了。好在病毒发作也是需要时间的,我赶紧让俞翰调查那些人的记忆,发现他们随身携带了治疗性疫苗,连忙找出来分别给我自己和俞翰注射了。”
“疫苗……出问题了?”路颜心里一寒。
“我无法判定疫苗具体是什么时候起效的,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注射后不久,我就昏迷过去了。”何一帆说,“当我醒来之后,我发现了一件怪事——我和俞翰的脑子联通了。”
“联通?什么意思?”路颜忙问。
“俞翰的思维操纵了我,但并不是他的原有能力的那种指令性的操控,而是思维的彻底联通。”何一帆的神情凄然,“我不由自主地和俞翰一起同步思维。我能感觉到他的一切思想和情绪,甚至还有尚未完全消亡的潜意识:他对我的依恋和忠实、成为傀儡的不舍、对命运的的愤恨和最终的接受……我虽然还有着自己的身体,却好像突然间变成了俞翰本人。”
“不过那种状态并没能够持续太久,俞翰的身体好像是承受不了这种操控所带来的消耗,连接中断了,他死了,他体内的力量在最后时刻反弹到了我的身体里。而如你所见,这样的力量,俞翰驾驭不了,我也驾驭不了。”
路颜仔细端详了对方一会儿,点了点头:“没错,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住了,你最多还能活一两天。所以你赶到这里来,就是想在临死前告诉我这件事吗?”
“没错,我们打的疫苗绝对有问题。”何一帆说,“那种我和他共用一个思维的感觉,非常可怕,让我想到了些别的什么。尤其是,俞翰是因为力量不足才只能半途而废,但如果是一个足够强的人——比如说天选者呢?那种共生的思维能够扩展到哪一个地步?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路颜缓缓地点点头:“我完全明白。可是,这些天你可能光顾着逃命,并没有关注其他的动向:全球大部分的守卫人,甚至包括黑暗家族,都已经注射过疫苗了。”
何一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来,我来得还是太晚了。”
“我一直在担心着这当中会有什么问题。”路颜说,“但是病毒的威力实在太可怕,不注射疫苗的话,也许全体守卫人都会迎来末日。现在看来,这就是一个局,守卫人要么全军覆没,要么被疫苗所控制,别无选择。”
“所以我早死几天晚死几天,倒也没太大关系了。”何一帆展颜一笑。
“你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面对生死能那么达观,倒也真不容易。”路颜说。
“不达观也没有办法啊。”何一帆依然带着笑,“我们那样的小家族,原本就一直在生死之间徘徊,随时都做好送命的准备。我家里的人,除了我爷爷之外,其他的都死得很年轻,我不过是依循惯例而已。”
“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不是守卫人,你的人生轨迹会是什么样?”路颜忽然问。
“想过,但是没敢多想。”何一帆说,“想得越多越难受。”
路颜沉默了一下:“我明白了。你的时间不多了,临死之前有什么愿望吗?我会尽力满足你。”
“多谢啦。但是现在你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别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何一帆说,“我会回到埋葬俞翰的地方去陪他。”
何一帆离开之后,路颜又是一阵发怔,然后调出了下属收集的疫苗的扩散情报。看着满屏代表成功扩散的绿色,她的嘴角浮现出了一丝难以解释的笑容。
“不知道还有多长时间。”路颜自言自语着,“也许我还能真正体会一下生活的滋味。”
若干年以来,她第一次动手关闭了身前的电脑,在床上安安稳稳地睡了十来个小时。醒来后,她看了看时间,用视讯电话联系了一名手下:“向恬,家族在北京的产业里,有没有哪一家的东西特别好吃?”
名叫向恬的手下显然没有料到路颜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愣了一愣才回答:“有两家不错的餐厅,一家是日式料理,一家是中餐私房菜,您想要哪一家?”
“中餐的盒饭都快吃到吐了,还是去试试日料吧。”路颜说。
“我这就安排餐厅停止接待外客。”向恬说。
“不必了,我戴上面纱就可以去的。”路颜摆摆手,“我也想体会一下坐在热闹的餐厅里和许多人一起吃饭是什么滋味。”
向恬又是一愣:“那……好吧,按您吩咐的办,我这就准备车。”
半个小时之后,路颜和向恬坐在了这家人均消费至少1800块钱的日料店里。路颜拒绝了包厢,选择坐在大堂里,但坐了一会儿之后,还是略微表露出失望。
“这里太安静了,也许还是中餐馆更热闹些。”路颜说。
“那您要不要换个地方?”
