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玉郎嗄声道:“不要了,不要了。”

  苏樱叹了口气,道:“你既不要,我也没法子,但这可是你自已的主意,不能怪我不救你,对不对?”

  江玉郎道:“对对对,对极了。”

  苏樱道:“现在你可知道,谁是天下第一个大傻蛋么?”

  江玉郎苦着脸道:“是我,我就是天下第一个大傻蛋,大混帐,大……”

  他竟忍不住放声痛哭了起来。

  苏樱笑道:“没出息,这么大个男人还哭,真叫我见了难受……”

  她的手又在那椅子的扶手里轻轻一按。

  那张床竟忽然弹了起来,将江玉郎整个人都弹起,床后却露出个地洞,江玉郎惊呼一声,人已落在洞里,像坐滑梯般滑了下去。

  苏樱微微笑道:“一个哭,一个笑,这两人倒是天生一对,就让你们去作作伴吧……”语声中床又落下,地洞也合起。

  只听远处那人又大叫道:“一个人喝酒没意思,姓苏的丫头,你还不过来陪陪我。”

  苏樱叹了口气,苦笑道:“他才真是我命中的魔星,我为什么看见他就没了主意……”

  这敞轩后园繁花如锦,小山上佳木葱茏,山坡下有个山洞,里面灯光亮如白昼,布置得比大户人家的少女闺房还要舒服。

  但洞口却有道铁栅,铁棍比小孩的手臂还粗。

  此刻山洞里正有个人坐在桌子旁,一杯杯地喝着酒,只见他蓬着头,赤着脚,身上穿着件又宽又大的白袍子,看来滑稽得很。他脸冲着里面,也瞧不清他的面目,只听他不住大喊道:“姓苏的丫头,你还不来?我就……”

  苏樱柔声道:“我这不是来了么?也没见过你这么性急的人。”

  那人一拍桌子,大吼道:“你嫌我性子火急了么?我天生就是这样的脾气,你看不惯最好就不要看。”

  苏樱垂下了头,眼泪都似要掉了下来。

  那人却忽又一笑,道:“但我若不想你,又怎会急着要你来?别人常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但我简直片刻也不能不见你。”

  苏樱忍不住破涕为笑,咬着嘴唇笑道:“我知道我这条命,迟早总是要被你气死的。”

  那人大笑道:“干万死不得,你死了,还有谁来陪我喝酒。”

  他大笑着回过头来,灯光照上了他的脸。

  只见他脸上斑斑驳驳,也不知有多少刀疤,骤看像是丑得很怕人,但仔细一看,他脸上却像是连一条刀疤也没有了,只觉他眼睛又大又亮,鼻子又直又挺,薄薄的嘴唇,懒洋洋的笑意……

  这人不是那令人割不断,抛不下,朝思夜想,又爱又恨的小鱼儿是谁?

  苏樱瞧见小鱼儿转过身,她眼睛里电发着光,柔声笑道:“你既然要我来陪你喝酒,为什么不把酒杯拿来?”

  小鱼儿眨着眼睛,笑嘻嘻道:“你既然要来陪我喝酒,为什么不进来?”

  苏樱却摇了摇头,笑道:“我在外面陪你喝,还不是一样么?”

  小鱼儿正色道:“那怎么会一样?你一定得坐在我旁边,陪我说话,我的酒才喝得下去,我方才不是说过,我有多么想你。”

  苏樱眼波流动,面上微微现出一抹红晕,垂头笑道:“反正我在外面,你一样还是能看得到我的。”

  小鱼儿忽然跳起来大骂道:“你这臭丫头,死丫头,谁要你来陪我喝酒,你快滚吧!”

  苏樱居然丝毫也不生气,却笑道:“反正你拍我马屁,我也不进去,你骂我,我还是不进去的。”

  小鱼儿吼道:“你为何不进来?难道怕我吃了你?我又不是李大嘴。”

  苏樱笑道:“我知道你不吃人,但我一开门进去,你就要乘机冲出来了,是么?”

  小鱼儿撇了撇嘴,冷笑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知道我的心意?”

  苏樱只是轻轻的笑,也不说话。

  小鱼儿在里面绕了几个圈子,忽又在她面前停了下来,笑道:“我知道你是个好人,而且对我很好,我骂你,你也不生气,但你为什么偏偏要将我关在这里呢?”

  苏樱幽幽道:“你是个爱动的人,性子又急,我若不将你关起来,你一定早就走了,但你的伤却到现在还没有好,若是一走动,就更糟了。”

  小鱼儿笑道:“原来你还是一番好意。”

  苏樱嫣然一笑,谁知小鱼儿又跳了起来,大吼道:“但你这番好意,我却不领情。我是死是活,都不关你的事,你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该听你的话,感激你……”

  苏樱垂下了头,道:“我……我并没有要你感激我,是么?”

  小鱼儿又在里面兜了七八个圈子,忽又一笑,道:“说老实话,你为什么要救我,我可真有些弄不清。”

  苏樱默然半晌,悠悠道:“那天,我恰巧到‘天外天’去……”

  她刚说了一句,小鱼儿又跳起脚来,怒吼道:“什么‘天外天’,那里只不过是个老鼠洞而已!”

  苏樱噗哧一笑道:“好,就算是老鼠洞,你也不必生气呀!”

  小鱼儿大声道:“我为何不生气?现在我一听‘老鼠’两个字就头疼。”

  苏樱道:“但这两字是你自己说的,我并没有说。”

  小鱼儿板着脸道:“我听人说都头疼,自己说自然头更疼了。”

  苏樱忍住笑道:“你不会不说么,又没有人强迫你说。”

  小鱼儿道:“我不说又嘴痒,我……”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忍不住又笑了起来,自己也觉得自己实在是蛮不讲理,转过头,忍住笑,道:“你为何还不说下去?”

