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出“杨先生”这三个字后,老妇人才像是终于脑袋清醒了一点儿:“杨…杨先生?是我儿子吗?天哪!快去看看我儿子怎么样了!快去!”
冯斯愣了愣才反应过来“我儿子”指的是杨谨,他看这个老妇确实没有大碍,于是点了点头,离开阳台走向客厅。在那里,那具森白的骨架依然躺在地上。
这会是杨谨吗?
冯斯强行压抑着胃部的不适,蹲下身来查看着这具白骨。他首先注意到的是白骨外包裹着的衣物,休闲衬衣、估计是淘汰下来作睡裤的陈旧西裤,外加骷髅头旁边地板上的金丝边眼镜,先前杨谨出来给冯斯和姜米开门时,就是这样的穿着。
再仔细观看尸骨,他发现这具骨头实在干净得不像话,就像是被用强酸洗过一样,上面连一丝血肉都没有留下,如果不是还残留着浓烈的血腥味,简直要让他怀疑这其实只是一副人骨标本。
如果这真的是杨谨的话,到底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在衣物完好的情况下把他的血肉内脏消除得如此干净呢?
这简直就像是被非洲食人蚁光顾过一样,冯斯冒出了这个奇怪的念头,然后自己被自己恶心到了。
正在出神,身后传来一阵脚步,他急忙回头,看见走进门来的是姜米。他赶忙冲着姜米摇摇手:“别过来!”
“没关系。我已经看到了。”姜米说着,走到那具白骨身前,蹲了下来。她面色苍白,死死盯着这具尸骨,目光中蕴含的情感十分奇异。
“我不是叫你别上来吗?”冯斯轻声说。
“我们好歹也是一伙的,你上楼那么久没半点动静,我当然得来看看了。”姜米说。然后她伸手指着地上的骨架:“这个…是杨谨吗?”
“要等法医检查后才能确定,毕竟你我对他都不算熟,很容易先入为主出现错误的判断,”冯斯说着,禁不住又想起了自己死而复生的母亲池莲,“现在有DNA检测之类的现代检测手法,是或不是科学说了算,不会弄错的。”
“你说得对。不过,看骨架的大小,看衣服,再看牙齿的形状,我想这应该是他了。”姜米的眼神里有一种莫名的忧伤。
“牙齿的形状?你不是今天才第一次看到他么,怎么知道他牙齿的形状?”冯斯有些奇怪。
“在我妈那儿看到过照片啊,虽然很少,虽然这个人很可恶,但不管怎么样…我总是他生的,自然会好奇,对他的面相也会记得很牢。他的门牙略有点歪,照片上笑起来的时候看得很明显。”姜米说。
冯斯低头一看,骷髅的门齿果然有些歪斜,不甚齐整。他叹了口气,重新走回阳台,留下一脸忧郁的姜米和她已经化为白骨的生父在一起。
阳台上的老妇人已经靠着阳台门坐了下去,看上去还是有些痛苦,但看到冯斯走过来,她尽量放松了脸上的表情,把头转向冯斯,显得很有教养和风度,再加上得体的穿着,让冯斯对她生起了一些好感。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冯斯问,“需不需要叫救护车?”
“脑袋有点晕,不过还好,应该不需要救护车,”老妇人说,“请你快告诉我,我儿子怎么样了?”
