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潇岚闭上眼睛,努力摒弃一切杂念,在心里拼凑着这六次提问的收获:这个人认识冯斯,曾经和冯斯有过过节,但在那个时候他可能很孱弱,受到各种欺侮。然后在最近一段时间里,他移植了附脑,开始变得牛逼哄哄。
这个人身上,有那么一点屌丝翻身的暴发户的味道,文潇岚想。但又不同于那些没有档次没有素质的土豪暴发户,此人极力想要表现出他的风度和气质,极力想要带给人一种“我比你高一等”的感觉。某种程度上,这个人的风格有那么一丁点像路晗衣,但路晗衣身上那种大家族的气度是天生的,不带任何矫饰的,而这个年轻人——用这年头的流行术语来说——充其量只是一个coser。
他过去…或许真的被人踩得太厉害了吧?文潇岚竟然莫名其妙地生出一些同情的念头。
那么第七个问题该怎么问呢?她一时拿不定主意。或许应该从“被欺凌、被看低”来入手?年轻人刚进屋的时候就说过,他不属于任何一个家族,那么他之前的生活轨迹应该基本停留在“普通人”的世界,因为魔王世界里几乎没有人可以单独生存。所以,他即便受到欺凌,也应当是被普通人欺凌,这种事情最可能发生在…
“你以前是在学校里被人欺负,对吗?”文潇岚问。
年轻人立刻摇摇头:“不是。”
文潇岚很是失望,但她却注意到了一个小细节:在回答这第七个问题的时候,年轻人握着叉子的左手忽然间握紧了。尽管他又立刻松开,但这个小动作还是没有逃脱文潇岚的眼睛。而且,在那一瞬间,他的眉心似乎微微皱了一下。
她正在揣测这个表情的意义,却感到有人在轻轻拉扯她的衣袖,侧头一看,是关雪樱。关雪樱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她刚刚打出来的字。
“他没上过学,”关雪樱写道,“我很早就不上学了,认得出那种表情。”
没上过学?文潇岚忽然间感到一些模模糊糊的记忆碎片开始在脑海中浮现。但还没等她形成具体的思路,眼前又产生了新的变故。有一个人很突兀地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出现在年轻人的身边。
——那是一直站在卧室门边默不作声、令人浑忘了他还存在的刘岂凡。
砰的一声,刘岂凡的身体像一捆稻草一样摔了出去,重重撞在墙上,紧跟着落到地上。这一下撞得很重,刘岂凡连叫都没能叫出声,就晕了过去。
文潇岚愣了一阵子才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刘岂凡一定是冒险催动了蠹痕,想要利用时间停止的能力去解决掉这个危险的不速之客,然而,年轻人似乎并没有中招。
根据文潇岚过去的经验,能够完全不被刘岂凡的能力所影响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至今让人不知底细的黎微,另一个…就是天选者冯斯了。
高傲和高傲外表下的自卑…暴虐却努力维持外表的风度…不属于任何家族…曾经饱受欺凌…移植附脑…凭空攻击他人的能力…和冯斯一样不受刘岂凡蠹痕的影响…
文潇岚忽然间豁然开朗,身前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已经呼之欲出了,但为了保险,她还要再问一个问题。
“看来,用不着十个问题,”文潇岚俏皮地挤挤眼睛,“也许只需要八个问题,我就能锁定你的身份了。”
“哦?是么?”年轻人眉毛一扬,“那把你的第八次猜测说来听听。”
文潇岚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问:“你不只是移植了附脑。你还改变了你的外貌和体型,对吗?”
四、
尽管还存着一肚子疑团,但既然曾炜坚持要他先救活这只奇怪的魔鼠,冯斯也不好再多问。他强忍着厌恶,注视着麻袋里这只离死不远的巨鼠,心里一阵阵发毛:我他妈该怎么救它呢?