“不必了,来都来了。这里也挺好。”
路颜的胃口并不大,吃了几个寿司几片刺身,尝了两口玉子烧也就饱了。她还很难得地要了一壶清酒,小酌了两杯。向恬坐在一旁,看来有些好奇,但什么都没有问。
“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路颜说,“今天别拘束。”
向恬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我觉得您今天很不一样。至少在我做您助理的这十年间,您从来没有要求过外出用餐,更别提喝酒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您至少有三百六十天是随便吃点儿便当或者快餐应付过去。”
“是啊,过去的日子太忙了,忙到我连坐在餐馆里吃顿饭的空闲都没有。”路颜说,“以后不会那样了。”
“为什么?”向恬很吃惊。
“因为……没什么用了。”路颜在面纱下轻笑一声,“走吧,回去吧。本来还想看看星星,但是今天的雾霾那么重,什么都看不成。”
路颜并没有回办公室,而是回到了她的卧室,那间一年里也根本回不了几次的卧室。卧室宽敞而装修豪华,但里面几乎没有任何个人物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和范量宇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当然,族长的房间每天都会被精心打扫,所以房间里并无灰尘,相反还有鲜花的香味。路颜坐在这间位于大厦最高层的房间的飘窗上,看着窗外北京城霓虹璀璨的夜色,目光中充满着种种复杂而纠结的情绪,那里面有痛苦,有不舍,有伤感,有惋惜,却也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
“太累了,我太累了,守卫人也太累了。”路颜的头靠在玻璃上,窗外的灯火在她那张狰狞丑陋的面孔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是时候解脱了。”
她又把视线投向房间内。在这个除了基础家具外近乎空无一物的房间里,墙上醒目地挂着一幅照片:路家三兄妹的合影。那是一张旧照片,照片上的三人都还是天真未凿的孩童,大哥路钟旸左手牵着路晗衣,右手牵着清秀美丽的路颜,对着相机一齐憨笑。
“大哥,对不起,你才是对的。”眼泪顺着路颜坑坑洼洼的面庞滑落下去,“守卫人原本就不该存活在这个世上,原本就该早早被消灭。不过,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倒是不如听听小弟的话吧——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远处的天边隐隐传来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并且有电光闪过,这样的天气在冬季的北京并不常见。听见雷声,路颜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时候到了。”路颜凄然一笑,“就这样吧。觉醒之日,万物俱灭。”
又是一声雷鸣。这一次离得很近,在电光的照耀下,路颜的双目赫然变成了血红色。
四
魔王设置的这片幻域非常奇特,也可能是在炫技,因为它位于北京某座知名地标大厦的上空。幻域的外围是透明的,姜米每天可以看到脚下的北京人民如蚁群般来来往往川流不息。这倒是给了她一种“我还生活在人群中”的安慰。当然,只有她能看出去,对于幻域之外的人们来说,抬头只能看到北京城灰蒙蒙的天空。
姜米在幻域里已经呆了好些天了。好在她一向没心没肺,既来之则安之,也懒得多想。魔王对她倒也不错,吃喝娱乐一概提供,她有时候甚至会忍不住想:这样饭来张口的日子好惬意。
但毕竟还是惦念着冯斯。她向魔王问过好几次冯斯的动向,魔王的回答都很简单:“放心,我不会杀他,我需要他自己来送死。前提是他能找到来送死的路。”
所以姜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冯斯来送死还是不希望。她有时候觉得冯斯是绝对不可能和魔王相抗衡的,有时候又想:冯斯那个王八蛋好像永远都有狗屎运,谁知道呢?
她的另一个问题是:“你把我抓到这儿来干什么?做人质么?”
黑猫模样的魔王在她的脑海里响起阵阵怪笑:“你觉得我需要什么人质吗?”
姜米想了想:“确实,根本用不着。那你想要做什么?”
“前些天,我和我在这世上唯一的同伴打了一架,我赢了,然后从此也就彻底地孤身一人了。”魔王的语气居然略带一丝悲凉,“我和他从涿鹿之战后分道扬镳,成为死敌,但他死了以后,还是有些想念他的。我和他对人类的态度不一样,但这一次,在最后的结局到来之前,我也想要稍稍尊敬他那么一次,算是从你们人类那里学来的礼貌吧。”
姜米不明白:“最后的结局?你这是要干什么?炸掉地球吗?”