“很抱歉,他…他死了。”犹豫了一下之后,冯斯还是说。
老妇人如同受到了雷击,身体剧烈颤抖,嘴唇瓮动着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呜咽声。冯斯赶忙俯身扶住她,有些后悔自己说得那么直接,万一把这个老太太直接刺激到心肌梗塞或者脑溢血什么的,那可就太糟糕了。
幸好过了一分钟,老妇人慢慢缓了过来,只是脸色还是苍白得可怕。她的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伸手捂着嘴,无声地哭泣起来。遇上这样的丧子之痛,冯斯也不好打断她,只能耐着性子在一旁等着。
“您知道是什么人下的手吗?到底发生了什么?”等老妇人止住哭泣,冯斯还是迫不及待地发问。
“来了一个人找我儿子,我儿子一看到他就很紧张,但还是请他到客厅里坐下,”老妇人神色木然,“我看他们谈话气氛也很不好,不想打扰他,就去阳台浇花。后来,我好像是被打了一下,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来找杨先生的是什么人?你还记得他的长相吗?”冯斯问。
老妇人摇了摇头:“那个人戴着帽子和口罩,还戴了一副墨镜,完全看不清楚脸,只能看见身材大概是中等个,不胖也不瘦。他和我儿子说话的时候,嗓音也压得很低,我听不清他们说了些什么。”
冯斯很是失望。从老妇人的说法可以判断出,此人显然有备而来,就是不想他的相貌被人看到。而从打开的阳台窗户分析,他在杀害杨谨、打昏老妇人之后,多半应该是直接翻窗逃逸了,那么此人的体能状况应当很不错,又或者有什么能够帮助高处下落的特殊蠹痕。
“能不能麻烦你扶我到客厅?”老妇人说,“我要看看我儿子,还有,报警。”
一提到报警,冯斯才反应过来,现在可不是和警察打交道的好时候。他已经在被那个名叫曾炜的警察怀疑了,如果再卷入另外一桩凶手案——而且是死状那么离奇的凶手案——那还不得被曾炜二十四小时贴身照顾?
“你儿子的死状很惨,我建议您先不要动,以免看到他后承受不住,”冯斯说,“我去替您报警,同时通知他们调派医生过来。”
“那就谢谢你了,”老妇人哽咽着说,“你来找我儿子,想要问什么?”
“原本是有些难题想要请他帮忙的,不过…已经不可能了。”冯斯叹了口气。他知道此刻说什么安慰的话也无济于事,只能转身离开阳台,却发现姜米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虽然站得远远的并不上前说话,视线却一直固定在老妇人身上,目光奇异。
这是姜米的亲奶奶啊!冯斯猛然意识到。对于这两个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亲祖孙而言,这真是一次悲剧的相逢。
冯斯用客厅里的座机报了警,然后拉着姜米赶紧离开。姜米显得有些魂不守舍,顺从地跟着冯斯下了楼。
走出小区大门的时候,冯斯想起了什么,来到传达室,询问看门老头:“大爷,早上是不是有个戴口罩和墨镜的人来找过杨谨?”
老头儿一边跟着收音机里的河北梆子摇头晃脑地哼唱,一边漫不经心地摇摇头。冯斯又问:“您摇头是什么意思,没有吗?”
“没留神,”老头说着,忽然脸上现出警惕的神色,“你是什么人?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没什么。”冯斯点头哈腰,连忙溜掉。他也清楚,这么一问得到收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凶犯必然会尽量趁着看门老头没有留意的时候偷偷潜入,即便真的被看到了,信口胡诌一个假身份也就是了。同理,他逃离的时候,多半也会避开老头的视线。
只是这么一来,线索就全断了。袁志何和杨谨都死了,还能找到什么人知道哈德利教授的秘密呢?他感觉那个藏在暗处的敌人每一次都能够先他一步,让他的行动十分的被动,有一种无比窝囊和恼火的感觉。
两人有些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都显得情绪低落。尤其是姜米,大概还沉浸在杨谨之死给她带来的特殊冲击中,一直低着头,只是麻木地跟在冯斯背后,挪动着脚步。
“我现在就算是把你拐去卖了你也不会有什么反应吧?”冯斯回过头来看看她,“其实我爸死去的时候,我也是差不多这样的心情。”
“什么样的心情?”姜米随口问。
冯斯搔了搔头皮:“大概就是那种…恨一个人恨了一辈子,恨不能他马上去死,但等到了他真的临近死亡的时候,忽然发现他身上似乎还有一些自己不知道的东西,忽然发现,也许这个人的心里还有你。但是再想要去更多地了解他,已经不可能了,他已经死了。”
“是啊,他已经死了…”姜米重复着,“我到现在都还不敢相信,那个时侯,他拼命地想要赶我走,真的是为了救我的命?”