如同他之前告诉曾炜的,他身上并没有一个魔法开关,可以按一下就开始催化他人的蠹痕。这个比段公子的六脉神剑还要抽风的技能,着实不是心里想想就能嗖嗖嗖像电影特技效果那样飞出来的。
“你这个题目还真有点难,”冯斯打量着巨鼠,“我是真不知道有什么办法和它产生精神共鸣,只能尽力而为吧。”
“尽力而为?”曾炜哧的一声笑起来,“当一个人说出‘尽力而为’的时候,通常就意味着放弃。有些事情只允许成功,不允许尽力而为。”
冯斯微微有些火起:“那你想怎么样?老子又不是上帝!你倒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曾炜摇摇头:“刚才那句话不是我说的,是你父亲说的。二十来年前,他告诉我,有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他想要去做,但是成功几率很低,我也像你刚才说的那样,劝慰他‘尽力而为就行了’。而他给我的回复,就是那句话。”
他又补充说:“直到遇见你并且调查过你的身世之后,我才明白过来,他所说的那件无比困难的事情,大概指的就是把你带走。”
冯斯愣住了。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做出了一个动作:把自己的食指塞进嘴里,用力一咬。手指被咬破了,鲜血流了出来。
“我的血曾经对玄化道院的幻象产生过影响,后来对一种魔花也有杀伤力,”冯斯说,“试试能不能对这只耗子起作用吧——但愿不是直接杀了它。”
他用力挤压着食指上的伤口,让血一滴滴滴到巨鼠的嘴角边。巨鼠仿佛是感受到了嘴边的血腥味,嘴微微动了一下,舌头伸出舔舐血液。冯斯连忙又硬挤出几滴血,全都被巨鼠吞吃掉,但几分钟过去了,它并没有其他异动。
“妈的,老子的熊猫血都不管用了?”冯斯疑惑地眨巴着眼睛,“这位耗子兄还真是不走寻常路。”
“也许是血还不够多。”曾炜淡淡地说。
冯斯怔了怔,咬咬牙,打算找把刀子什么的再割自己一刀,反正这种事也是家常便饭了。但突然之间,他感到手背一痛,低头看去,竟然是那只巨鼠仰起头来,一口咬住了他的手背。
曾炜伸手想要把巨鼠拽下去,冯斯赶忙用左手拦住他:“别!它好像真是嫌血不够多!让它咬!”
他注意到了,之前始终半开半闭的巨鼠的双目,此刻已经完全睁开,正在放射出灼灼的光芒,尾部也在不安分地晃动。假如它还有尾巴的话,此刻大概会拼命摇晃吧。它在贪婪地吮吸着伤口处的血液。
更为怪异的是它腹部伤口处的附脑,逐渐闪烁出某种淡绿色的光芒,开始只是几个小小的光点,随即数量越来越多,连成了一片一片的光斑。
“这就是附脑工作时的样子么?”冯斯极力忍耐着被巨鼠咬住吸血的疼痛,“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呢。话说,一会儿我是不是得去医院打点儿疫苗?预防鼠疫啊狂犬病啊什么的…”
他嘴里絮絮叨叨,试图以此转移注意力,毕竟疼痛流血什么的对他而言只是小事,心理上的恶心不适才最难熬。但曾炜并没有留意他说了些什么废话,这个背着杀人嫌疑的逃亡警察一直凝神注意着出租屋外的响动,手放在腰间——那里有他的手枪。
“它这么吸下去,你会不会失血过多?”曾炜忽然问。
“不至于,它其实吸得很慢,好像是每吸进去一口就要慢慢消化,”冯斯说,“不过这畜生够贪心,咬住了就死活不松口。”
“那就好。”曾炜点点头。
冯斯看了曾炜一眼:“曾警官,现在除了等这只耗子把我吸干之外,也没别的事儿可做了,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一点儿你和我爸过去的事情?”
“我和他,曾经是生死之交、最好的朋友,尽管我是警察而他是一个职业杀手。”曾炜的语气很复杂。
“职业杀手?老爹还真威风啊。”冯斯并不感到惊奇。从冯琦州死亡那一夜的打斗,他就能判断出,父亲经受过专业的格斗训练,而且有着丰富的实战经验。后来他猜测过父亲身份的各种可能,职业杀手自然也在其中。尽管职业杀手听起来更像是影视剧或者侦探小说里的元素,但这个职业是确切存在的。
“不过你身为一个警察,居然和职业杀手是好朋友,难道你是传说中的黑警?”他发问说。
曾炜摇摇头:“不,我虽然有时候办事不太依规矩,但从来没有忘记过我是一个警察。我和他成为朋友,起因是他救过我的命,所以后来,我一直希望能把他带回正路上。”
“带回正路?你的意思是把他投进监狱吧?”冯斯不无挖苦地说。
曾炜微微一笑:“我不否认我有这样的想法,毕竟无论谁都应该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不过说实话,我并不认为我做得到这一点,因为我始终找不到你父亲犯罪的证据。办案是需要证据的,即便我心知肚明你父亲做过什么,没证据也没有用。”
“法律万岁。”冯斯哼了一声,“那么后来,就是因为我的出现,我爸从你的生活中消失了,对吗?”