“很快你就能知道了。”魔王说,“我邀请你到这里来,是想让你做一个目击者,一个最后的证人,来见证人类世界的终结。”
姜米噤若寒蝉。
几天之后的深夜里,姜米在动感单车上呼哧呼哧骑了一小时,舒畅地睡去。但刚刚睡着,她就被雷声惊醒了。
这个季节的北京怎么会打雷?她睁开眼睛,发现闪电竟然就在自己的头顶、幻域的上空炸响。而随着雷电的到来,幻域本身也隐隐有一些微小的波动,就像是感受到了一场发生在远方的地震。
她明白,时间到了,这大概就是魔王所说的“人类世界的终结”了。
那我就看看怎么终结吧。姜米从床上跳了下来。
“你的男朋友果然没有让我失望。”魔王不知何时出现在姜米的身后。他依然使用着金刚的身体,猫的步伐无声无息。
“他干了什么?”姜米问。
“你看,他已经来了。”魔王说。
姜米急忙扑到幻域的边缘往下看。果然,她看到了冯斯,以及冯斯的三位朋友——路晗衣、林静橦和王璐。这四人正在以站立的姿态向着幻域飞来,诡奇的是,下方仍然在街上行走的人们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看来他们已经用某些特殊的方式隐形了。
四人无声无息地穿越了透明的幻域边界,进入到内部。姜米先是兴奋地迎了上去,在距离冯斯只有几步远的地方却生生停住了脚步。她发现冯斯的双目变成了妖魔一般的血红色,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息也和以前截然不同。当姜米出现在他的视线范围内时,他也没有丝毫的反应,视若无睹,仿佛眼前只是一块无足轻重的石头。
他好像已经变了一个人。
“这不是冯斯!”姜米回过头,怒冲冲地对魔王吼道,“你把他变成了怪物!”
“不,我并没有把他变成什么。”魔王回应说,“这不过是天选者原本应有的模样。我只是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了而已。”
姜米微微一颤:“守卫人们老是喜欢说的‘觉醒之日,万物俱灭’,指的就是这个吗?天选者的觉醒才是一切的关键?”
黑猫的眼睛里放射出人一样的混杂着骄傲、得意、轻蔑的目光:“是的。所谓天选者,并不是人类的天选者,而是魔王的天选者。他觉醒的时刻,就是魔族觉醒的时刻,而那,也将是人类的末日。”
姜米细细打量了一下冯斯。是的,虽然躯壳还在,但这已经不是过去的那个冯斯了。出现在眼前的这个年轻人,神情淡漠如冰,深红色的双目里流露出和魔王一般的阴沉凶戾。跟在他身后的路晗衣等人也都如此。
“他们这是怎么了?”姜米忍不住问。
“不只是他们,地球上所有的守卫人都已经这样了。”魔王怪笑一声,“此时此刻,他们已经融为一体,共享着天选者的思维。而天选者,听我摆布。”
“融为一体?”姜米吓了一大跳,“这是什么意思?”
“稍待片刻,我马上会告诉你的。”魔王说,“毕竟那是你作为目击者存在的价值。你可以安心地先看一会儿。”
姜米没法儿安心,但她必须得看。她看见冯斯来到幻域的中央,坐了下来,金色的蠹痕从身上释放出来,渐渐充满了整个幻域。她下意识地想要躲闪,魔王猜出了她的心思:“别担心,这蠹痕对生物没有任何伤害。它所起到的,将会是另外的作用。我暂时给你一点点能力,让你可以看到凡人的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随着这句话,姜米觉得脑子里微微一阵刺痛,然后突然之间,她的眼睛里看到了很多异样的光彩。这些光彩来自于幻域之外,来自于脚下的北京城,来自于北京城和这座城市之外的整个世界,那是千千万万根流光溢彩的金色细线,从四面八方不同的地方延伸而来,穿过幻域的边界,连接到冯斯的脑部。在这特殊的视线里,姜米觉得冯斯就像是一只蜘蛛,吞吐着那无数的金色蛛丝,却不知道蛛丝的尽头到底是些什么东西。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有三根这样的“蛛丝”就来自于幻域内部。从路晗衣、林静橦和王璐的眉心间,各自伸出了一条这样的金色细线,和冯斯的头颅相连接。再想到先前魔王所说的“融为一体”和“共享思维”,她一下子反应了过来,天选者的真相,魔王的阴谋,一切都已经浮出水面。
“天选者……就是一个枢纽,一个统一的大脑。”姜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仿佛从天边飘来,茫远而虚弱,充满绝望,“这些金色的蛛丝,全部来自于全球各地的守卫人,你是在利用冯斯把所有守卫人联成一体!”
