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的蠹痕持续碰撞着,由最初的闷响变得越来越响亮,波及范围也越来越大,那种震荡的力量传开去,竟然让墙壁上也出现了一道道的蛛网状的裂痕。身在蠹痕内的关雪樱虽然不会受到直接的伤害,但在剧烈的震荡之下,仍然感到头痛欲裂,甚至于连鼻血都流了出来。她掏出一包纸巾,塞住鼻孔,尽管自己不能说话发声,也仍然小心地注意着不让肢体的伸展发出丝毫声音,用这种方式倔强地死守着尊严,争取不让梁野分心。
然而梁野还是不可能不分心。关雪樱并不明白自己的价值到底在哪里,但她可以看出来,至少在梁野眼中她至关重要。在和胡姥姥的无形撞击中,梁野的身体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但他仍然全力照护着关雪樱。
房间的空气开始形成龙卷风一样的涡流,发出尖锐的啸叫声,蠹痕的撞击每一次都能蹦出耀目的电光。梁野始终面无表情,时而前进两步,时而又后退。看上去,他处于明显的劣势,但他的蠹痕就像一道古老而坚固的石墙,看似摇摇欲坠,却始终挺立不倒。
反倒是胡姥姥的神情变得不再轻松。她在地上盘膝坐下,双手握着拐杖,眼神里渐渐透出凶残的杀意,满是皱纹的面孔显得扭曲而狰狞。而随着她姿势的变换,先前让关雪樱担心会不会把整个房间吹塌的风暴也减小了声势。
这才是她的本来面目吧?关雪樱想。而她也看出来了,胡姥姥似乎是中了梁野的算计。从胡姥姥还没有现身开始,他就不断地示弱,不断向自己说明胡姥姥有多么可怕,大概是他那张脸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个说谎使诈的人,老奸巨猾的胡姥姥居然真的被他蒙骗、起了轻敌之心。她一上来试探了几下之后,就开始迅速提升力量,试图一通猛攻快速解决掉梁野,对方的左支右绌更显出这个战术的正确性。不料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梁野虽然一步步被逼退,一步步缩小蠹痕范围以自保,却始终没有受到真正的伤害,反而越来越显得气力悠长。
可见每一个人都有两面,关雪樱在满眼金星的晕晕乎乎中想。和大多数人的观点相仿,在守卫人四大高手里,范量宇太凶残暴戾,王璐太阴险狡诈,路晗衣太心机深沉,好像只有梁野能让人稍微感到一点放心,或者说,比较接近一个正常人。现在她算是明白了,在那样一个世界里,哪里存在什么“正常人”?每一个人都必须要比狼更凶狠,比狐狸更狡诈,才有可能活下来。
梁野依然面无表情,无论战况处于优势还是劣势,似乎都不会对他造成任何心理波动。又或者,他明白胡姥姥绝不会那么容易就败北。
果然,当胡姥姥转换为坐姿后,她的蠹痕慢慢发生了变化,开始出现了颜色。那种颜色也极淡,是一种不太明显的铅灰色,但总算可以被肉眼辨识出来了。当这种铅灰色弥漫开之后,关雪樱惊奇地发现,那种无处不在无法避开的震荡眩晕消失了。她摇晃了一下脑袋,确认了这一点,正在不解,梁野已经开口说话了。
“你已经拥有了那么强的附脑,还要移植第二个,真是人老心不老啊。”梁野冷冷地说。
“强者永无止境,不做好准备,随时都可能被拍扁的。”胡姥姥依然坐在地上,眼瞳里多了几分奇异的金色,看上去相当骇人。
“听你的口气,你已经预料到了所谓的新的强者会出现了?”梁野问,“是西藏的那一支吗?”
