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那场幻觉并不只是个噩梦,冯斯想,鼻端似乎又闻到了那股腥臭的气息。
关雪樱拉了拉冯斯的衣袖,意似询问,好像是被他怪异的表情吓住了。冯斯拍拍她的肩膀:“没事儿,咱们进去吧。我只是在想,不是我疯了,就是这个世界疯了。”
于叔等人进去得太匆忙,甚至没顾得上关好石门,冯斯和关雪樱顺利地溜了进去。通过一段几十米长的墓道后,眼前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里出乎意料地明亮,那是因为四壁固定了不少老式的油灯,每一盏灯都在燃烧着。借助这些油灯的照耀,冯斯看清了这个大厅里的一切。
“电视剧里见过。”关雪樱写下这几个字。
“没错,的确是电视剧里常见的玩意儿。”冯斯说,“没想到啊,原来你们的老祖宗是个道士,我爸要是见到他,一定很亲切…”
眼前是一座大殿,道观的大殿。
这座山村大墓里,居然藏着一座道观。此刻冯斯的对面就立着一尊威猛的灵官像,正圆睁着三只眼睛瞪着他。殿里有着浓浓的香烛味,说明这里的香火一直没有断绝过。
一个麻木、愚昧、封闭的山村,在村子的深处建了一座坟墓,坟墓里藏着一座道观。这会意味着什么呢?
“难道是什么邪教?”冯斯自言自语着,两条眉毛绞到了一起。这样的事例或者说故事,实在是太多了。荒僻的山村,邪恶的神明,愚昧的村民,总是能演变出许许多多的惊悚故事。只不过,那些惊悚故事被披上了一层神秘的外衣,再怎么千回百转,到最后都会落到人的阴谋和人的诡诈上。但是现在,自己所面对着的可远远没有那么简单…
刚想到这里,脑袋里又是一痛。这一次痛得十分剧烈,隐隐有点在火车上时的那种仿佛被刀切般的感觉,让他禁不住轻轻呻吟了一声。但关雪樱并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声呻吟,因为这声音被另一连串巨大的声响掩盖了。
那是从道观深处传来的惨叫声,那十位村民的惨叫声。
冯斯顾不上头疼,一把拉过关雪樱退到灵官殿外,藏身在门边。里面的叫喊声听起来惨痛无比,关雪樱的身子禁不住簌簌发抖,即便是冯斯,也禁不住心头发毛。
掺杂在那些惨叫中的,是一阵阵若有若无的低沉的轰鸣,有点类似于动物的鸣叫。冯斯一下子想到之前从墓中跑出来的村民张年顺所说的话:“好像是有什么牛在叫。”
倒还真的有点像牛叫呢,他想,这就是老祖宗所发出的声音吗?
过了一会儿,惨叫声渐渐平息,但老祖宗也再没有发出其他的声音。那牛一样的喘息声顷刻间消失无踪,墓穴里似乎除了冯斯与关雪樱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咝咝”声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声音了,甚至连之前不断出现的剧烈头痛也停止了。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是老祖宗吃饱后睡着了?冯斯一阵疑惑。关雪樱扯扯他的袖子,向前指了指,意思是去看看。冯斯犹豫了一下,一想老躲在外面也不是办法,何况那些搬救兵的村民随时可能带着上百条大汉扛着锄头杀回来,既然没有退路,不如冒险前行吧。
这么想着,他和关雪樱一同重新走进了灵官殿,刚走出几步就闻到一阵阵的血腥味扑鼻而来。在火车上的时候,他也曾在幻觉中浸入一条被鲜血染红的河流,但那毕竟是幻觉,即便腥臭,也还在肉体可以承受的范围内。而现在,在真实的世界中闻到这样的味道,他差一点就吐出来了。回头看看关雪樱,虽然也是面色苍白,但状况却比他更好一些,实在让他感觉有些没面子。
