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想告诉你,我很生气,”姜米说,“我是一个人,独立自由有自己思想的人,而不是你手里的青铜雕塑。你有没有想过,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你自己感到心安,却从来没有在意过我想要什么,从来没有在意过我的感受到底是什么——我究竟是一条狗还是一块肥皂,让你觉得可以凭你的喜好来决定我的将来?”

冯斯无言以对。姜米接着说:“我在美国的时候,也读过一些我妈喜欢的中国武侠小说。在那些武侠小说里,我最恶心两个男主角,一个为了所谓的家国大业,把心爱的人让给敌人;另一个为了所谓的兄弟情谊,把心爱的人让给朋友。我读那些书的时候就一直不明白,这些了不起的大侠们凭什么把女人当成货物一样让来让去?他们为什么不能问问女人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不能问问女人所希望的未来是什么样的?”

她站起身来,披上外套,一字一顿地说:“现在你在我的心目中,就很像是那两个大侠。如果我以前真的爱过你,那或许是我看走眼了吧。”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没有告诉你。我这次选择来中国做交换生,其中很大的一个目的其实就是找你,找你这个在我的手机里留下起床闹铃的人。我想要知道你是什么人,你和我之间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后来再也没有在我的生活里留下其他任何印记。但是现在,用你的话来说,我很后悔,很后悔知道了这些。”

姜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咖啡馆。冯斯一直低着头,似乎连她的背影都不敢多看。过了许久,估计姜米早已走出他的视线范围,他才重新抬起头来。

“我真的是个混蛋吗?”冯斯轻声问自己。

“大概……大概是吧。”他自己给出了结论。

关雪樱在厨房里手脚麻利地洗干净锅碗瓢盆,用抹布擦干净灶台上的污渍,然后清理地面。干完这一切的时候,时间刚刚走到七点钟。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捧起一本初中生物课本看起来。隔壁房间里,宁章闻仍然在对着电脑不停地捣鼓。

转眼之间,冯斯已经有好几个月未曾露面了,关雪樱十分想念他。倒并不完全因为文潇岚所说的冯斯最喜欢吃她做的菜、而宁章闻对食物并不特别挑剔,有时候会让她有些对牛弹琴的感觉。更重要的在于,对于他们这个小团体而言,冯斯像是一根中轴,把所有人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有冯斯在,大家才可以经常聚在一起,听冯斯吹牛,听文潇岚挖苦冯斯,听宁章闻讲一些他自学制作游戏的心得。而因为冯斯的存在,有时候还能见到范量宇、王璐、何一帆等奇奇怪怪的守卫人,虽然冯斯一再强调“那些人不是我的朋友,反而随时可能变成敌人”,她还是觉得那些人蛮有趣的。

尤其是梁野,对她特别的照顾,她也对梁野有一些特殊的亲近感,经常觉得这个冷硬的汉子就像是她的哥哥一样。然而,冯斯走了,文潇岚也很少来了,守卫人们更是不见踪影。关雪樱难免有些寂寞。

今晚她看到的是讲生物遗传的那一章。初中课本讲的很浅显,所以关雪樱也能看得懂其中的基本道理。她只是微微有点走神,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自己的母亲。在她模糊的记忆里,母亲和自己倒还长得挺像的,符合遗传学,尤其是充满灵秀的眼睛,不过自己从小过着村姑的生活,母亲却怎么看怎么像城里人,带有一种自己所不具备的优雅的气质。

后来知道了母亲可能来自日本,又知道了母亲原来也和魔王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她不由得对自己的身世更加好奇。可惜的是,可能略微知道一点真相的梁野什么都不说,那几个试图绑架自己的人也并不明言,只有范量宇帮她确认了一点。

“你的脑子里没有附脑,”范量宇说,“你就是一个普通的小哑巴。”

我就是个普通的小哑巴,这倒也没什么不好的,关雪樱想,可是妈妈也和我一样普通吗?她万里迢迢跑到中国来是为了什么?又是什么人杀死了她呢?

