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弦不屑地扁扁嘴道:“他再厉害有什么用,还不是林叔叔的手下败将!”林青淡然一哂:“胜负未分,何敢言胜。”

小弦笑道:“林叔叔不用谦虚啦,我看你还没出手,就已迫得那青衣…鬼一路后退,当然是稳赢了。”

林青苦笑道:“刚才我只是侥幸占了先机,令他知难而退罢了。何况他也并没有执意要与我一决高下的念头,不然以这老鬼的武功,纵能胜他,恐怕其反挫之力也会令我受创不轻。”

小弦大觉惊讶:“想不到这老鬼竟然如此厉害?那他生前在世的时候岂不是天下无敌了?”林青愕然:“莫非你还真信有鬼神之说?”

“原来他到底还是个人啊。”小弦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一直悬着的心总算吞回了肚里,又想起在清水镇上遇见吊靴鬼与缠魂鬼的情景,自然想到这所谓的“青衣鬼”亦是人所装扮,胆气立壮:“原来一向不骗人的林叔叔也会开玩笑呢。不过我倒是觉得,那人浑身有股说不出来的古怪,如果说这世上真的有鬼,多半就是他那个样子了。”

林青道:“我还以为一提及他的外号,你就能猜到他的来历了。”

小弦心中一动:“六大邪派宗师之鬼王历轻笙?”他见林青点头,喃喃道,“唔,他的样子让人一见就害怕,比起那龙判官来看,倒更像个高手。”

林青笑道:“若是凭样子就能看出武功的高下,大家也不必为了什么虚名争个头破血流了,只须找个算命先生看看脸蛋就行了。”

小弦一转眼珠:“那也未必。像我这样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大家一看,不用找什么算命先生,就能知道不是什么邪派中人。”他生性乐观,明知自己相貌不算好看,以此自嘲却也坦然。

林青徐徐道:“你这样说固然牵强,却也有些道理。相由心生,有些邪派高手心术不正,修习魔功,亦会因此而变得相貌凶恶。历轻笙正是由于修习揪神哭与照魂大法,所以才面容枯硬,眼神凄厉…”

小弦想不到自己胡诌一句竟然能得到林青的赞同,兴奋道:“难道那六大邪派宗师都是凶神恶煞的嘴脸?”他一一回想起见过的几位邪派高手的样子,自言自语道,“嗯,龙判官、鬼失惊和这个历轻笙都是一脸凶相,那‘宁滑风’却是…”他想到宁徊风害了义父许漠洋,语音忽止。

林青啼笑皆非:“正邪之分原无定论,岂可以貌取人?像明将军出身昊空门,他的流转神功与水知寒的寒浸掌皆是光明正大的武功,何曾有丝毫邪气?北雪与南风亦无大恶,只因身处偏僻之疆,少来中原,世人见其行事乖张有悖常情,便称之为邪派中人。似虫大师这样的杀手,若非杀了不少贪官污吏,只怕亦会被冠上邪派的名头…所以凡事不可听人片面之词,要有自己的判断。”他望着小弦,目中大有深意,缓缓续道,“其实无论你是什么出身、修习什么武功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侠义之心,行侠义之事。”

小弦点点头,又问道:“林叔叔刚才说历轻笙修习什么揪神哭与照魂大法,那是怎么回事?听名字似乎挺可怕,他已经对林叔叔使出来了么?”

“揪神哭与照魂大法皆是旁门左道的功夫,着重控制对手的精神,不过若是对手内力更强一筹,却极有可能反噬自身,所以刚才历轻笙并不敢对我使用此术,仅以其另一项绝技‘风雷天动’与我相抗。”林青一声冷笑,“照魂大法也就罢了,揪神哭却需要以童男童女的鲜血方能修习,历轻笙为练此功做下不少天人共愤的恶事…”

小弦吓了一跳:“他竟然那么坏啊!林叔叔为什么不直接杀了他,为民除害?”林青叹道:“你以为名动江湖的六大邪派宗师如此好对付么?我不过勉强占了半分先机罢了,欲取其命谈何容易?”

