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选者?最大的作用大概是可以在挨揍之后给自己变一包创可贴。”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陪着姜米在镇上转了一圈。小镇的夜晚很热闹,尤其是夜市一条街上挤满了摊贩。下了工的矿工和家属们在这里吃饭和享受廉价的娱乐,电子游戏室和台球室里不断传出喧嚷声。不远处的小镇广场上,农业重金属的音乐混合在无处不在的煤灰粉尘里,在空气中传播。
“到中国那么久还没参观过广场舞大妈呢,”姜米两眼放光,“快陪我去瞻仰瞻仰。”
“其实你早就瞻仰过了,看完之后心悦诚服,表示此景只应天朝有,美帝能得几回闻。”冯斯作低头认罪状,“只不过那段记忆被我抹掉了。我忏悔。”
“那你就现在陪我去补上。”姜米不由分说,拉起冯斯就走。
冯斯只能跟着她来到广场。那里跳舞的大妈其实并不多,但每一个都认真投入,形成以一当百的视觉效果,再加上周围摇曳的灯光和劲爆的音乐,倒也别具特色。姜米似乎光看都不过瘾,干脆跑到大妈们的队伍后面,学着她们的动作起劲地晃动着身体,一副陶醉其中的德行。
这个姑娘,总是有让我轻松下来的能力,冯斯想,就好像天塌下来也要先跳一场广场舞。
这一夜他睡得格外安稳,虽然是住在空气污染严重的矿区小镇,在连独立卫浴都没有的路边旅店,但一想到姜米就在隔壁房间的床上肆无忌惮地打着呼噜,他还是觉得心里安稳平和。
第二天天亮后,他开始在小镇上转悠,用丁骞给他的丁小齐的照片向人们打听。他原本想直接打听祖父,但一想到在双萍山亮出祖父照片时所引发的事端,不敢轻举妄动。想来从丁小齐这样一个无人认识的小人物开始,应当安全系数高一点。
果然,有一些人真的记得丁小齐。他前一段时间的确来过这个小镇,声称是来此地出差的贵州警察,随身还携带着证件。冯斯知道,丁小齐在凡人世界中的身份就是一个正经的乡村警察,而这个身份显然相当好用。
“那您知道那个警察来这儿到底查什么吗?”冯斯问眼前的这个五金店老板。
五金店老板警惕地看了冯斯一眼:“你问这个干什么?”
冯斯从身上掏出一张警官证,在老板面前飞快地晃了一下,然后收起来,一脸不耐烦的讳莫如深的样子,好似在说“你他妈问这么多干什么”。老板不敢多问,嘟嘟囔囔地说:“他问我,有没有见到过一个中年人。街坊邻居聊天的时候说起过,好像不只是我,他也问了别人。”
“是不是那么样的一个中年人?”冯斯形容了一下照片上祖父的相貌。
老板点点头。冯斯又问:“那你见过这个中年人没有?”
“没有特别留意,不过可能见到过,”老板说,“我有一次去疯子明家的卤菜店买吃的,好像晃眼见到过店里有这么一个人,但是也有可能是看花眼了。”
“疯子明?那是什么人?”冯斯问。
“是我们这里水电站的站长,”老板说,“真名叫丰华明,但大家都喊他疯子明,他也习惯了我们这么叫。”
“他要是个疯子,怎么能当站长呢?”冯斯很好奇。
“啊,疯子的意思是说他干的事儿太不同寻常,一般人不会那么做。”老板说,“你们外地人可能没听说过,给我们矿区发电的雾蟒山水电站是藏在地下的,工作环境糟糕的不得了,很难有人能在那儿长时间工作。我以前就在水电站工作过,半年之后就辞职了,那根本不是人呆的地方……”
老板絮絮叨叨地诉说着水电站的恶劣工作环境以及丰华明如何不可思议地持续坚守,这些冯斯早已在报道中看过了。丰华明在水电站一干就是三十年,从普通员工一直到站长,不变的是勤勤勉勉的工作态度和清贫的生活。这里工资待遇原本就不高,丰华明又命途多舛,妻子在二十多年前怀孕期间遭遇车祸,从此瘸了一条腿,无法上班,只能自己在街边开个小店铺,卖卤菜补贴家用。不知道是不是受到车祸的影响,儿子出生之后,始终处在正常智力水平的最底线,虽然还达不到智力缺陷的程度,但脑子一直笨笨的不灵光,初中读完就不再念书了,也找不到好工作,干脆就在卤菜店帮忙。
倒是典型的劳模的人生,冯斯想,总是被无穷无尽的生活折磨着。他沉思了一会儿,老板却有些沉不住气了,小心翼翼地说:“警官,您还有别的事情要打听吗?”