魔王的声音继续在她脑海里响起,充斥着胜利者的喜悦:“没错,我们花费了亿万年的时间找到了人类,又花了二十万年的时间让人类进化到今天的样貌、培养出那么多合用的守卫人。现在,到了收获的时节了。”
那些无限延伸的细丝上的金色光芒开始越来越亮,越来越耀眼,姜米在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阳光在普照大地。这阳光无法分清来路和去路,仿佛是从世界各地的守卫人那里照射到冯斯身上,又仿佛正好相反,是从冯斯一个人的头颅里发散而出,沐浴着每一个拥有附脑的异人们。
这些人,包括冯斯在内,果然和我不是同一族类啊。姜米看着这些用凡人的肉眼无法看到的妖异光芒,看着那个徒具其型的陌生的冯斯,内心一阵战栗,一阵惶恐。最后涌起来的,是无法遏制的绝望。
连冯斯和路晗衣那么厉害的守卫人都被控制了,全球的守卫人都成为了魔王手中的傀儡,难道末日真的无法避免?
金色持续闪耀。姜米的耳朵里开始听到了一阵阵怪异的声响。她可以确定,这些声音仍然只有特殊的人群才能听到,幻域之外的人们仍然在怡然自得地享受着灯红酒绿的夜生活,并没有丝毫反应。
但如果他们能听到,就会觉得这声音像是某种类似利爪的尖锐物体从玻璃的表面划过,声音高频刺耳,足以让人觉得腿脚发软。姜米此刻就很难受,但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似乎是不想在魔王面前示弱。
不过这种声音并没有持续太久,很快就不再那么尖利刺耳了,而是近似于丝帛被撕裂开来的嗤嗤声响。姜米忽然间似有所悟:那是有什么东西正在被撕开!冯斯正在调集所有守卫人的力量,帮助魔王打开某种屏障!而类似的概念,她曾经从某个守卫人那里听说过……
“鬼门洞开!”姜米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凄厉得不似人声,“鬼门洞开是真的!你要打开鬼门!”
“是的,鬼门洞开,万鬼出行。”魔王说,“妖也好,魔也好,鬼也好,怪也好,魑魅魍魉也好,无所谓你们使用什么样的称谓。但那些是我的族群,我的同胞,我的生命!我付出了亿万年的挣扎和努力,就是为了让他们重见天日!”
魔王的声音近乎咆哮,在姜米的脑海里激荡着,发出深远的回响。姜米捧着脑袋,仍旧注意着倾听鬼门洞开的声音,不久之后,声音渐渐变小,接近于消失,形成了一种稳定的、研磨般的声响。姜米猜测,假如真有什么“鬼门”的话,这大概就是进入了破门的攻坚阶段。
魔王所占据着的金刚的身体,先前一直处于较为紧张的状态,身上的黑色杂毛不知不觉地竖起,到了此刻也略微放松下来。他对姜米说:“现在,可以轻松一下了,我也可以给你讲讲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了。”
姜米哼了一声:“你这话说得跟重装系统似的。不过,我确实很想听你解释解释。”
刚刚说完这句话,姜米隐隐觉得夜空中又有什么奇特的色彩闪动了一下,连忙抬眼望去,只见在幻域上空大约七八十米的高度的夜空中,出现了一道月牙形的暗红色的痕迹,就像是一道在夜的肌体上割出来的红色伤疤。不过,只一瞬,那道伤疤消失了。
但在远处的天空里,不断地出现这种伤疤般的痕迹,而且忽远忽近形状不定,有时候像一道锯齿,有时候呈圆环状,有时候近似三角。
“这是冯斯在带着守卫人们砸门么?”姜米喃喃地说,“砸开了会怎么样?你的族群、你的同胞就能破门而出了?他们长什么样?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们,我们,其实,曾经都只是我而已。”魔王的语气里忽然又有了几分哀伤,“但是后来,他还是他,我却不再是我们了。”
“喂,大哥,你这是在说绕口令呢?”姜米不客气地说。
“我让你看一段记忆,那是我干掉了我曾经唯一的伙伴之后,从他的记忆里获取的。你也是一个很聪明的姑娘,看完了这一段,也许就能猜得到了。”
他把文潇岚和范量宇曾看过的和养蜂有关的那一段记忆放入了姜米的脑子。虽然并没有阅读其他的记忆,但魔王所亲口讲述的关键信息已经足够姜米进行整合与判断了。她默默地思考了一阵子,开口发问:“我有点儿了解你刚才说的意思了。你的族群,你想要拯救的族群,包括曾经的你在内,其实是一种共生生物是不是?你们像蜜蜂,却又比蜜蜂还彻底,因为你们所有人——我就用‘人’这个字眼吧——都共用着同一个思维。冯斯曾经跟我说过,他不止一次在幻觉或者梦境里进入一种近乎全知全能的领域,觉得自己的眼睛和耳朵遍布全球,哪一个角落里发生的事件都可以被清晰地感知到。那是不是就是你的族群曾经有过的状态?”
