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珠子一转,索性站住不动了,笑嘻嘻道:“你若不愿被我瞧见,为何要来呢?”

  那人道:“你想不出?”

  小鱼儿眨着眼睛,道:“我想,你总不会要杀死我吧?”

  那人道:“你怎知我不杀你?”

  小鱼儿道:“一个马上要死的人,就算瞧见你的真面目,也没什么关系,所以你若要杀我,就不妨让我瞧瞧了,是么?”

  他已隐约觉出这人的确没有杀他之意,胆子不觉大了起来,嘴里说着话,突然一步蹿到衣橱前。

  那衣橱里漆本就很新,又被仔细擦洗了一遍,更是光亮如镜,小鱼儿身子往下一蹲,一个白衣人影,便清清楚楚地映在衣橱上。

  只见这人长发披肩,白衣如雪,神情飘飘然有出尘之概,但面上却戴着个狰狞可怖的青铜面罩。

  小鱼儿又不禁骇了一跳,失声道:“你原来就是铜先生!”

  小鱼儿只觉他一双眼睛正狠狠瞪着自己——这双眼睛的光射到衣橱上,再反射出来,仍是冷森森的令人悚栗。

  小鱼儿强笑道:“那日黑蜘蛛说你武功如何如何之高,我还有些不信,今日一见,才知道他不是吹牛的。”

  铜先生冷笑道:“你用不着奉承我,我既不想杀你,就永远不会杀你。”

  小鱼儿道:“永远不会?”

  铜先生道:“嗯!”

  小鱼儿松了口气,笑道:“我见了你这样爱干净,又弄出这香气,本来以为你是个女人的……幸好你不是女人,否则你就算说不杀我,我也不相信。”

  铜先生道:“你不相信女人?”

  小鱼儿笑道: “妇人之言,绝不可听,谁若相信女人,谁就倒霉了!”

  铜先生突然怒道:“你母亲难道不是女人?”

  小鱼儿道:“天下的女人,有谁能和我母亲相比,她又温柔、又美丽……”

  他虽从未见过母亲之面,但在每个孩子的心目中,自己的母亲,自然永远是天下最温柔、最美丽的女人。

  他说着说着,不觉闭起了眼睛,依着他的幻想描叙起来。他口才本好,此番一描叙,更是将自己的母亲说得天下少有,世间无双。

  铜先生冷漠的目光中,却似突然燃起了火焰。

  小鱼儿也未瞧见,犹在梦呓般道:“世上别的女人,若和我母亲相比,简直连粪土也不如,我……”

  话未说完,突觉脖子上一阵剧痛,身子一麻,整个人竟都已被这“铜先生”提了起来。

  以小鱼儿此时的武功,竟无还手抗拒之力。

  只见铜先生目中满是怒火,冰凉的手掌,越来越紧,竟似乎要将小鱼儿的脖子生生拗断。

  小鱼儿大骇道:“你……你说过永远不杀我的,说出来的话怎能不算。”

  铜先生道:“只因你满嘴胡说八道,令人可恨。”

  小鱼儿道:“我几时胡说八道了?”

  铜先生道:“你母亲是好是坏,是美是丑,你根本未见过,如此为她吹嘘,不是胡说八道是什么!”

  小鱼儿道:“你……你怎知我未见过我母亲的面?” 

  铜先生冷笑道:“我不知道谁知道。”

  小鱼儿忍不住道:“我母亲长得是何模样?”

  铜先生道:“你母亲跛脚驼背,又麻又秃,乃是世上最丑最恶的女人,世上无论哪一个女人都比她好看得多。”

  小鱼儿大怒道:“放屁放屁,你才是胡说八道!”

  话未说完,脸上竟挨了两个耳刮子。

  铜先生这两掌虽未使出真力,但已将小鱼儿脸颊两边都打得肿了起来,鲜血不住自嘴角沁出。但小鱼儿仍是骂不绝口。

  他虽未见过母亲,但只要一想起母亲,心里就会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是痛苦,也是温馨。

  他平日虽然最喜见风转舵,所以这“铜先生”若是辱骂了他,他自知不敌,也绝不会反抗还嘴,但辱骂了他的母亲,他却不能忍受。

  铜先生耳刮子打个不停,小鱼儿还是骂个不停,他牛脾气一发,什么死活都全然不管不顾。

  铜先生咬牙道:“你再敢骂,我就杀了你!”

  小鱼儿满嘴流血,嘶声道:“只要你承认我母亲是最温柔、最美丽的,我就不骂你。”

  铜先生道:“你……你死也不肯承认你母亲是最丑最恶的女人?”