“告诉我疯子明的卤菜店在哪儿就行了,谢谢你。”冯斯说着,心里想道,当时从曾炜的尸身上顺手拿走的警官证还真好用呢。
他离开五金店,找到了丰华明的家,那是一排临街的破败平房中的一间,外间被改成了卖卤菜的窗口。根据报道,这一排平房在矿区初建的时候就已经修建好了,而丰华明就一直住在这里,娶妻生子,从来没有离开过。
丰华明的妻子就坐在窗口处,身旁的墙上很醒目地靠着一根拐杖。她应该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但看上去像六七十岁,头发白了一大半,满面沧桑,显然受了许多生活的折磨。冯斯在附近站了一会儿,思索着应该怎么开口向丰华明的妻子打听,最后决定还是用冒充警察的招数。曾炜警官证上的照片已经换成了他自己的,虽然小处可能有破绽,但一般敢于怀疑警察身份的人并不多,只是拿到眼前晃一晃的话,骗到人的几率还是很高的。
然而,还没来得及掏出警官证,已经有一个人抢先走到了卤菜店的窗口。那是一个身材有些瘦弱的男人,看背影依稀有些眼熟,但冯斯一下子想不起来这背影到底是谁的。他看着这个男人和丰华明的妻子攀谈,没说几句话,丰华明的妻子现出一脸的警惕,不由分说地抄起拐杖,把他赶走了。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冯斯看清楚了他那张无奈的面孔。
“居然是这个小子……”冯斯自言自语,“这倒真是一个意外的惊喜。”
他没有去卤菜店,而是跟在了那个男人身后,跟着他走到一条小巷里。男人好像也觉察到了他的跟踪,突然之间,猛地一个转身。冯斯来不及躲避,和对方正好打了个照面。男人快步走到了他面前,表情有些惊诧,也有几分喜悦:“冯斯?你怎么也跑这儿来了?”
“我也想问你呢。那么久不见,你干什么去了?”冯斯很亲热地揽住对方的肩膀。他是真没想到,竟然会在远离北京的云南矿区遇到刘岂凡,这个掌握了令时间停滞技能、却又总是害羞而怯懦的奇人。
四
“我不是让你抓紧逃命吗?”躺在手术台上的范量宇喊道,“我给你做好了计划,算计到了所有的突发情况,你只要依照我的安排,一定可以逃出去的。”
“我知道,我相信你的计划一定不会有问题,你一直都是家族里最聪明的,”女孩温柔地说,“但我不能逃。”
“为什么不能!”范量宇的语声里充满了撕裂般的痛苦,“为什么要让家族决定你的生死、你的命运?你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为什么不能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去反抗?”
“抱歉,我不能,”女孩凝视着范量宇,“我也好想一直过着过去十年里那样的生活,陪着你读书,陪着你做你喜欢做的事情。但是,该来的终究会来的,没有人能够反抗宿命。只希望能够有来生,你我都不要再做守卫人。”
范量宇还想再说些什么,但似乎是身边的范家人动了什么手脚,他一下子沉默了,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轮椅被推到范量宇身边,女孩在和他并排的另一张手术台上躺下,伸出手来,握住了范量宇的手。
“开始吧。”一个范家的长辈说。
女孩点点头,闭上眼睛,身畔激发出淡蓝色的蠹痕,将她和范量宇包围在其中。她的脸上现出了痛苦的神色,范量宇的面孔也变得扭曲,似乎两人都在同时经受着某些折磨。
蠹痕越来越亮,蓝色的光芒近乎炫目,蓝光中的两个人也显得越来越痛苦。女孩的额头上布满了汗珠,呼吸急促,面色时而惨白时而赤红。范量宇的情形更为惊悚一些,浑身散发出蒸腾的雾气,面孔极度扭曲,裸露在外的皮肤好像是在膨胀,血管一根根凸出,就像是有一只只蚯蚓在皮肤下钻行。
这一幕不由得让文潇岚想起了以前曾经见过的俞翰附脑失控的样子。她悄悄偏头看了看范量宇,范量宇浑身紧绷,紧紧咬着牙关,已经深深陷入了这段记忆所带来的情感冲击里。之前重温那些被殴打、被欺凌的往事的时候,范量宇一直都很平静,连文潇岚都抑制不住要为他感到悲伤,他却并没有什么反应。然而,这个女孩却掀起了范量宇内心的漩涡,而这漩涡,正在一点点转化为风暴。
文潇岚已经感到了有些不对劲。整个记忆幻境都开始了微微的震颤,先前稍微有点平复的情绪也重新开始搅动。不知不觉中,极度的悲愤和极度的怨憎攫取了她的心,让她心烦意乱,脑子里各种各样的感情搅成了一锅粥。
果然,这个女孩就是范量宇情感上的最大弱点,是这个几乎不可能被击败的巨人的阿喀琉斯之踵。而在这座邪恶的记忆迷宫之中,阿喀琉斯之踵被发现了。
文潇岚陡然间明白过来,为什么范量宇要说记忆迷宫极难对付。它能够深入到被攻击者的思维深处,找到最能让对方失去理智的记忆片段,就像是一个隐藏的按钮,一旦按下,或让人愤怒,或让人恐慌,或让人焦虑,或让人悲伤。那些潜伏在灵魂深处的负面情绪会像火山一样爆发,摧毁人的精神,让人疯狂。
“喂!大头!大头!”文潇岚摇晃着范量宇的身体,“注意控制一下情绪,不要上当!敌人就是想要让你情绪失控,不要上当!”