魔王缓缓地踱着步,来到幻域边缘,看着天空不断闪现出的伤疤,那小小的黑猫的躯体却仿佛有着巨人般俯瞰天下的王者气势。过了好久,他才回答:“不错,那就是我,那就是我们。我们曾经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也是唯一的、不可撼动的霸主。我们有着无穷多的分身,却有着共通的思维;我们每一个单独的个体都能发挥出强大的精神力量,也就是现在的人类所称的‘蠹痕’,聚集在一起可以移山倒海,呼云唤雨。因为我们是一体的,所以不会有自私的欲念,不会有背叛和阴谋,可以让每一滴力量都发挥到极致。”
“那还真是一种了不起的生存状态。”姜米叹息着,“单凭你们两个,就已经操纵了人类的命运,同时有成千上万个,而且彼此的思维想通、力量相连,那真是太可怕了。你们是怎么繁殖的呢?”
“每一个个体都不具备繁殖能力,也没有性别的划分,但我们的生命非常长,而且可以通过一种特殊的休眠机制来进行修补。所以我们的种族数量基本是固定的,如果遇到意外出现了较多的个体损失,可以用共生体的力量再造新人。”
“那不就是长生不老吗?听上去还真让人羡慕。但是……我感觉你们并没有发展出任何科技,对吗?你赋予了部分人类附脑,生生创造出了守卫人这样一个举足轻重的分支,但却从来没有帮助过科技进步,直到人类发展出了基础的科学,你才开始加以利用。”
“不错,你也见识过蠹痕的力量,当拥有那种力量的时候,我们根本不需要去考虑科学的问题。某种意义上来说,我们虽然强大,却只是依靠本能生存,并没有任何危机意识,所以当灾难真正到来的时候,我们陷入了猝不及防的境地。”
“什么样的灾难?”姜米问。
“一种怪病,烈性传染病。”魔王回答,“染病的个体会莫名其妙地产生独立意识,并且被从过去的共生整体中割裂出去。对于后来出现的地球生物来说,这是非常正常的状态,一点儿不足为奇。但你想象一下,对我们而言,尤其对于染病的个体而言,却是数万年来的生存方式被瞬间摧毁。很多染病后被割裂开的独立个体,无法承受这样的剧变,都死掉了。而这种病最可怕的地方在于,用我们的精神力量去医治完全无效,非但无效,越是试图医治,越会加快传染的速度。”
“这倒不奇怪。”姜米说,“即便是人类这样独立的个体,也早就习惯了社会化的生活,如果一个人被完全从社会群体中抛离,多半也没法活下去。离开蜂群的蜜蜂更是可以证明这一点。”
“因为我们没能发展出科学,完全没有科学的观测统计方法,更没有医学方面的解剖检验技能,所以都无法说明那种病到底如何源起、如何蔓延,是病毒,是细菌,是微型真菌,是基因突变,还是别的什么。唯一能肯定的是,那种病在很短的时间里重创了我们的族群,让超过四分之一族人染病成为独立个体,而其中绝大多数都死掉了。按照那种可怕的传染与发病速度,以人类纪年来算,大约只需要再多一两个月的时间,作为一个整体的我们的种族就会消亡,然后剩下寥寥无几的幸存的单独个体。”
“所以,你和你的同伴,另一位魔王,你们俩都是染病后的幸存者?”姜米问。
“是的,当时染病后的幸存者大概只剩下一两百个还活着。我们大概是先天拥有足够坚韧的神经,生生扛住了那样的巨大打击,并且在原来的共生体的帮助下,勉强活了下来,逐步适应这种不可思议的独立生存方式。讽刺的是,染过一次病之后,我们反而得到了健康,不会再次发病,就好像那些天花的幸存者一样。结合着你已经听说过的鬼门洞开,你能想到点儿什么吗?”