两人穿过灵官殿,一路来到了通常位于道观中心的三清殿。刚一走进去,关雪樱就紧张地躲到了冯斯背后。这个举动并不奇怪,冯斯也看得很清楚,这里的地上有一道长长的血迹,一直通往三清殿后方的门,好像是有什么带血的巨大物体被一路拖拽过去了一样。但除了这一道诡异的血迹之外,这里再也见不到其他的任何东西。十个大男人就这么消失了。
难道是他们被捆在一起,然后就这么像拖一大捆稻草一样被拖了进去?十个身强力壮的山民是怎么被迅速制伏的?冯斯满腹狐疑,在关雪樱耳边说:“你先待在外面,我进去看看。”
关雪樱摇摇头,比画了几下手势,表明她绝不离开。冯斯生性爽快,也不勉强:“好吧,一起去吧,就算挂了也有个伴。”
他走在前面,带着关雪樱走进那道门,门里是另外一个大殿,但里面供奉的,却并非寻常道观里所能见到的玉帝、三官、真武大帝等,甚至也不是地方小庙里常见的关公、财神、城隍。那里摆着的,是一尊形状奇特的恶魔雕像。
恶魔,这是冯斯脑子里的第一反应。这尊雕像并非中国传统的泥塑雕像,而是呈现出青铜的质地。它的形态近似于牛头人身,有着魁梧的身躯和尖鼻大嘴带有两只长角的头颅,背后伸展着两只宽阔的羽翼。这个形若恶魔的雕像坐在一个石墩上,双膝向外张开,双手摊开,头颅的角度微微向上,张着血盆大口,仿佛正在发出狰狞的啸叫。
关雪樱在纸上“唰唰”写了几个字,递到冯斯眼前:“外国的?”
这正是冯斯所想的。这尊恶魔像,或者说邪神像,带有浓郁的西方特色。虽然冯斯对雕塑艺术所知甚浅,但也能一眼看出这尊雕像不属于中华文化。他掏出手机,把这尊雕像拍了下来,然后注意到地上的那道血迹正好延伸到雕像的脚下。
他想也没想,便跟随着血迹来到青铜像身前,发现铜像的胸腹处有一块活动的铜板,似乎是一块门板。他伸出手,正想触碰这块铜板,忽然腰间一紧,没等他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已经悬空而起,一股不容抗拒的巨大力量把他带到了半空中。身后的关雪樱也发出了极力挣扎的声音,虽然她无法叫出声,但从急促的呼吸仍旧可以听出她内心的恐慌。
“这就是你的真面目吗?”冯斯低下头,轻声说道。在他的身下,他苦苦追寻数月之久的怪物,终于清晰地出现在了他的视线中。
第七章 坟 四
村长万东峰这些天来一直心神不宁。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预感,一场巨大的危机正在临近。
带来这场危机的是那个名叫冯斯的年轻人。起初的时候,万东峰以为这就是个附庸风雅的普通驴友,并没有太在意,没想到这家伙到村里来的第二天,就拿着一张照片开始寻人。而那张照片上的两个人,赫然是最让他头疼,也最让他畏惧的那父子俩。
“这里留给你了,”那个人临走之前说,“如果它死了也不要紧,用你们全村人的性命来赔就行了。”
这可绝不是说出来吓唬人的,万东峰太知道那个人的手段了。如果有必要的话,他可以把自己的亲儿子炖成汤喝掉。没有办法,可怜的村长只能苦苦支撑着,维系着那个已经流传了千年的谎言。好在这个村子在先辈们的刻意安排下,始终都处在一种半开化的愚昧状态,倒也好糊弄。只要熬到自己这把老骨头有一天闭眼蹬腿了,后面的事就交给别人去烦心吧。
但是冯斯的到来有可能改变这一切。他不清楚这个人怎么会有那父子俩的照片的,但由此可以判断,这个小子一定是知道了很多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第一时间就做出了灭口的命令,但是很奇怪,这个大活人居然莫名其妙地消失了,村民们怎么搜索都不见踪影。人们有些怀疑他其实是在逃跑的过程中滑落到山崖下摔死了,但是没有找到尸体,谁也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更何况,一个大活人来到村子里失踪了,搞不好家人会跟着线索找过来。
更糟糕的是,这几天万东峰为了这件事还没烦心够,新的麻烦又来了,而且是更加恐怖的大麻烦。
“村长!出事了!”半夜响起的敲门声把万东峰从睡梦中惊醒,“老祖宗好像醒了!”