小弦想到刚才林青与历轻笙对峙的情形:“刚才你们一个前行一个后退,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何我一点儿也看不懂?”

林青沉声道:“历轻笙守住天险以逸待劳,自信可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并不急于抢攻…”他反手拍拍背后的偷天弓,“可他却忘了,我的武器是这把神弓!”

小弦大是好奇:“我听说这把偷天弓专门克制明将军的流转神功,难道对付历轻笙也管用?”

林青正色道:“我与明将军仅仅交手过一次,并不能肯定此弓是否有克制其武功之效。只不过流转神功圆转如意、全无破绽,故此当年巧拙大师才殚精竭虑制下这把神弓。试想凭借超强的弓力寻一隙而入,或有机会能破去流转神功。至于刚才面对历轻笙时,你可曾注意到我们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小弦思索道:“林叔叔与历轻笙相隔十余步远,这种距离最适合发挥弓箭的性能,难怪历轻笙不敢轻举妄动。不过林叔叔既然有适合远程攻击的神弓,在栈道桥头出手岂不更好?那时就算历轻笙能冲上前来,至少也有机会先发出三四箭…”他虽仅知道一些粗浅武功,却自幼精读当年兵甲派传人杜四留下的《铸兵神录》,对天底下的各种兵器性能极为熟悉,故有此问。

“历轻笙名列天下有数的高手之内,岂会不知这个道理。他凝神集气良久,故意将身形暴露在我偷天弓的射程中,就是准备先安然接下我的第一箭…”

小弦忍不住插口道:“他应该知道偷天弓的厉害,竟然还敢故意诱林叔叔发箭,胆子可算够大了!”

“历轻笙此举自有其良苦用心。他有意引我发箭,一来是对自己的武功颇有自信;二来若是我一箭无功,不但泄了锐气,最关键的是对心理的影响极大,再与他动手过招时心态上便已落了下风。”

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那些真正的高手决战时大多是一招决定胜负生死,原来是这个原因。”

林青点头赞同:“武功达到一定的境界,招式内力大都在伯仲之间,纵有差别亦仅一线。双方交手一是看对战的心态,谁能沉得住气,谁就更多了一分把握;二来则如两军对垒,不但讲求本身的实力,战术战略的选择亦足以左右全局。”

小弦想了想:“林叔叔起初假意冲过栈道,等历轻笙蓄势待发时却突然停下脚步,已到达最适合发挥弓箭攻击的距离,令历轻笙措手不及下陷入被动中,这想必就是一种高明的战略。”

林青微笑道:“你莫小看这十余步的距离,其中大有讲究。其实偷天弓的弦力比起普通弓箭更强,若要完全发挥其长处,还应该再远几步才是。但我故意停在那里,亦是给历轻笙留下适合防御的余地,此人虽是名声不佳,但武功确有所长,我也并无十足取胜的把握,将他逼入绝地、被迫反击实非我所愿。”

小弦隐有所悟:“原来那个距离正是保持双方对峙的一个平衡点。历轻笙想必也对林叔叔心怀顾忌,所以林叔叔往前跨步时,他亦只好随之后退。”

“你能想到这一点,亦算不易。”林青面露赞许之色,拍拍小弦的头,“不过那跨步的时机却需要掌握好,稍缓不能给对方足够的压力,而若太过急迫,则会给敌人可乘之机。这其中的差别实难用言语说清楚,只要你能掌握到那稍纵即逝的时机,便足以被称为一流高手。”

原来刚才林青与历轻笙在栈道上对峙时,双方本是势均力敌,谁也不敢稍有动作,唯恐给对方机会。却不料林青借山风晃桥之际踏出一步,顿时打破了两人间微妙的平衡,那一步的距离看似并不起眼,却不但令偷天弓弓力大增,亦令历轻笙闪避腾挪的余地变小许多。偏偏历轻笙寻不到暗器王身法上的破绽,又怕林青借距离缩短之际蓦然出手,只好随之退后。他心知自己无法如林青一般浑如天成地把握那踏步的时机,缚手缚脚之下已有棋差一着的感觉,战志大减之下,最终只好收手罢斗。