  小鱼儿立刻点头。

  铜先生道:“你……你情愿为她死?”他眼睛里充满怨毒,语声却渐渐颤抖。

  只见这“铜先生”站在那里,全身抖个不住。

  小鱼儿偷偷瞧着他,却也不敢妄动,过了半晌,才终于忍不住道:“我母亲究竟与你有什么仇恨,你要如此骂她?”

  铜先生竟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

  小鱼儿再不迟疑,纵身一跃,跳出窗户,转首瞧了瞧,那铜先生似乎并没有追出来,小鱼儿心里虽然有许多怀疑不解,此刻却也顾不得了,展开身法,没命飞掠,转眼间便已掠出了客栈。

  突听身后一人冷冷道:“你还不承认?”

  小鱼儿身子刚掠起,又跌下,他知道只要被这人追着,便如附骨之蛆,再也休想甩得脱了,突然大喝道:“你有本事,就宰了我吧!”

  喝声中,他猝然转身,双拳雨点般击出,但他连对方的人影都未瞧见,背后一麻,身子又跌到地上。

  花无缺本不喜欢喝酒,今夜也不知怎地,竟然自斟自饮起来,而且酒到杯于,喝得迷迷糊糊地,往床上一倒,便睡着了。

  这时窗外正有人在呼唤。

  “花无缺!醒来!”

  声音虽轻细,但每个字却似能送入花无缺耳朵里。

  花无缺定了定神,便推开了窗子,窗外夜色朦胧,一条白衣人影,鬼魅般站在五六丈外。

  淡淡的星光映照下,这人的脸上似乎发着青光。仔细一瞧,才发觉他脸上竟戴着个狰狞的青铜面具。

  花无缺一惊,失声道:“莫非是铜……铜先生?”

  那人点了点头,道:“出来!”

  铜先生已飘上了屋脊。花无缺跟了过去,掠过屋脊,越过静寂的街道。

  铜先生头也不回,忽然冷冷道:“移花宫门下,怎地也贪酒贪睡起来!”

  花无缺怔了怔,垂下头不敢说话。

  只见这铜先生从头到脚,从未动弹,飞掠却迅急无比,整个人都仿佛在御风而行一般。花无缺瞧见这样的轻功,也不禁暗暗吃惊。

  只听铜先生又道:“你自然已知道我是谁了。”

  花无缺道:“晚辈出宫时,家师已吩咐过,只要见到先生,便如见家师,先生所有指示,晚辈无不遵命。”

  铜先生道:“你出宫时,宫主还曾吩咐了你什么?”

  花无缺终于沉声道:“家师要我亲手杀死一个叫江小鱼的人。”

  铜先生像是笑了笑,道:“很好!”

  他不再说话,也始终未曾回过头来,只见去路渐僻,渐渐到了个山坡,山坡上有株枝叶浓密的大树,铜先生身形突然飞掠而起,口中却道:“你在树下站着。”

  短短五个字说完,他身子已站在树梢。满天星光,衬着他一身雪白的衣裳,看来更觉潇洒出尘,高不可攀。

  突见铜先生自浓密的枝叶中,提起一个人,叱道:“接稳了!”

  叱声方自入耳,已有一个人自树梢急坠而下。

  这大树高达十余丈,一个人重量虽不满百斤,自树梢被抛下来,那力量何止五百斤。

  花无缺更猜不出他抛下的这人是谁,也没有把握能否接得住这人的身子,刹那间不及细想,也飞身迎了上去。

  花无缺突然出手,捞住了这人的衣带,但闻“嘶”的一声,这人衣裳已被撕破,花无缺也被这下坠之力,带了下来。

  但等到落地时,下坠之力已减,花无缺口中吆喝一声,临空一个翻身,复将这人身子直抛上去。

  等到这人第二次落下时,花无缺伸出双臂,便轻轻托住。满天星光,映着这人苍白的脸和紧闭着的眼睛。

  这人赫然竟是小鱼儿!花无缺虽然深沉镇定,此刻也不禁惊呼出声。

  铜先生犹自站在树梢,冷冷道:“他是否江小鱼?”

  花无缺道:“不错。”

  铜先生道:“好,你杀了他吧!”

  花无缺心头一震,垂首瞧着昏迷不醒的小鱼儿,嘴里只觉有些发苦,一时之间,竟呆住了。

  铜先生缓缓道:“你若不愿杀一个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不妨先解开他的穴道。”

  花无缺茫然伸手,拍开了小鱼儿的穴道。小鱼儿张开眼睛,瞧见了花无缺,展颜笑道:“是你救了我?”

  花无缺呆在那里,一个字也说不出。

  小鱼儿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会来救我的,我们是朋友。”

  花无缺也不知为了什么,心里只觉一酸,竟扭转了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