但这番话并没有什么作用。范量宇内心的愤恨与悲哀已经压抑了十多年,就像是一颗毒树的种子,虽然没有长出巨大的躯干,根部却早已深深地钻入地下,盘根错节。现在,当足够的诱因出现时,这些密密麻麻的毒根会迅速发芽生长,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
真实的范量宇对文潇岚的呼唤没有丝毫反应。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段十余年前的回忆。在回忆的幻境里,女孩身上蠹痕的蓝光已经耀眼到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而范量宇的身躯就在蓝光中拼命挣扎。然而,锁住他的铁链应该是特制的,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无法挣脱,只是把手腕脚腕都磨出了深深的伤口,鲜血一滴滴落在地上。他的两颗头颅犹如触电般不停颤抖着,大的那颗头颅上,双目睁大到就像要裂开,喉咙里发出的嘶吼已经不似人声,仿佛来自远古的凶兽。
突然之间,从女孩的头顶升起一个蓝色的光球,缓缓移向范量宇的头部。范量宇的双目就像要流出血来,怒吼着想要躲开这个光球,但他的身体根本无法动弹。最终,光球还是进入他的体内。
光球刚刚进入,女孩身上蓝色的蠹痕就消散了。与此同时,范量宇爆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一道灰色的蠹痕从身上激发而出,笼罩全身。原本捆住他的那几根坚固的锁链,一瞬间寸寸断裂,落在地上。
范量宇活动着手脚,慢慢坐了起来。他被剖开的肚腹已经合拢,连同着手腕脚腕上那些刚刚磨出来的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但他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来到了女孩身畔。女孩的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但看着范量宇的眼神里,依然包含着温柔的笑意。
“总算是……成功了,”女孩低声说,“现在你已经是守卫人世界中的最强者了。”
“是么?”范量宇嗓音嘶哑,看上去没有丝毫喜悦。他骤然发动蠹痕,把身边那些范氏家族的成员都卷了进去。这些人之前在范量宇面前不可一世,现在却如同一只只脆弱的家禽,不由自主地被卷到半空中,然后悬浮在那里。
“范量宇!你疯了!”一个范家人喊道,“你要和整个家族为敌吗?”
“我一直都在和整个家族为敌。”范量宇淡淡地说,“我要先杀了你们,再杀光范家的所有人,然后摧毁掉守卫人世界。”
“你不可能做得到的!”
“做不到也无非就是一死,很要紧吗?”范量宇发出一声凄厉的长笑,右手一挥,与他说话的人突然间四肢断裂,继而躯干也分为数截,甚至来不及叫一声,就已经失去了性命。
“很过瘾哪!”范量宇面容狰狞,“怪不得守卫人那么追求力量,把别人的生命捏在自己掌心的感觉,果然是妙不可言。我真得好好感谢你们范家。”
他正准备诛杀下一个人,身边却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别杀人……你听我说!”
那是躺在手术台上的女孩。范量宇收住手,重新来到她身边,先前的残忍与狂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深沉的忧伤。
“我救不了你,但你等着我,我解决完这边的事情后,会去找你的。”范量宇用文潇岚从未听到过的轻柔语调说。
“不,不是这样的,”女孩说,“我的生命都已经给了你了,你再这样轻易舍弃,对得起我吗?”