小弦听林青讲明了个中缘由,眼中光芒闪动:“这个道理和弈天诀大同小异,只不过弈天诀更注重局面的均衡,努力延长对峙过程,直到引发敌人致命的破绽时方才施出雷霆一击…”

当下,小弦将愚大师悟出的弈天诀细细告诉林青。他虽不过是个垂髫孩童,但自幼对道家极典《天命宝典》耳濡目染,见识颇高,加上又在与愚大师数百局的棋盘对弈中方领悟了弈天诀的要点。弈天诀中“守静笃、致虚极”的原理虽然繁复难懂,他却早已心领神会。

林青原本以为“弈天诀”不过是小弦随意说出的名目,他神功盖世自不放在心上。谁知他听了几句,心头大震,这才知道,弈天诀实是一种别出机杼的武学要诀。暗器王的武功攻强守弱,阳刚威猛,从未想过天底下竟然有弈天诀这般故意不断暴露破绽、不求取胜唯求均衡的武功。昔年武当大宗师张三丰虽创下太极拳法,却也未能将后发制人、以柔克刚的道理发挥到如此极致。

两人本是边走边说,此刻林青蓦然停下步来。他的武学见识何等高明,小弦才说到一半已明其理,刹那间诸多想法涌上心头,脸上神情若痴若狂。

高手对决,一般都是先求将自身守得固若金汤,再寻出对方的破绽。在动辄一决生死的激斗中,纵偶有诱招惑敌,也必是寻隙反击,可弈天诀却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不断暴露弱点引对方来攻,却并不伺机反扑,竭力保持攻守平衡,直到诱使对方露出无法补去的破绽时方才一举出手制敌,看似被动,其实却牢牢掌握着主导权…

小弦看到林青的样子一如当初愚大师才悟得“弈天诀”时的情形,得意地一笑:“怎么样,我这个弈天门祖师还算不错吧。”

林青思潮起伏,良久方长叹一声:“想不到你年纪虽小,竟能发前人之未见,创出此‘弈天诀’来,林叔叔亦要甘拜下风了。”

“这,这可不是我想出来的,主要还是愚大师的功劳。”小弦想不到林青对弈天诀如此推崇,更分明以为这弈天诀是他想出来一般,他顿时脸红过耳,慌忙解释,略停了停,终觉不甘心,又补上一句,“不过愚大师也说,若没有我出言点醒,他也不会悟出弈天诀来。”

林青神色终于恢复平静:“愚大师身为四大家族上一代盟主,果有非常之能。”

小弦只怕林青不愿修习来自四大家族的武功,连忙道:“林叔叔放心,我早与愚大师讲好了,只有我才能做弈天门的开山祖师,收徒传艺。只要你能利用弈天诀击败明将军,也算是帮我完成了父亲的遗愿。”

林青叹道:“如此武学至理,一言点醒已足够受用半生。只可惜这弈天诀与我的武功路数并不相符,贸然使用或许适得其反,倒成了画虎不成反类犬。不过你深明其理,若日后发扬光大,足可开山立派,成为一代宗师。”

毕竟暗器王一向善于先发制人,虽掌握到弈天诀的道理,却难以用于自身,除非放下浸淫数年的武功,那岂不是事倍功半?若遇见普通对手也就罢了,可如果在明将军这样的绝顶高手面前弃己所长,林青必定难有胜望!

