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容色憔悴,但姜米这张笑盈盈的面容还是让冯斯一阵止不住的心动。他很想低下头去,亲吻姜米,但病房里正好有护工在打扫卫生,即便他一向胆大皮厚,也难免有些不好意思。姜米似乎猜出了他的心思,悄悄用手指在脸上做了个刮羞的动作取笑他。

护工刚刚出门,护士却又接踵而至。冯斯暗暗沮丧,乖乖地坐到了一旁。这个满脸严肃的女护士关好门,替姜米量了体温,调整了一下输液的滴注速度,然后递给她一个装了几片药片的小杯子和一杯水。姜米用水杯里的水送下了这几片药片,然后忽然脑袋一歪,晕了过去。

冯斯大惊,正准备过去查看究竟,护士已经开口了:“不用紧张,只是麻醉剂而已。”

这个护士虽然外表是女人,说话的口音却是男人!

冯斯随手抄起病床边摆放着的一个花瓶,那个男人声音的女护士又说话了:“我不是来害你们的,那个寄生物还在她体内,这样才能除掉它。”

冯斯悚然:“你说什么?你是怎么知道的?还在她体内又是什么意思?”

“我如果要杀你们,趁你们昏迷的时候下手岂不是方便的多?”护士说,“动用你的逻辑思维想一想,我现在有没有必要骗你。”

冯斯低下头,思考了一会儿,低声说:“或许…你说的有道理吧。”

护士点点头,从衣兜里摸出一个针筒,针筒里填满了绿色的液体。他来到姜米身边,把针筒扎进姜米的静脉。冯斯好几次想要伸手阻止,但不知怎么的,这个男女不辨的护士给了他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他最终没有行动。

注射完成后,姜米陡然睁开眼睛,急促地呼吸着,脸上的表情异常痛苦,看起来就像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喘不过气来。就在冯斯又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怀疑时,他惊恐地发现,从姜米的嘴里爬出了一只小虫子!一只胖乎乎的、形状古怪布满皱纹的虫子,乍一看有点像菜青虫,但仔细看去,似乎更加接近于——大脑。

“这是附脑!”冯斯惊呼出声。他听说附脑这个名称已经有许久了,到了现在,才算是第一次见到真容。他发现这个东西和魔仆的标准形态之间,只有比例上的差距,外形却是基本一致的,都很像传说中的太岁,或者说,像人的大脑。

护士又掏出另一个针筒,比前一个小得多,这次里面装着的是淡红色的液体。他一手抓起那只正在四处乱爬的附脑,一手把这个小针筒扎了上去。附脑发出一声难听的尖锐叫声,整个身躯迅速变黑,化为了一滩黑水。这个附脑,或者说李济,就此永远地消失了。

护士扔掉针筒,摘下被弄脏的手套,长出了一口气,可见刚才的一系列动作也让他十分紧张。冯斯看向姜米,发现她虽然还在昏睡,但呼吸已经十分平稳,脸色也正常,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我不太明白,她…她知道很多事情!我和姜米之间发生的一切,她都知道!难道附脑还能吸取思维?”冯斯结结巴巴地问。

护士点点头:“如果是这种已经可以形成独立个体的,的确可以阅读宿主的大脑思想。再说了,年轻人之间的恋爱,都是一根筋的思维模式,那种老狐狸想要骗到你还不容易么?”

冯斯深感挫折,却又无力反驳,想想先前那么多的甜言蜜语,居然是和一只老妖怪进行的,还险些接吻,简直让他有些反胃。过了好久,他才想起了最关键的问题:“你…到底是什么人?”

护士摘下护士帽,扯下那一头的长发,果然只是假发。然后他脱下护士服,露出一身普通的夹克装,再用不知什么东西往脸上抹了几抹,现出一张沧桑的面孔。这个护士,转瞬间变成了一个中年男人,脸很陌生,但身形却依稀有些眼熟。接着他开口说话了,用的是一种相当嘶哑的嗓音:“我的声音你可能没听过,但这样的变嗓,你应该还记得吧?”

冯斯一下子跳了起来:“你是…陈叔!那个得了白癜风的陈叔!”

他的思绪一下子跳到了这学期刚开学的时候。就在他接到詹莹的当天晚上,去宁章闻家蹭饭的时候,这个被宁章闻叫做陈叔的老人带着一张得过白癜风的吓人的脸守在门口,吓了他一大跳。这之后,宁章闻也向冯斯讲过这位老邻居可悲可恨而又可怜的人生经历。

但是现在,这个有着陈叔嗓音的男人,却有着一张并不吓人的平凡的中年人面孔。冯斯又想到了一些其他的事情:“我后来曾经在川东好几次看到一个熟悉的背影,我一直在猜测那是学校里的老师什么的,但其实…是你!”