“我不必回答这个问题,”胡姥姥轻轻一笑,“因为你马上就是死人了。”
随着这句话,她双目中的金色猛然变浓变亮,就像燃烧的火焰一样炽亮夺目。紧跟着,金色发生了变化,瞬间转变为幽蓝色。
当幽蓝色的光芒从胡姥姥眼中亮起时,这个空房间里的空气立即产生了改变,先前梁野的烈焰所造成的高温在短短半分钟内消褪,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刺骨的寒流。暖气管道的外面布上了一层白霜,继而结冰。
胡姥姥的第二个附脑,释放出的是令万物冻结的寒冷的蠹痕。它完全消解了梁野的火焰之力,并且反过来控制了局面。
“这只是一个巧合,并不是我故意想要针对你,”占据优势之后,胡姥姥的语调又变得和缓慈祥,“我有些时候发现,冷比热好,柔和比暴力好。”
“这样的超低温,也能算得上柔和吗?”梁野哼了一声。
“至少能给你留个全尸,这已经够温柔了吧?”胡姥姥说,“如果我被你的烈焰所杀,那可会化为焦炭甚至灰飞烟灭呢。”
梁野不再说话,只是重新缩小了蠹痕的范围。关雪樱看出来了,这样的低温似乎正好是梁野火焰的克星。或者说,高低温之间原本应当是相互克制的,但是现在,似乎胡姥姥的蠹痕比梁野强出很多,令梁野完全被压制住了。而且,这一次是真正的被压制,和先前的故意示弱并不一样。
好在梁野也算身经百战,劣势下依然镇定。他把关雪樱招呼到身后,将蠹痕的范围压缩到最小以便减少消耗。这个地下房间里此刻有如冰窟一般,白雾弥漫,除了梁野的红色蠹痕所照拂的这一个小小的区域,其他地方的所有物体都已经被冻结了。金属的管道在之前的高温侵袭后又遭遇骤冷,纷纷断裂,发出刺耳的声响。
“看来她不但移植了附脑,而且采用了最新的技术,”梁野对关雪樱说,“在这种技术中,附脑会部分侵蚀大脑,对人的心智产生更加严重的干扰,甚至会让人发疯而死。但只要侥幸成功,就会大大地提升蠹痕的力量。这个老太婆,还真是拼命呢。”
胡姥姥在蠹痕的撞击声中依然听到了梁野的话。她叹了口气:“我已经是半截身子放在棺材里的人了,多活几天,少活几天,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让我们这样的人未来能找到活路。”
“我们难道不是一直都有活路的么?”梁野说。
“很快就将没有了。”胡姥姥的语声里隐隐含有一点凄凉,视线有意无意地从关雪樱身上扫过。
梁野眉头微皱,关雪樱也从胡姥姥的目光里看出了一些别样的味道。她禁不住想,即将断绝守卫人活路的人,难道是我吗?
我到底是谁?我到底能做什么?
第四章、雪夜 3
“这个人是我的祖父。”
说完这句话之后,冯斯把手机往桌上一扔,然后一屁股坐回到椅子上,面色阴沉。
黎微拿起手机,看了看上面的图片:“嗯,这个孩子的脸的确像是你爸爸。这个老头就没见过了。说起来,好像真的没听你提起过你爷爷奶奶那一辈的事情。”
她把手机屏幕转向刘岂凡:“你确定就是这个人?不会认错?”
刘岂凡很肯定地点点头:“就是这张脸,绝对不会认错的。虽然这几年他再也没有出现在我的面前,但他的脸我不会忘记。”
“那就有点奇怪了,”黎微说,“这张照片至少也得是快三十年前的了吧?照片上冯斯的爷爷是中年人。而你,不过是几年前见到他,为什么还是中年人?”
刘岂凡一愣:“你不提,我还真没注意到。是啊,他和我几年前遇到的时候几乎一模一样,那么多年了为什么半点都没有变老?”
“如果不是他老人家基因变异,或者找到了秦始皇的长生不老药,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他也是个守卫人,这种不会变老的特殊能力,是附脑带来的效果。”冯斯说。
他双手手指交叉放在脑后,靠在椅背上,眼神里颇有几分茫然。黎微走到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怎么了?既然你经历过那么多事,应该能想到你爷爷不会是一个普通人。”
“我当然知道他不是普通人,也早就猜测过他也是一个守卫人,所以我才会更加想不通,”冯斯说,“他是守卫人,我是个废物天选者,那家在我们中间的我爸爸,为什么只是个什么特殊能力都没有的普通人?”
“你确定他只是普通人?”黎微问。
“他如果不是普通人,也就不会在我面前被一个普通人杀死了。”冯斯轻声说。
黎微看着他,欲言又止。冯斯转向刘岂凡:“刘兄,虽然你说你在这个家族里完全属于边缘人,但无论如何,总算是呆了那么多年,好赖也至少知道那么一点点。能不能麻烦你把你生活中的一切都告诉我,任何细节都不要放过。”
刘岂凡凄然一下:“我的生活…再没有比那更单调的了,所以,每一个细节都重复了千百遍,倒是绝对不会忘。”
按照刘岂凡的描述,他的生活果然单调乏味到了极点。在被抓之后,他反复接受了十余次脑部手术,先后三次处于濒死边缘,但都顽强地活了过来。在结束了最后一次手术之后,刘岂凡的附脑开始被激活,逐步产生了操控时间流逝的能力。
当能力逐渐被开发出来之后,在他的身边,始终有不同的人看管着他,每隔几个月就带着他换一座城市居住。他有时候住在豪华别墅,有时候住在老旧的居民小区,不管住在什么地方,都是处于被软禁的状态。这样的软禁其实看管并不严密,因为在经过多次手术改造之后,他的附脑虽然激活了常人难以具备的高超能力,却也同时伴生着极强的副作用:这个移植进去的附脑比普通附脑更加活跃,所以对“酒”的需求量更大,时间间隔也更短。
这个副作用大大方便了对刘岂凡的看管。事实上,甚至不必要看管,估计他也不敢跑,因为附脑逐步醒来试图占据身体的过程实在是太痛苦,没有人能够承受。附脑成为了武侠小说里的三尸脑神丹,让刘岂凡不得不乖乖听命,无法生起反抗之心。
所以他每天安安静静地呆在住所里,看看书,上上网,一应生活用品也不必自己去操办,生活得简直比退休老干部还要清净乏味。好在他原本就是一个喜欢一个人独处的人,除了思念父母的时候心境忧郁外,其他时候倒是真无所谓,有时反而会觉得像这样衣食无忧地活到死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当然,他也不能白吃饭,家族赋予他与众不同的能力,自然有派用场的时候。他利用这种令时间延缓的能力,帮助家族杀死过七个人,绑架过五个人,潜入过四个不同的场所偷取物品,还有一次参与了家族之间的群体战斗。不过每一次,他都只是站在远处释放蠹痕,既不知道被杀的和被绑架的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家族需要盗取的是什么。
“杀的人多半是家族的仇人,绑架的人么,或许和你一样,都是被他们看中的可以改造的普通人,又或者是用来做人质的仇家。”冯斯分析着,“但是偷东西…这可有点意思了。你真的完全不知道他们偷的是什么吗?”