小弦原本兴高采烈,听林青如此一说,小脸霎时沉了下来。

林青安慰道:“小弦不要难过。你莫担心自己不能修习武功,林叔叔必会给你想到办法。”

小弦撅着嘴道:“我能不能修习武功都不算什么。只是想起林叔叔那天还说什么,隐隐觉得我是你挑战明将军的关键,谁知却连这么一点忙也帮不上,所以我才不开心的。”

他当初缠着愚大师答应自己不把弈天诀传于外人,就是为了能让林青一举击败明将军,可想不到林青虽然对此诀法大有感悟,却无法与原本的武学合而为一,不免大失所望。

林青这才知道会错了小弦的意思。虽说与这孩子相处不久,他却对自己一片诚心,林青颇觉感动,柔声道:“林叔叔虽然不能将弈天诀用于对付明将军,但既然明白了这个道理,日后自然会有其他用得到的地方。譬如再像刚才那样遇见历轻笙,只怕就不会迫其退后,而是要引其出手,伺机一举除之。”再看小弦面色稍霁,有意逗他开怀,“对了,我以往虽以暗器成名,却对弓箭的性能并不十分了解,你读过《铸兵神录》,对天下各种各样的兵器皆算得了如指掌,这一点对我来说,可是大有帮助。”

小弦当即搜肠刮肚、凝神苦思。他虽熟读《铸兵神录》,但那里面大多是各种兵器的铸造与使用之法,他料想林青大多知晓,一时想不出有什么新意可以提供,只是喃喃念道:“发弓之七要:蜷指、扣手、平目、直肩、挺胸、跨步、凝气。前手如拒,后手如撕,前腿欲其直,后腿欲其曲,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肘紧夹弓胁,弓弦箕张如月,注矢三息,满而后发…”

林青动容道:“我以往发箭都极为随意,想不到其中却有这许多讲究。为何要手握弓胎正中略上半寸处?那箭支岂不是要放偏了?”

小弦道:“《铸兵神录》上说了,箭支在飞行过程中会因力尽而往下坠落,所以在射出时应该略略往高处才好。而至于箭在弦上为何要三息的时间,我也不太明白。”

林青思索道:“那是为了让发箭者平心静气,方可一举命中目标。”他当即又问起一些使用弓箭的要领。

小弦当初学习《铸兵神录》时年龄太小,大多是死记硬背,并不知其所以然,经林青这个武学大行家细细讲解,许多一直不明白的地方霎时而解。而林青在江湖上被誉为暗器之王,平日皆用轻巧灵便的暗器,直至得到偷天弓后方才专注于弓术,缺少理论上的指点,此刻听小弦将《铸兵神录》中的语句一一道来,亦觉获益匪浅。

如此一来,两人边行边说,已不知不觉到了一个小镇。

此镇名平山,隶属鄂境。江汉平原土地肥沃,人口稠密,虽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小镇,却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大约此刻刚好是赶集的日子,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十分热闹。小弦虽听不大懂乡人土语,但看着四周往来的那些淳朴村民,仿佛又回到了滇南的清水小镇中,因而越发思念起父亲许漠洋,却怕林青瞧出自己的伤感,惹他担心。于是他只拉着林青朝人多的地方去,借以掩饰自己的情绪。

随着人流走过半条小街,眼看已将至午时,林青道:“想必你肚子饿了吧,不如我们先去找个酒楼吃饭,然后再赶路。”

小弦眨眨眼睛:“这小镇如此热闹,我还想多玩一会儿,林叔叔不是买了些干粮么,我们随便吃些就好,就不必去酒楼了吧。”

林青见到小弦的古怪神情,如何猜不出他是怕自己身上没有银两,所以才不愿意去酒楼,还偏偏找个贪玩的理由,显然是不愿意让自己面子上不好看。这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倒十分懂事,想到许漠洋撒手而去,陆羽夫妇早早身亡,自己可算是小弦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心头更增怜爱,如何肯让他受委屈。

当下林青微微一笑:“那些干粮只是备在路上以应不时之需,现在到了集镇,我们当然要好好吃一顿。你放心吧,虽然身上只有几两碎银,饭钱总是够的。呵呵,当初你在涪陵城的三香阁请我吃饭,今日便当是回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