“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把我们俩引进家门,才是他保命的唯一希望,”冯斯说,“他如果那么做了的话,现在躺在地上的骷髅,或许就是你和我了。我想,他讨厌你也许是真的,因为你的出现可能会扰乱他正常的生活,但是…当面对着生死这样的事情的时候,他终究还是会存在着作为一个父亲的良知的。”
“而且,当你提到詹教授已经去世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他很伤心,哪怕只是一瞬间,至少也是真诚的。所以我想,也许你生父的确不是什么好人,也的确做过对不起你们母女的事情,但至少,在临死前的那么一刻,他还像是一个真正的人。”
姜米停住脚步,在街边一屁股坐下来,抱着头陷入了沉思。最后她抬起头时,虽然眼神里依然忧郁,嘴角却已经挂上了笑意:“你说得对。而且,现在也不是为了死人烦忧的时候,我肚子饿啦。找个地方我请你吃饭。”
“你妈妈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说起过一家老字号的清真爆肚店,”冯斯说,“咱们去那儿吃吧。中国人民很迷信老字号的,不管时代怎么变迁,科技怎么进步,他们还是会对那些传统手工念念不忘。但其实,很多古老的精髓都已经消失了,留下的不过是不到家的模仿而已。”
“行,听你的。”姜米点点头。
冯斯站在街边拦车,但周末出行的人不少,过去三四辆出租车都是空车。他正在伸长着脖子等待下一辆车,身后忽然传来姜米的声音:“你刚才提到什么传统啊现代啊模仿啊什么的,倒是一下子提醒了我。我们还没有绝望,还是可以想办法查到哈德利教授当年的发现。”
冯斯回过头:“什么办法?”
“我们也模仿哈德利教授做过的事情不就可以了?”姜米兴奋地说,“我们去一趟川东,直接找当地人调查那座道观!哈德利能做到的,我们也能做到!”
二、
文潇岚看着手机上的短信,有些不解。要说冯斯被人盯梢跟踪什么的,那丝毫不必奇怪;如果宁章闻是像几个月前那样去帮助冯斯查阅重要资料,被人跟踪也不奇怪。现在他和关雪樱是纯粹的出门旅行,盯着他们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是你发短信过来?宁哥为什么不直接给我打电话?”文潇岚赶忙回了一条短信。
“宁哥根本不知道,都是我自己观察猜的,”关雪樱的短信很快又回了过来,“我怕宁哥知道了心情不好,没跟他说。”
关雪樱不太擅长用专业的医学术语,但文潇岚能明白她的意思:宁章闻好容易才摆脱自闭和抑郁,恢复到正常人的情商,要是让他知道自己身处他人的跟踪之下,心情一紧张,说不定会有较大的情绪波动,影响病情。
“也对,你先别告诉宁哥,”文潇岚在短信里说,“跟我仔细说说,怎么回事。”
宁章闻和关雪樱选择的旅行地点是东部的某座名山。原本他想选择海滨,理由是关雪樱自幼就生长在大山里,应该对山没兴趣。但关雪樱却表示,比起大海,她还是更喜欢山,即便是见惯了家乡的山,也愿意去看看其他地方的。
“其实你就是怕水吧?”冯斯问,“否则的话,我相信任何一个山里的孩子都情愿去看海的。”
关雪樱的脸涨得通红,最后还是轻轻地点了点头。
于是目的地仍然是山。刚刚离开家门的时候,宁章闻还有些紧张,但关雪樱却显得比他老练得多,一路上照顾着他,沿路没有出任何状况,乘着火车顺风顺水到了目的地。
“坐火车很好玩。”关雪樱在短信里告诉文潇岚。
然而,下了火车之后,关雪樱就始终有一种感觉,觉得身后好像有什么人在跟着她和宁章闻。但她屡次回头,却又什么人也没看见。
关雪樱虽然一直在大山里生活,但因为不会说话,从小就被村里的孩童欺侮,也养成了对各种危险的敏感性。尽管没有亲眼见到跟踪者,但她的直觉一次次地告诉她:有危险正在悄悄逼近。只是她也不想让宁章闻刚一出门就神经紧张,所以并没有告诉他,只是自己暗中留心着。
两人在宾馆安顿好之后,天已经黑了。宁章闻虽然有些累,但生平第一次外出游玩,还是有些兴奋,想要去城里逛逛。这是一座古朴的小城,唯一的特色就是附近的那座名山景区,以及更远一些的海滨。不过对于从小生长在北京的宁章闻而言,这样的小城反而别有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