“负责盗窃的人并不是平时和我在一起的,”刘岂凡说,“你也知道我的蠹痕范围很大,我一般都是离得很远地让时间流逝变慢,用我的血令他们暂时对蠹痕免疫,然后其他的就管不了了。”
“但是你们去的是些什么地方你总该记得吧?”冯斯说。
刘岂凡点点头:“一共有四次,分别在四个不同的地点。我只知道第一次的地点是什么。”
他一一说出了这四个地点。第一次所去的,是一个位于青海的敌对家族的村庄,刘岂凡之所以知道这一点,是因为此地后来他又去了一趟,协助家族进行了集体战斗,全歼对方的主力。此战之后,敌对家族选择了搬迁,所以那个村庄的地址现在已经不再有意义。
第二次,是潜入南方某所废弃的医院,冯斯一听就知道,那就是范量宇等人曾告诉过他的、黑暗家族用来进行附脑试验的基地。那间医院里的黑暗家族也已经撤离,仍然是一个不大有意义的地址。
但第三次的地点就有点意思了,是位于天津经济技术开发区的一家外资公司。那是一家日本的跨国企业,主营生物技术与绿色环保科技。
“生物技术?绿色环保科技?”冯斯摸着自己的下巴,“有意思,这个真有点意思。而且…日本?”
他一下子联想到了关雪樱。在那次海滨的惊魂遭遇中,关雪樱回忆起了自己婴儿时期的往事,她的母亲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并且遭到日本人的追杀。甚至于“关雪樱”这三个字,也是日本的一处著名风景。
难道这两件事会有不同寻常的联系?揭开魔王秘密的关键,竟然会藏在日本?
这个线索来得过于突兀,他知道自己单凭空想不可能得到有价值的东西,只能先记在心里:“那第四个地点是什么?”
“第四个地点,是北京郊区的一栋自建楼房,听说那里以前曾经是个民办精神病院,后来被政府取缔了。”
冯斯一下子站了起来:“京郊的精神病院?”
黎微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你自己住过疯人院,就听到疯人院就要激动一下?”
“不是,那个疯人院的负责人,很有可能和哈德利有关,”冯斯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真该死!那么重要而明显的一条线,竟然被我忽略了。蠢货!”
冯斯回想起来了,几个月前,当詹莹教授被离奇杀害后,他通过姜米的破解查看了詹莹留下的日志。在日志里,詹莹提到,哈德利教授给她留下的哪些重要资料,是通过一个名叫魏崇义的人转交的,而那个人的身份,正是京郊某家被关闭的精神病院的拥有者。
这之后,冯斯开始了和姜米一起的川渝之行,经历了一连串的凶险事件后,渐渐淡忘了这个只闻其名的魏崇义。前些日子哈德利教授死去后,他隐隐觉得似乎还有点儿什么线索可以和哈德利发生联系,却始终没有想起来。
而现在,刘岂凡的讲述终于提醒了他:在这个世界上,还存在着一个可能的知情人。这个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北京的郊区。
冯斯简单解释了一下这个魏崇义的来历:“我对他的个人状况一无所知,唯一知道的就是他曾经替哈德利老头保管那些重要资料。哈德利是一个十分谨慎小心的家伙,我想,能够被他所信任的人,也一定非同寻常。”
“那你打算怎么办?”黎微问,“马上去找他?”
“先不急,”冯斯说,“疯人院这种地方,轻易去不得,我得先做些准备。”
“那这位刘公子你打算怎么处置?”黎微说,“他可是被你抓到这里来的。”
冯斯一敲脑袋:“娘的,我把这事儿给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