“是的,他消失了将近二十年,我一度猜测他会不会是在干活的时候遇到了不测,”曾炜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但我没想到,我会在一个意外的情况下见到了他,然后又因为自作聪明,泄露了他的行踪…”
“我觉得我有点猜到你是谁了,”冯斯打断了曾炜的话,“我爸被害死的那天晚上,他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你们的确没见过我的脸,但这个世上还是有一个人见过的。你们想必是找到了那个人,那个被我当成生死之交的人。’你就是他所说的生死之交,对不对?是你出卖了我爸爸,是吗?”
曾炜的目光里充满了悲痛:“如同我刚才所说的,我的确泄露了他的行踪,但却并不是故意出卖,那只是…一个无心之失。然而,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造成的后果终究已经难以挽回了。”
冯斯试图从曾炜的眼神里读出虚假和矫饰,但他所能看出的只有真诚和不加掩饰的悲伤与愧疚。凭直觉,他认为曾炜并没有骗他,否则曾炜此刻的表情足够竞逐奥斯卡了。
“就是说,你并没有故意出卖我爸,他被发现只是意外。然后你开始想办法保护我,而我一直以为你有别的阴谋…”冯斯尤其疲倦地用左手掐掐自己的额头,“抱歉我的脑子有点乱,容我想一想。”
曾炜正打算说话,忽然间眉头一皱:“有人来了!”
他拔出了手枪,把冯斯拉到他的身后。冯斯当然从这个动作里读出了保护的意味,不过他顾不上感激,因为巨鼠的咬啮力量猛然间加重了。那些正在靠近这间出租屋的不速之客,似乎是激发了它的某种情绪,冯斯无法分辨那到底是害怕、紧张还是高兴,总之它兴奋起来了,除了嘴上咬得更紧,身体也开始笨拙地扭动,四肢不停搔扒。
“你不会打算连骨头都一起给我咬断吧?”冯斯很是无奈,但眼看着巨鼠明显焕发出生机,也不敢轻易收回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屋外有了新的响动。
“老鼠!老鼠!”“耗子!”“妈呀救命啊!”一片惊呼声响起来。从声音听来,叫喊的人男女老少皆有,而且来自不同的方向,似乎是这一片居民区里的人都被惊动了。
这间出租屋只有在和门同侧的墙上有窗户,不过窗帘一直是紧闭的。曾炜犹豫了一下,右手仍然持枪,左手小心地撩起窗帘一角向外看了一眼。他马上重新放下窗帘,脸色格外凝重。
“怎么了?他们为什么喊?”冯斯问。
“我们的这个小朋友…果然能力不一般,”曾炜说,“全世界的老鼠大概都被它召唤过来了。”
冯斯一惊,不管三七二十一,拖着手上的巨鼠也到窗边探头看了一眼,这一看吓得他浑身一颤——院子里到处都是老鼠!大的,小的,黑色的,灰色的,在院子里的空地上来回乱窜,看数量至少有上百只,还有更多的源源不断从门外钻进来。虽然他小时候也是敢于捏着活老鼠满教室吓唬女生的主儿,但这样大规模的鼠群暴走还真是闻所未闻,眼看着那些密密麻麻蠕动的躯体,不自禁地一阵恶心。
“这他妈是怎么回事?”冯斯惊魂未定,冲着曾炜喊了起来。虽然已经经历过许多的风浪,但在此时此刻,当诡异的场景突然出现时,他的第一反应却是向曾炜发问。那种感觉,就像是一个无助的孩子向可靠的长辈求助一样。
“这只老鼠,兴许能散发出某些特殊的气味或是信息素,吸引其他的鼠类,”曾炜说,“某种意义上说,它大概称得上鼠王吧。”
冯斯哑然失笑:“要是狮王、虎王、狼王、鹰王什么的,听上去倒是威风。鼠王说出来可真有些喜剧色彩。”
“鼠王比你说过的那些王可怕得多。”曾炜并没有笑,语声里充满严肃。
冯斯微微一怔,还没来得及搭腔,眼前忽然一花,身边的出租屋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广阔的雪原。头顶的天空蓝得就像是用颜料画出来的一样,四周的视野开阔,可以看到许多绵延高耸的巍峨雪山,正在太阳下闪耀着金色的光芒。这是一幅在平原地带和普通山区都绝对无法看到的画面。
又是这只“鼠王”干扰自己的精神所制造的幻想么?冯斯正在想着,却听到曾炜开口说:“这是什么地方?西藏?这是幻觉吗?”
“应该是西藏,那些应该是牦牛吧?”冯斯伸手指着前方,一条玉带一样的清澈河流弯弯曲曲地蜿蜒而过,河岸两侧是一些长着长毛的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