万东峰一句脏话已经到了嘴边,生生又憋了回去,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鞋也顾不上穿就跌跌撞撞地扑出去开了门:“你说什么?”
“祖坟出事了!老祖宗好像醒了!”门外的人大声重复了一遍,打破了万东峰最后的一丝侥幸。
20分钟之后,万东峰带着人来到了祖坟。他表面镇定,心里却完全没有底气。离开的那个人,只告诉过他在常规状态下如何保持老祖宗的沉睡,但眼下是非常时段,在时间根本没到也完全没有任何预兆的情况下,老祖宗突然醒了过来。
该怎么办?万东峰心里七上八下,表面上却必须强作镇定,不让村民们看出来。来到祖坟外,他先在外面喊了几声,但于叔等人没有丝毫回应。
“是祸躲不过…”万东峰长叹一声。他回过身,对着跟在身边的村民们挥挥手,“你们守在外面,如果我没有招呼你们,不管听到什么声音,都别进来。”
村民们巴不得万东峰这么说,都忙不迭地点头。万东峰又叹了口气,迈步走了进去,然后用力把墓穴的石门关死,发动了藏在门内的暗锁。这一道机关只有他知道,一旦发动,将会有几块厚重的石板封住墓门,墓穴的门就没有办法从外面打开了。
“实在不行的话,我就陪你一起死在这里面吧。”万东峰嘀咕了一声,迈着略带蹒跚的步伐向前走去,同样跟着血迹来到了三清殿后方的那个大殿。在那里,老祖宗的确已经醒了。
乍一看,老祖宗的形态有些近似于深海里的大王乌贼,有着庞大的椭圆形身躯和许多长而粗的触手。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这样的外形有一些不协调。那些长长的触手虽然是从躯干里钻出来的,颜色却和躯干迥然不同。老祖宗的躯干是深灰色的,触手却是赤红色,两种色调的对比颇为鲜明,打一个比方,那些触手就好像是一棵大树上缠绕着的藤蔓,而不像是同根同源。
假如去掉这些触手,老祖宗所剩下的巨大躯干,看上去更加近似于一个放大了数百倍的大脑,布满皱褶。在这个“大脑”的前端,一只绿莹莹的眼睛正在闪烁着邪恶的光芒。这是一只并不存在于人们常识中的怪物,但它就在那里,带着令人战栗的恐怖气息,真实得不容置疑。
听到万东峰的靠近,老祖宗似乎有些兴奋,触手开始在半空中缓缓舞动。但它又很快停住了动作,慢慢把触手收了回去。
“您还认得我啊,老祖宗。”万东峰苦笑一声,“这还没到日子呢,您怎么就醒了呢?刚才跑进来看您的那几个小辈,又到哪儿去了?”