“是的,你看到的背影是我,你看到的陈叔也是我,不过我并不是真正的陈叔。”中年男人说,“我原本的目的就只是为了接近你而已,为此我事先调查了你的朋友宁章闻的背景,在此期间遇到了孤身一人即将死去的陈叔。这个人常年不和任何人打交道,一般人根本看都不敢看他的脸,即便是宁章闻和他也极少近距离接触,所以我正好能冒充他然后去接近宁章闻,并且借上门求助的机会在他家里放置窃听器。”

“你看来真是做足了功课,什么‘积攒了二十万想要赔给受害人家属’什么的,简直毫无破绽。我不得不说一声佩服。”冯斯微微苦笑。

“前提得是化妆能骗得过人,否则的话,谎话再圆也没用。”中年男人的话语里并不带夸耀,相反有一些忧伤,似乎这样高明的化妆技巧于他而言反而是一种失落。

“即便陈叔的脸足够吓人让人不敢仔细看,你的化妆也十分成功了,更别提刚才化妆成女护士,如果不开口说话我完全看不出破绽。”冯斯说,“你到底是什么人?我怎么隐隐约约觉得,我听人说起过有什么人是做化妆师的,但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

“我提醒你一下,”中年男人说,“我姓姜,叫姜辛明。”

“姓姜?姜…你是姜米的继父!姜米的继父!”冯斯只觉得空气中的氧气含量似乎都不足了。

四、

“你继父是做什么的?”

“他是搞电影的。”

“导演吗?好厉害!”

“不是导演,好像是…好像是搞化妆的?我也记不清楚。”

“好歹也是你爹哎,你连他做什么的都记不清?”

这是不久之前,冯斯和姜米之间的一段对话。那时候冯斯随口问,姜米随口答,根本没有想太多。但此时此刻,冯斯才明白过来,这个在两人的对话里一闪而过的人有多么重要。

“是的,我是姜米的继父,”姜辛明说,“我的职业是一个特效化妆师。”

“倒也难怪你扮成其他人总是那么惟妙惟肖了。”冯斯喃喃地说。他的心里涌起了无数的疑团:姜辛明到底是什么人?这个从职业上来说和詹莹的事业毫无联系的男人,为什么也会来到中国、卷入到这一系列的事件中来?而詹莹和姜米又为什么始终都不知情?

“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的疑问,但现在没有那么多时间给你解说了,这里是医院,很快就会有人来,”姜辛明说,“今天晚上八点,医院隔壁的咖啡厅见。”

冯斯点点头,姜辛明又说:“等姜米醒过来,别告诉她我来过。”

姜辛明离开后,冯斯心神不定地坐了一会儿,直到姜米醒来。他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了姜米,只是按照承诺略去了姜辛明的戏份,只说是李济自己离开了她的身体。姜米的身体依然虚弱,并没有多问,和冯斯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再度沉沉睡去。

冯斯在满腹狐疑中等到了晚上,提前到咖啡馆里坐下。但他从七点半等到九点,喝掉了两杯咖啡,吃了一份三明治,姜辛明却一直没有现身。而此人并没有给他留下联系方式,他甚至不知道该拨什么电话号码去催促。

难道这个姓姜的放我鸽子了?冯斯不觉有些火起。但细细一想,从姜辛明下午和他说话的语气来看,绝不像是在戏弄他。那么事情可能只有另外一种解释了:姜辛明可能遇到了什么意外。

冯斯有些坐不住了,再加上还在担心着姜米,打算先回医院去再说,但他还没来得及挪动屁股,已经有一个人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这并不是姜辛明,却也是他的老熟人。

那是四大家族中最显得高深莫测的俊美少年:路晗衣。

“姜辛明不会来了,”路晗衣说,“不过我不会让你在这儿白等的。我会给你一个解释。”

冯斯盯着路晗衣看了很久,这才开口说:“你杀了他?”

“我只在有必要的时候才会杀人,”路晗衣优雅地摇了摇手指,“我只是小小地修正了一下他的记忆而已。现在他只是一个到中国来旅行的好莱坞特效化妆师,并不知道任何关于我们的世界的事情。”

“讲讲吧,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冯斯说,“我好像是看到了一个连环套,最后套来套去,我是最终的受害者。”

“没有那么夸张,你也算不上受害者,”路晗衣说,“姜辛明只是一个不得不进入局中的人。”

“不得不进入局中?什么意思?”冯斯问。

“你应该研读过詹莹教授留下来的资料了,”路晗衣说,“注意到过一个叫袁川江的名字吗?”