  苏樱道:“那天我恰巧到天……到老……”

  她忽然发觉自己既不能说“天外天”,也不能说“老鼠”两个字,自己也不觉好笑起来.只有咬着嘴唇道:“那天我到那地方去,本是去拿要他们替我刨的药草,准知却见到了你,你恰巧也到了那里。”

  小鱼儿道:“我会到那鬼地方去,算我倒霉,你遇见我,也算你倒霉。”

  苏樱一笑,道:“但那天我看见你的时候,你却连一点倒霉的样子都没有,你身上穿的衣服虽然破破烂烂,但那神气却像是穿着世上最华贵、最好看的衣服。”

  小鱼儿坐了下来,跷起了脚,道:“还有呢?我不但很神气,长得也不难看呀!”

  苏樱抿嘴笑道:“不错,你长得的确不难看,尤其是你的眼睛……”

  小鱼儿大声道:“我的眉毛、我的鼻子、我的嘴难道就不好看么?”

  苏樱哧哧笑道:“你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不好看……这够了么?”

  小鱼儿喝了口酒,笑道:“嗯……这还差不多……”

  苏樱已笑得喘不过气来:“我本不是个很容易吃惊的人,但我见到你时,我……”

  小鱼儿大笑道:“你见到我时,眼睛都直了,嘴也张大了,活像瞧见了大头鬼似的,那时我真想在你嘴里塞个大鸡蛋。”

  苏樱噗哧一笑,道:“那只因我心里实在奇怪。你怎会找到……找到那地方的。”

  小鱼儿默然半晌,皱起了眉头,道:“那其中自然有个缘故,但你……你却不必知道,因为无论我是怎会找到那鬼地方的,都不关你的事。”

  苏樱叹了口气,道:“还有令我奇怪的是,你到了那里,竟一点也不害怕。”

  小鱼儿冷笑道:“那有什么好害怕的?比那地方更恐怖、更骇人的地方,我都见得多了。”

  苏樱道:“但你见过比……比魏无牙更可怕的人么?”

  小鱼儿像是忽然说不出话了,那只拿着酒杯的手,也像是有些发抖,莲杯子里的酒都快溅了出来。

  苏樱又叹了口气,道:“我从七八岁的时候开始,差不多每隔两三天就要见他一面,但直到现在为止,我一见他的面,还是好像要发抖。”

  小鱼儿将酒杯摔在桌子上,大声道:“我不是怕他,我只是觉得恶心。他那张脸、那副模样看来简直不是人……他看来简直就像是老天用一只老鼠、一只狐狸、一只狼斩碎了,再用一瓶毒药、一碗臭水揉在一起造成的活鬼。”

  苏樱忍不住又笑了,道:“你这张嘴可真缺德,但你实在也将他形容得再妙也没有了。”

  小鱼儿“哼”了一声,忽也笑了,道:“老实说,我见到你们时,心里真觉得有些好笑,你们俩人坐在一起,看来就像香酥鸽子旁摆着堆臭狗屎,世上再也找不出比这更不相配的事了。”

  苏樱垂下了头,默然半晌,幽幽道:“他虽然不是个好人,但对我……对我却一直很好。这十年来,他简直没有拂过我的心意,我无论要做什么,他全都答应。”

  小鱼儿道:“哼,丑八怪拍小美人的马屁,那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苏樱又默然半晌,展颜一笑,道:“他看见你忽然闯来,而且还有胆子瞪着眼睛向他穷吼,他实在也骇了一跳。这么多年来,我还没见过有人能令他脸上变了颜色的,但他瞧见你时,却连眼睛都好像发绿了。”

  小鱼儿仰首狂笑道:“他只怕本以为洞口的那些破铜烂铁能够拦得住我的,谁知那些东西在我眼里,简直就像是小孩子玩的把戏。”

  苏樱道:“他就是因为你能闯过他布下的十八道机关消息,所以才对你有些顾忌,所以你虽然对他穷吼,他还是坐着不动……”

  小鱼儿截口道:“他既然已知道我的厉害,为何还要令那些蠢才来送死?”

  苏樱道:“他自己不动手,却要他门下弟子去动手,为的只是想先试出你的武功来,他也明知那些人不会是你的对手。”

  小鱼儿又大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他的心意?我是故意不让他瞧出我的武功路数来。”

  苏樱一笑道:“魏无牙实也未想到连他都瞧不出你的武功家数来。”

  小鱼儿道:“所以他就一直坐着不出手,是么?”

  苏樱道:“嗯。”

  小鱼儿道:“他就能眼瞧着那些人被我活活打死?”

  苏樱叹道:“那些人虽也是他的门徒弟子,但却都还未能登堂入室,并非他心爱的那几个。何况,别人的死活,他根本就不放在心上,只要对他自己有利,就算要他将他儿子的脑袋切下来送人,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的。”

  小鱼儿怒道:“我早就知道这家伙不是人,谁知他竟连畜牲都不如。”

  苏樱叹道:“谁知后来你还是上了他的当了。”

  小鱼儿瞪眼道:“你懂得什么,若论斗智,就凭他还差得远哩!”

  苏樱道:“但是你……你还是……”

  小鱼儿也叹了口气,道:“斗智他虽斗不过我,斗力我可就斗不过他了。不瞒你说,我实未想到这畜牲的武功,竟有那么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