姜米又是一阵沉思,最后缓缓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你们自己的蠹痕没法治这种病,又完全没有发展出医学,在那个时候,唯一可行的方法,就是把仍然处在共生体里的那些个体全部冻结起来,暂时阻止疾病的蔓延。然后,试图依靠那些得病被剥离的个体来慢慢想办法扭转局面。还挺讽刺的,明明是疫病造成的受害者、失去了惯常生存方式的可怜虫们,却偏偏成为了仅存的希望。”
黑猫的眼神一片悲戚:“没错,的确很讽刺。我们就像是一群失去母亲的孤儿,却非要负担起拯救母亲的责任。”
“那你们最后阻止疾病蔓延用的是什么办法呢?”姜米问,“这个鬼门到底是什么?真的是冰冻吗?”
“那只是我打的比方,用来方便你理解。”魔王说,“我说过了,因为没能发展出科学体系,我们并不懂得低温保存生命的可能性;况且在和疫病的作战中,我们也实验过了,休眠不管用,能杀死我们身体的低温也无法杜绝疫病的传播,也就是说,如果那真是病菌或者病毒,是可以在超低温下生存的。”
“那到底是什么?”
“还是得从你男朋友身上去想。你想想看,他所拥有的蠹痕可以用来干什么?”
姜米一愣:“那个小子吗?他的第一个蠹痕是创造物质,第二个蠹痕是移植了刘大少的附脑……刘大少!时间!你们把时间停止了!”
“没错,那是我们在紧迫的时间里唯一能想出来的办法。我们并不具备科学的时空观,但却从本能上对时间有着更深的理解,那是一种天赋,也是刘岂凡的蠹痕的源流。所以,仍处在共生中的本体调集了所有的力量,创造出了一个和地球上的正常空间相平行的异度空间,把共生体全部转移进这个空间里。在这片空间中,时间的流逝是停止的,他们只能像活死人一样,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等待着我们这群变异体最终想到办法把他们解救出来。”
“但是,在创造这个规模前所未有的异度空间的时候,却出现了问题。你应该知道,蠹痕进化到最高的状态,是完全凭借着本能去进行力量调度的,不需要人为进行精确的数学计算——何况我们也没有哪种能力。但这一次,蠹痕的本能犯了错误:它没有把那四分之一人口损失所带来的力量消耗算计清楚,最后在创造空间的时候,力量失控了。虽然还是成功地创造出了我们所需要的空间,但却带来副作用,毁灭了整个地球上的全部生态,让地球回到了原始蛮荒的状态。你大概可以想象成灾难片里的陨石撞击,只不过是全球性的撞击。”
“我可以理解。”姜米点点头,“所以,那一次的巨大灾难,也杀死了几乎所有获得独立生存能力的变异体,只剩下了你们俩?”
魔王长长地叹息一声:“不错,最后只剩我们俩了,也就是你们所熟知的两个魔王。我们侥幸保住了性命,从原始海洋里挣扎出来,开始慢慢探寻拯救之路。我们必须要完成两件事,第一件是找到治疗怪病的办法;第二件是聚集足够的力量,打破异度空间,把我们的族人放出来。”
“两件事听上去都不太容易办到,不过相比之下,第二件才是最难的吧。”姜米说,“别说只有你们两个,就算还有以前的数量,那也全都成为了独立的个体,彼此的力量不能汇聚叠加,根本不可能打破那种空间吧?”