范量宇的目光黯淡下来。女孩用尽最后的力量,动了动自己的右手,范量宇犹豫了一下,伸手和她握在一起。女孩微微一笑:“许多年前,当我知晓了自己的未来命运之后,我很伤心,哭了好多个晚上,甚至还尝试过自杀。我那时候想,如果我生下来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把生命献祭给他人,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但是后来,他们把你带回了家族。你虽然……长相有点吓人,却是我所见过的最坚强、最正直的人。”
“是么?”范量宇神情呆滞。
“所以后来,我慢慢不生气了,不害怕了。”女孩紧紧握着范量宇的手,“我想,也许我会死,但我的生命不会消失,因为你会带着我的生命继续活下去。那样的话,就好像我一直陪在你身边,从来没有离开过。”
“从来没有离开过……”范量宇低声重复了一遍。
“而且,你也不要太恨范家。”女孩说,“他们收留你的确不安好心,但是守卫人家族所做的一切,也并不是全都为了自己。当年发现你、并且力劝家族长辈收留你的人,是我爸爸,他死在一群妖兽的伏击中,尸骨无存。我小时候,他经常对我说,守卫人不是一群好东西,贪婪、自私、残暴冷血,如果没有魔王,他们或许就是人类的灾难。可是他们是真心为了抗击魔王而活着的一群人。你能明白吗?”
范量宇没有说话。女孩的双目慢慢闭了起来:“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苦,比谁都愤怒,我只求你守住对抗魔王的这条底线,让我的生命在你身上能够有意义。”
范量宇沉吟良久,终于咬牙切齿地说:“好,我答应你。为了你,我暂时放过范家,暂时放过守卫人。”
女孩欣慰地笑了笑,握在范量宇手掌中的小手无力地松开,呼吸渐渐停止。范量宇凝视着她的面容,眼神空洞,身畔的蠹痕跳跃着凌厉的光芒。
随着幻境中的女孩死去,文潇岚身边的范量宇再也无法控制情绪。他单腿跪在地上,双手握拳杵着地面,身体剧烈地震颤,咽喉里不断发出奇怪的声响,有若孤狼的咆哮。此时他的附脑仍然由于药物的作用而无法使用,然而两人本来就置身于记忆幻域之中,他根本无需调用真正的附脑,只需要大脑进行精神上的想象,就足以爆发出摧毁这片幻域的力量。而到了那时候,他和文潇岚在现实中也会受到相仿的伤害——那也就意味着两人的死亡。
“你冷静一点!”文潇岚摇晃着范量宇的身体,“敌人就是想要你失去理智,你不能中招!”
但是范量宇好像已经听不到她的话语了。那些深埋在心底的哀恸以一种最激烈的方式被翻搅出来,再被记忆幻域无限放大,终于形成了不可遏制的精神风暴。这一段记忆甚至没有等到结束,就被强行终止,周围的玻璃墙体出现了醒目的裂纹,在刺耳的碎裂声中逐渐崩塌。
文潇岚抬手护住头,害怕被头顶落下的玻璃碎块刺伤,但她很快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范量宇的身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圈血红色的光晕,就像是一道坚固的壁垒,把所有碎玻璃都挡住了。
文潇岚知道,这并不是范量宇的蠹痕,他的蠹痕是灰色的,并且此刻附脑被药物抑制失去效用,并不能激发蠹痕。这应当只是幻觉中的产物,但是那种血红色给了她不详的预感。
“大头,别这样,醒醒啊!”文潇岚喊道,“不要上当!不要屈服!”
还是没什么用。果真如范量宇之前所形容,记忆幻境能够极大地影响深陷其中的人的情绪,就连文潇岚自己都不得不一面向范量宇喊话,一面努力克制自己内心澎湃的愤怒和杀意,更不用提曾亲身经历这一切的范量宇了。他已经沉浸在那些往事所带来的痛苦的刺激中无法自拔,积郁多年的悲愤像决堤的大潮一样汹涌翻滚。
红色的幻象蠹痕包裹住两人,令他们悬浮在半空中。四围的卷起了龙卷风一般的狂舞的风暴,整座记忆迷宫顷刻间被摧毁,化为无数细碎的玻璃残片。在风暴的中央,范量宇双目赤红如血,高昂着那颗狰狞可怖的头颅,像野兽一样嚎叫着。
文潇岚只感觉到全身都在被一种巨大的压力挤压着,压得她呼吸困难,骨头仿佛都在吱嘎作响。她清楚,再这样下去,用不着多久,自己要么被憋死,要么内脏受伤而死,而范量宇也会很快被他自己的力量所撕裂。但她毫无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