这些疑团至今没有答案。好在关雪樱生性开朗,想到母亲的时候难免难过一会儿,难过完了心情很快就能恢复。她看了一阵子生物书,又打开冯斯专门买给她的笔记本电脑,开始跟着教学视频默背日语五十音图。尽管她并不能发声,但还是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听懂看懂这门可能是母亲母语的语言。

专注地学习了一段时间后,她脖子略微有点酸,于是停下视频打算休息一下。这时候她忽然注意到窗外有一道黑影掠过,速度极快,推开窗户后却又什么都看不见。

又来了,关雪樱想。她扯下一张白纸,在纸上写了几个大字:“请进来吧。”然后把白纸贴在了窗玻璃上,重新关好窗。没过多久,玻璃被敲响了,关雪樱再抬起头,看见窗口伏着一个人,依稀能看出是个女人。

对方既然敲了玻璃,就意味着打算和她面对面了,关雪樱打开窗户,对方敏捷地跳了进来,连桌子都没碰到,却在直起身来的一瞬间胳膊肘碰到了椅子,疼得她差点张嘴叫出来。关雪樱也看清了,这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女人,长得还蛮漂亮的,但眼神里充满了狡黠的意味。这样的眼神,关雪樱在王璐和何一帆的眼睛里都曾经见到过。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喜欢这样的眼睛。

陌生女人一边揉着胳膊,一边略带好奇地打量着关雪樱,关雪樱在手机频幕上敲出几个字递给她:“别夸我胆子大了,每一个来找我的人都这么说。”

女人笑了起来:“你还真是有意思。不过听上去,来找你的人不少,你真的不害怕么?还有,你没有装一个语音阅读软件吗?这么看字好麻烦。”

“说话的软件冯斯帮我装过,我不喜欢那种假的声音。”关雪樱继续通过手机说话,“害怕也没用,反正你们要抓我去哪儿,我也没有力气反抗。但是我对你们说的话都是相同的:我不知道妈妈做过什么,不知道她藏了什么东西,更不知道藏在哪儿。”

“啊,看来你有些误会,”女人说,“我不是那些想要抓你的人,也不是来问你问题的。事实上,我对你的了解,可能比你对自己的了解还要深一些。”

关雪樱打了个手势表示不解,女人压低了声音,作神秘状:“我是你姐姐。”

关雪樱惊呆了,女人却给了自己一记轻轻的嘴巴:“哎呀,说错了,辈分乱了!不是姐姐不是姐姐,是姨妈!”

关雪樱张了张嘴,却无法说话,女人紧接着说:“我是你的姨妈,也就是你妈妈的妹妹。”

关雪樱愣了好一会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按照道理来说,突然见到一个亲人,心情应该是十分喜悦的。但此刻的她除了震惊之外,好像并没有什么情绪,那或许是因为在家乡的山村里保守家人欺凌,让她对“亲人”这个词汇天生就不敏感。

不过,她也能看出来,这个女人并没有骗她。这张年轻的面孔,和记忆里母亲的脸型真的很像。

“我叫上杉舞子,你妈妈叫上杉雪子,”女人说,“所以你的名字里有一个‘雪’字。”

关雪樱思索了一会儿,还是在手机上认真地打出三个字:“姨妈好。”

上杉舞子歪着头想了想:“唉,还不如姐姐呢,姨妈这个称呼一下子让人老了一百岁……不过算啦。”

“你的中文说得很好,不像日本人。”关雪樱说。

“啊,因为你的外婆,也就是我和你妈妈的妈妈是一个中国人。我们从小就学中文说中文。”上杉舞子回答。

“你也是守卫人吗?”关雪樱又问。

上杉舞子摇摇头:“我要是守卫人,还用得着爬窗户那么狼狈?我没有附脑,你妈妈也没有,你外公外婆也没有,我们全家都只是普通人。”

她打了个手势:“行了,别打字了,我知道你有一肚子话要问。我既然找到了你,自然是要告诉你的,但我不能现在就告诉你。有些话,必须当着天选者的面说。”