当然,老祖宗是没法开口回答这些问题的。它只是慢慢地把身体往后缩了一缩,好像是有些不满于来的是它的“子孙”,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万东峰也不再多说,开始在这间神殿里寻找失踪者的下落。他走到青铜像跟前,用力拉开了那道活门。刚把门拉开,他的眼前一花,脸上突然遭到重重一击。这一拳打得他眼冒金星,立即栽倒在地上,仿佛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才能感受到剧烈的痛楚从脸上升起,手脚也恢复了知觉,却无法动弹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万东峰勉强睁开肿胀的眼皮,看清了身前的一切。他已经被绳子捆住了手脚,身前站着两个人,一个是村民们一直苦苦寻找的冯斯,另一个居然是村民关锁的哑巴女儿关雪樱。他稍微一想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不由得长叹一声。
“家贼难防啊,”万东峰摇着头,“没想到漏子会出在你那里。”
关雪樱在村长面前很是胆怯,不敢稍有表示,只是把身体缩到冯斯背后。万东峰又把视线转向冯斯:“有人帮忙,所以你能躲过我们的搜寻,这没有什么奇怪的。但是我不太明白,你为什么能和老祖宗在一起那么久都平安无事。”
“老实说,我比你还奇怪这一点。”冯斯说着,靠到了老祖宗的身边。这个巨怪不但没有做出攻击的动作,反而把身体向后费劲地挪动了两米,那些张牙舞爪的触手也紧贴着身体收好。
冯斯却不依不饶,大步追了过去,一把揪住了其中一根触手。老祖宗不再动弹,但整个身体竟然开始微微地颤抖。
“我也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很显然,它害怕我。”冯斯一摊手。
半个小时之前。
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大力道把冯斯卷到了半空中。他回过身,终于见到了这个被称为“老祖宗”的怪物的真面目。在此之前,结合那张模糊的老照片和所听所读到的各种描述,他曾经无数次地想象过这种怪物的形态,如今亲眼见到了,他发现其实和他想象的差不多。当然也有那么一点点偏差,那就是那些挥舞的触手。
——所有的描述里都只提到一团状如视肉,或者说大脑的椭圆形物体,却从来没有说过,它的主体之外还有附着物。照片上的怪物也没有。
“这算是什么?进化?”冯斯嘲弄地说。其实他心里也足够紧张,尤其在老祖宗还没有现身之前。但不知道为什么,落入这个怪物的触手之后,他反倒不害怕了,从心底还隐隐生起某种…亲切感。这种亲切感十分诡异,却又无法抹杀,就像是从陈旧的玩具箱里掏出一个破烂的布偶,尽管已经完全不记得自己幼时是否曾经和它一起玩耍过,但那种难以名状的熟悉感觉,却会从内心深处悄悄泛起。
“我说,我不会真的和你是亲戚吧?”冯斯盯着老祖宗碧绿的眼睛。老祖宗似乎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一个敢和它对视的猎物,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意外和犹豫,完全就像人一样,但紧跟着,杀意流露出来。它猛地发力,触手回收,把冯斯拉到身边,然后身体表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就像是一张怒张的血盆大口,要把冯斯吞下去。
关雪樱大张着嘴,惊恐到了极点,喉咙抽搐般地蠕动着,发出一阵喑哑的嘶叫,这已经是她能发出的最大的声音。接下来的一幕令她闭上了眼睛不敢再看:老祖宗把冯斯的身躯塞到了“嘴”里,她觉得自己简直能在想象中听见冯斯的身体被撕裂,血肉被吞噬和骨骼被挤压成碎渣的声音。
但这终究只是想象,她闭着眼睛等待了很久,却没有听到多余的声音,整个神殿里一片寂静,仿佛只剩下了她紧张的呼吸声。过了好一阵子,她实在无法忍受这种让人压抑的寂静,终于硬着头皮睁开了眼睛,这一看之下,她惊呆了。
明明已经被吞噬的冯斯,居然完好无损地站在地面上,缠绕着他的触手也已经松开了。看上去,冯斯也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他同样满脸疑惑,死盯着不知为何大发善心的老祖宗。但很快地,两个人都看懂了。
“你怕我?”冯斯搔了搔头皮,向前跨出两步,站到了老祖宗的身前。在他的视线里,老祖宗已经把所有触手都收了回去,整个身体似乎缩小了很多,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可以看出,它的身体竟然有些轻微的颤抖。冯斯没有说错,老祖宗竟然在害怕。
关雪樱也奓着胆子靠近,老祖宗仍然没有动弹。她望向冯斯,目光里充满了困惑,冯斯摇摇头:“我也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明明已经被它吞进去了,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很快又把我吐了出来。”
“它为什么会怕你?”关雪樱写道。
冯斯一摊手:“鬼知道为什么。不过既然它不敢伤害我,我倒是想要和它来点儿亲密接触。”
关雪樱捂住嘴,无声地笑了,冯斯也跟着坏笑一声,伸出手来,触摸到了老祖宗的表皮。手感有些奇特,就像是黏稠结实的胶状果冻,并且还带着不低的体温,比正常人的体温略微高一点。这一碰,老祖宗的身体猛地抖了一下,就像是一只肥大的菜青虫被顽童用树枝戳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