冯斯点点头:“我知道。哈德利教授提到过,在他之前,已经有一位中国学者去研究过玄化道院的事件了,那就是神话学家袁川江。据说袁川江去世很早,资料都留给了他的儿子袁志何了,后来有一部分被哈德利得到。但是袁志何已经被杀了啊。”

路晗衣微微一笑:“资料不只留给了袁志何。袁川江还有一个女学生,名叫汤素静。几个月之前,我循着袁川江这条线找到了汤素静,发现她已经身染绝症,离死不远…”

路晗衣讲述了他和汤素静会面的过程:“袁川江并不知晓魔王世界的存在,但他从玄化道院和黑色魔花入手,掌握了大量和此类空间变异相关的资料,并且亲身接触过一些拥有低级附脑而不自知的人,对附脑的特性也有一些研究。袁川江的这些成果后来落到了一些官僚的手里,完全尘封起来,汤素静把寻找的线索告诉了我,我循着线索得到了那些资料,补上了很多我们一直在苦苦追寻的缺漏,非常有价值。作为回报,我把守卫人世界的秘密告诉了她,说完之后,按照她的请求,我结束了她的生命,以免她继续受痛苦的煎熬。”

“这也算是仁慈的杀人了,虽然不合法,但我能理解,”冯斯说,“不过你就不怕她偷偷录音什么的?”

“事实上,她录了,”路晗衣说,“她在衣兜里装了一个小录音笔,但那点儿小动作怎么可能瞒得过我。不过我并没有阻止她。”

“为什么?那样魔王的秘密不就流传出去了吗?”冯斯不解。

“在没有亲眼见到证据的情况下,凭我那一番话,会有谁相信吗?”路晗衣讥嘲地笑了笑,“换了是你,听到一段录音,有人煞有介事地和你讲,你所生存的世界背后还有一个魔的世界,有一些特殊的存在一直在改变人类的进城,你相信吗?”

“你说得对。旁人会把它当成小说家讲的故事,或者疯子的呓语。”冯斯说。

“所以我压根不担心这东西会被无关的人听到,汤素静也绝对能想到这一点,那么她偷偷录音,很显然是想要把它留给一个能听懂的人——这个人说不定会提供我更多的帮助。问题就在于,这个人是谁。”路晗衣说。

冯斯琢磨了一下:“按你刚才说的,汤素静听完你说的话,就马上由你结束了她的生命。也就是说,她不可能留下什么特殊的遗言来处理这个录音笔了。那么,能得到这个录音笔的,只有一个人——她的遗产继承人。”

“你的反应很快。”路晗衣赞许地说,“没错,我也是那么想的,离开她之后,就第一时间调查了她的身世背景。汤素静曾经结过婚,育有一子,但很早就离婚了,儿子跟随前夫移民到了美国,此后一直定居在那里。所以,她的儿子就是唯一的遗产继承人。”

“嗯,那样的话,录音笔就应该归她儿子了…等等!美国?”冯斯一拍桌子,把正在为路晗衣倒水的服务员吓了一跳,手里的水壶差点掉到地上。等到服务员走后,冯斯极力压低了嗓子,满脸都是惊奇和不可思议:“汤素静的儿子就是姜米的继父!”

路晗衣看来十分欣赏冯斯这副惊讶的表情:“没错,汤素静的儿子名叫姜辛明,就是你女朋友的继父。不过你摆出这张吃惊的脸,摆早了,还有更劲爆的内容在后面呢。”

“‘劲爆’这个词一般都带点贬义吧,”冯斯咕哝着,“不过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你说吧。”

“你还真说对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道德观,这件事确实带点违背道德的色彩。”路晗衣暧昧地一笑,“姜辛明是汤素静和袁川江的私生子。怎么样,劲不劲爆?”

冯斯又要了一杯冰咖啡,似乎咖啡因加冰块能让他的头脑更加清醒。他在心里梳理着事情的前因后果,发现似乎有一条无形的命运之线,把无数人牵连在了一起。袁川江、汤素静、姜辛明、詹莹、哈德利教授…这些被卷入这个世界的普通人,尽管并没有完全明白他们到底面对着的是什么,却同样在承受着命运的审判。

“袁川江展开研究的时候,因为研究的内容太过超越常识,所以受到了许多不公平的待遇,唯一一个相信他的人,就是他的学生汤素静,两个人产生感情也不足为奇。为此他从来不敢对外公开姜辛明的真实身份,却叮嘱汤素静,要把他最核心的研究资料都留给姜辛明。这也是为什么我故意让汤素静录音的原因——我怀疑她指点我找到的,可能并不是完整的资料,那份录音的最终得主,也许才掌握着核心的信息。事实证明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袁川江所进行的一些和‘不明寄生物’——也就是附脑——的研究成果,都在姜辛明手里,而姜辛明牢牢记住了父亲当年的遭遇,虽然从来没有放弃过研究,却一直连考古学家的外皮都没有披上。”路晗衣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