“是的。而且以我们特殊的生存形式,身体机能早就已经固化,无法进化,也不具备繁殖能力。我们虽然能制造魔仆,但魔仆的力量和我们一脉相承,也无法达到共生的效果。如果单靠我们俩,是不会有希望的,但是这颗星球上还会诞生其他的生物,那些全新的物种,也许就能成为我们的臂助。”
说到这里的时候,夜空中的“伤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体积也越来越大。姜米仿佛正在见证着一场史无前例的流星雨,那无数的流星体粗暴地穿越大气层,留下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魔王所占据的黑猫金刚的眼神里,激动与期待的意味也越来越浓。
而姜米的耳朵里也渐渐听到了新的怪响。在她的感觉里,那像是一种来自无底深渊里的呐喊和呼唤,像是一种在黑暗中压抑已久之后的痛苦嘶嚎,她知道,这声音来自于即将被打破的异空间。尽管她也清楚,这只是一种刻意联想带来的错觉,被困在异空间里的远古魔族其实是处于时间停止的死寂状态,但她还是禁不住要那么去想:
那就是魔族对这个世界的渴望与呼喊。
“现在就是你所期待的结果了,对吧?”姜米看着这一幕壮观却蕴藏着极度恐怖的场景,“你们开始观察和筛选地球上的生物,从最古老的单细胞生物开始,不断地寻找。你们的目标应该很明确,一方面这种生物要可以接受附脑,激发出你们所需要的蠹痕的精神力量,另一方面还得可以彼此联通。说白了,就是你的族群的弱化版,可是那样会不会力量不足?”
“创造空间需要极大的力量,单纯只是打破并且促使时间流动,却并没有那么难。”魔王回答,“现存的这几万变异的人类,就已经足够了。”
“所以你们一路淘汰那些无法形成附脑的低级生物,直到人类出现,但为什么又内讧了?”姜米接着问。
“我过去想得太简单了,总觉得找到一种能和附脑共存的生物,然后把它们当成家畜一样圈养。但是当人类在我们的操控下逐步进化后,我却发现,这种生物拥有强烈的独立意识,哪怕是父母兄弟之间也会存在着竞争和对立。而且随着社会制度和经济的不断发展,这样的竞争和分化会越来越强烈,和我们所期待的共生生物根本就是南辕北辙。”
“自私的基因。”姜米说。
“是的,就是自私的基因。”魔王喟然,“在过去那些低级生物身上,这一点表达得并不明显,但在人类身上却凸显得越来越强烈。尤其当我在古埃及、人类历史最悠久的古文明里浸淫过一段时间后,我发现,人类尽管体魄羸弱,也无法掌控我们所曾拥有的精神力量,却能够通过大脑发展出各种不可思议的科技。我甚至在一位法老的手下当过一段时间大祭司,从身边具备聪明才智的普通人的头脑里攫取他们的智慧并全部化为己用,以至于被当成了那个时代最聪明的人。”
“印和阗。”姜米反应很快,“原来历史上的印和阗其实是你啊。”
“印和阗给我带来的最大的启迪,就是医学。”魔王说,“我领会到了,纯粹依赖化学物质的力量,竟然就可以对人体带来那么大的效用,不管是杀人还是救人。我和我的同伴都感觉到,如果让人类的医学继续发展下去,也许真的能找到治疗那种疫病的方法。但在那之后,我却越来越觉得,这些原始科技继续发展下去,人类会变成一种彻底失控的物质,脱离掉我们的控制,甚至于成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威胁。尤其是当时已经培养出来的那些附脑人,既能掌握蠹痕,又可以发展科技,我觉得这种生物太过危险。”
“但你的同伴显然并不那么想。”姜米说,“他好像还挺喜欢人类的。”
“因为我和他的理念已经发生分歧了。”魔王轻叹着,“实际上,从灾难后的第一次重逢开始,我就发现了他的异常。我自始至终一心一意地惦念着拯救我的族群,并且从没有放弃过对重返共生体的渴望;他却从一开始就觉得独立的个体并不是太糟糕的事,到最后简直乐在其中了。”
“可以理解。”姜米说,“一个是共生体中完全没有自由意志的一枚零件,另一个可以独立成为这颗星球的主宰者,相比之下我倒觉得你是个奇葩了,面对这样的诱惑都不动心。”
黑猫咧了一下嘴,仿佛在笑:“是的,比起来我就是个冥顽不化的傻子。但我的同伴不像我,尤其在附脑这种东西被越来越多的人类植入体内后,他觉得那才是一种更好的生存方式,可以把变异人培养成他的追随者,借此奴役所有的人类。我们一个想要消灭人类,一个想要保全人类,终于在涿鹿之战的时候发生了内讧,动起手来,结果两败俱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