关雪樱一惊,在手机上打出“冯斯”两个字,加了个问号。上杉舞子点点头:“对,就是冯斯。我想要见他,有很重要的理由要见他。”

关雪樱有些犹豫,没有回答,上杉舞子看出了她的心思:“我知道,你刚刚认识我,担心我对冯斯怀着什么坏心眼。没关系,我给你时间,你慢慢考虑,想好了给我发短信,这是我的号码。另外,这个小玩意儿送给你。”

她递给了关雪樱一个小东西,关雪樱接过来一看,是一个优盘。

“能让我从大门出去吗?我不是守卫人,爬上你家的窗台真的费了牛鼻子劲,而且还很危险,摔下去是会真的没命的。”上杉舞子大大咧咧地问。

关雪樱无声地笑了。她点点头,领着上杉舞子走向大门,宁章闻照例在自己的房间里房屋紧闭,充耳不闻。

打开门,上杉舞子走了出去,回头看看关雪樱,眼眶里忽然有了泪花。她轻轻抚摸了一下关雪樱的头顶:“你长得……还真像我姐姐。”

那一刹那,原本以为亲情对自己并没有多大影响的关雪樱,却莫名其妙地发现自己的眼睛也湿润了。

上杉舞子离开后,关雪樱回到房间,踌躇了一阵子,还是把优盘插到了电脑上。优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点开之后,里面是上百幅照片。

全部都是关雪樱的母亲上杉雪子的照片。

这些照片全都是上杉雪子年轻时候的,那时候并没有数码相机,所以都是纸质照片扫描的,有的病不是很清晰,但关雪樱还是专注地看着每一张照片。

没错,母亲真的是在日本长大的,关雪樱想。因为在这些照片里,很多背景都带着日文,比如日式餐厅、日本城市的街道、日本的机场等等。还有一些虽然没有文字、却易于辨认的日本地标,比如富士山,比如京都和奈良的古老建筑。

她还注意到了一片非常美丽的樱花,和她在网上搜到的“关雪樱”的图片十分接近,她凭直觉猜测,这或许就是她名字的来源。

当然,最大的关注点仍然在母亲上杉雪子身上。和记忆里总是冷冰冰面无表情的母亲相比,照片上的上杉雪子青春洋溢,言笑晏晏,和后来那个山村里的沉默妇人几乎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

尽管如此,看着母亲年轻时的容貌,关雪樱仍然难以抑制那种从心底深处涌起的思慕之情。她默默地流着眼泪,翻完了全部的照片,并且再次确定了母亲和上杉舞子的关系:两人在不少照片里都一起出现,看上去关系亲密,而脸型的近似更加说明了她们的血缘,尽管那时候上杉舞子还只是一个稚嫩的小女孩,但那种狡黠的眼神在十多年后也并未发生改变。

但是除此之外,上杉舞子再也没有留下其他的任何信息。她没有说明姐妹俩的身世,没有说明上杉雪子为什么会来到中国,没有说明她们这一家“普通人”为什么会和魔王世界扯上关系,更没有说明那个令黑暗家族垂涎的上杉雪子所保守的秘密。

很显然,不见到冯斯,这位眼神狡黠的姨妈什么都不会告诉我,关雪樱想。我当然巴不得立马知道和母亲有关的一切,但是,我真的要替她联系冯斯么?万一这是一个圈套呢?万一她会伤害冯斯呢?

关雪樱躺在床上,用被子蒙住头,陷入了苦恼之中。看来今晚要睡不着觉了。

“你怎么了,看起来和一晚上没睡觉一样。”张圣垠问,“通宵玩游戏了?”

“没事儿,偶尔失眠,”冯斯勉强一笑,揉揉自己的黑眼圈,“现代都市人的常见病。”

“回去休息一天吧,”张圣垠说,“最近你的绩效已经非常好了,就算你真要逼我把你当成普通员工来对待,我也总得有点人性不是?”

“多谢你了,老板,”冯斯拱了拱手,“但是我回去也睡不着,倒不如在公司忙活一下,兴许工作累了就困了。”

“那也行,总之别硬撑,你随时可以回去。”张圣垠说。

冯斯是真的睡不着。过去他看到小说或者影视剧里的那句烂俗台词“我一闭上眼,眼前全是她的影子”,总会在心里轻蔑地嘲笑挖苦几句。但是现在,他却真实地体会到了这种状况。

他没有办法入睡,一闭上眼睛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怀想和姜米有关的一切,有时候是那些甜蜜的记忆,有时候是姜米对他冷冰冰的斥责,让他的情绪一会儿高涨一会儿跌落谷底。

他甚至开始后悔自己压根不该去找姜米。光是在心里想想其实没那么糟糕,但真正见到姜米的面,就像是往记忆的冰湖里撒下一张大网,大鱼小鱼鱼苗全都网上来了,在脑海里翻腾不休。

爱情这玩意儿太他妈折磨人了,冯斯痛苦地捶着脑袋。

他喝了两杯浓浓的黑咖啡,舌头都感觉要苦得发麻了,精神倒是略微提起来一点。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来电的是前两天刚刚和公司签约的紫薇斗数大师、花花道士祝清散。同为网络骗子,冯斯不过是靠营销微博骗点儿钱,这位祝清散不但赚钱、据说还有骗色的劣迹,冯斯对他的人品颇多不屑。然而不屑归不屑,祝清散毕竟有可能为公司带来巨大的流量和影响力,冯斯必须笑脸相迎,不敢有丝毫怠慢。

“祝道长,有什么事吗?”冯斯问。

“我有一位一同修道的道友,虽然从来没有在网络上混迹,但道行其实比我还深,”祝清散说的煞有介事,“我把你的网站介绍给了他,他有些心动,觉得这也是弘扬道法的好机会。”

“我明白了,您介绍的大师,我们当然热忱欢迎。”冯斯说。他当然知道,祝清散完全是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无非就是想要自己的网站多接纳一个他的人,多给点钱。这是没有问题的,为了能留下祝清散这个金字招牌,这样的预算早就在计划中。

“那你今天上午有空出来见面叙叙吗?”祝清散说,“我这位道兄难得来一趟北京,今天下午就要赶到外地,他很想和你见面聊聊。”

可是我很想睡觉啊,冯斯想,但他还是让自己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愉悦:“没问题,您告诉我地点,我马上就过去。”

好在祝清散报过来的地点离公司也不算远,冯斯又灌了一杯黑咖啡,打上车,十五分钟就到了这家宾馆。

好歹也是大师,居然住快捷酒店,冯斯在电梯里想,看来这位大师的排场也不怎么样,至少比我爸爸冯琦州大师差远了。

直到进了房间,他才知道这位大师的排场到底有多大——刚一进门,一把手枪就对准了他的脑袋。祝清散坐在房间的角落里,被一根绳子绑得结结实实,满脸都是恐惧。不过冯斯已经顾不上去和祝清散计较什么了,他的注意力完全在这个持枪人身上。这是一个他的老熟人。

“魏崇义,魏院长,我听说你被梁野的家族抓走了,是他们放了你还是你逃出来了?”冯斯镇静地问。

对面的男人狞笑一声:“放了我?你以为守卫人是开慈善基金的?”

“那你还的确是很有本事,”冯斯说,“居然能从他们手里逃命。”

站在冯斯对面的这个男人看起来苍老而瘦弱,身躯佝偻,满脸都是皱纹,头发大半都已经白了,正在呼哧呼哧喘着气。这就是京郊那间废弃精神病院的主人,魏崇义,昔日哈德利教授的帮手。几个月之前,冯斯曾经和他有过接触,并且借助着魏崇义所养的妖兽黑猫“金刚”的刺激,激发了自己的蠹痕。在那之后,魏崇义被梁野抓走了,但现在,他逃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