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脸上淡淡地抹了些胭脂,乌黑的头发上,插着只珠凤,两粒龙眼般大的珍珠,在耳坠上荡来荡去。

  她垂着头坐在那里,竟好像有些羞羞答答的模样,她明明瞧见小鱼儿走进来,还是没有抬头,只是眼波瞟了瞟,轻轻咬了咬嘴唇,头反而垂得更低。

  小鱼儿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若不是他瞧见她身旁地上还趴着个人,他早已笑出声来了。

  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毡,一个穿着件宽袍的胖子趴在地上,骤然一看,活脱脱像是个大绣球。

  他面前有只翡翠匣子,竟是用整块翡翠雕成的,价值至少在万金以上,但匣子里放着的却是只蟋蟀。

  小鱼儿也伏下身子,瞧了半晌,笑道:“这只‘红头棺材’只怕是个刽子手……”

  那胖子抬起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线了,道:“你也懂蟋蟀?”

  小鱼儿笑道:“除了生孩子之外,别的事我不懂的只怕还不多。”

  那胖子拊掌大笑道:“好,很好……老三,你说的人就是他么?”这人不问可知,自然就是那天下闻名的财阀段合肥了。

  三姑娘垂首道:“嗯。”

  段合肥笑得眼睛都瞧不见了,道:“很好,太好了,你眼光果然不错。”

  小鱼儿摸了摸头笑道:“这算怎么回事?”

  段合肥道:“你莫要问,莫要说话,什么事都有我……先把我拉起来,用力……嗳,这才是好孩子。”

  他好容易从地上站了起来,看样子简直比人家走三里路还累,累得直喘气,摸着胸口笑道:“很好……很好……你喜欢吃红烧肉吧……什么鱼翅燕窝、鲍鱼熊掌都是假的,只有红烧肉吃起来最过瘾。”

  小鱼儿道:“但是我根本不知道,这是……”

  段合肥摆手笑道:“你不必知道,什么都不必知道……都有我作主就够了,留在这里吃饭,我那大师傅烧的红烧肉,可算是天下第一。”

  于是小鱼儿糊里糊涂地吃了一大碗红烧肉。到了这里,他的嘴除了吃肉外,好像就没有别的用了,因为段合肥根本就不让他说话。

  黄昏后,他回到店里,还是不知道段合肥叫他去干什么,只觉“庆余堂”上上下下的人,对他的态度全变了。

  那自然是变得更客气。

  洗过澡,小鱼儿刚躺上藤椅,突听前面传来一阵粗嗄的语声,就像是破锣似的直着嗓子道:“附子、肉桂、犀角、熊胆……”

  他说了一大串药名,不是大寒,就是大热,接着又听得二掌柜那又尖又细的语声,想来是在问他:“这些药,你老要多少?”

  那语声道:“你们这店里有多少,咱们就要多少,全都要,一钱也不能留。”

  另一人道:“你们这‘庆余堂’想必有药库吧,带爷们去瞧瞧。”这人的语声更响,听起来就像是连珠炮竹。

  小鱼儿心念一动,刚站起身子,就瞧见那二掌柜的被两条锦衣大汉挟了进来,就好像老鹰抓小鸡似的。

  灯火下,只见这两条大汉俱是鸢肩蜂腰,行动矫健,横眉怒目,满脸杀气,遇见这样的人,这二掌柜的能不听话么?

  小鱼儿袖手站在旁边瞧着,店里的伙计果然将这两个锦衣大汉所要的药材,全都包好捆成四大包。

  小鱼儿却悄悄在掌心扣了个小石子,等到他们将药包运出门搬上车子,他手指轻轻一弹,石子“嗤”的飞了出去,打在药包的角上,门外的灯光并不亮,他出手又快,自然没有人发觉。

  他又躺回那张藤椅,瞧着天上闪亮的星群,喃喃道:“看来,这只怕又是出好戏……”

  夜更静,药铺里的人都已睡了,小鱼儿却仍坐在星光下,在这安详的静夜里,他却似乎在期望着什么惊人的事发生。小鱼儿眯起了眼睛,也似乎将入梦乡。

  突然间,静夜中传来一阵急骤的马蹄声。小鱼儿眼睛立刻亮了,侧耳听了听,喃喃道:“三匹马,怎地只有三匹马?”

  这时健马急嘶,蹄声骤顿。三匹马竟果然俱都在庆余堂前勒缰而停。

  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一人大呼道:“店家开门,快开门,咱们有急病的人,要买药。”

  响亮的呼声中,果然充满了焦急之意。睡在前面的伙计,自然被惊醒,于是回应声、抱怨声、催促声、开门声……响成了一片。

  那焦急的语声已在大声喝道: “咱们要附子、肉桂、犀角、熊胆……每样三斤,快,快,这是急病。”

  店伙自然怔了一怔——怎地今天来的人,都是要买这几样药的?他们的回答自然是:“没有。”

  那焦急的语声立刻更惊惶,更焦急,甚至大吵大闹起来:“这么大的药铺,怎地连这些药都没有?”

  这人身材也在六尺开外,一双威严冰冷的眼睛,已满布血丝。那店伙瞧见这凶相,只有赔笑道:“咱们是百年老店,什么药原都有的,只是这几样药偏偏不巧,在两个时辰前偏偏被人买光了,你们不妨到别家试试。”

  小鱼儿悄悄走过去,从门隙里往外瞧,只见这大汉焦急得满头冷汗涔涔而落,不住顿足道:“怎地如此不巧!这城里几十家药铺,竟会都没有这几样药!”

  外面店门半开,门外另一条大汉,牵着两匹健马,马嘴里不住往外喷着白沫,显然是经过长途急驰。

  还有一人一马,远立在数尺外。星光下,只见马上人黑巾包头,黑氅长垂,目光顾盼间,星光照上她的脸——这人竟是女子。

  店伙手举着烛台,急着要送客。突然,烛火一闪,马上的黑衣女子不知怎地已到了他面前,一双明媚的眼波,看来竟锐利如刀!店伙计不由得一惊,踉跄后退,烛泪滴在他手背上,烫得钻心,他手一松,烛台直跌下去。

  但烛台并未落在地上,不知怎地,竟到了这黑衣女子的手里,蜡烛也未熄灭,嫣红的烛光,正照着她苍白的脸!她的脸苍白得仿佛午夜的鬼魂。

  她目光凝注着那店伙计,一字字道:“这些药,是被同一人买去的么?”

  店伙也吓白了,颤声道:“是……不是……是两个人!”

  黑衣女子道:“是什么人?”

  她缓慢的语声,突然变得尖锐而短促,而且充满了怨毒,就连店伙都听得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道:“不……不知道……咱们做买卖的,哪敢去打听顾主的来历。”

  黑衣女子锐利的眼睛仍在凝注着他,眨也不眨,似乎要瞧瞧他所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在这么样一双眼睛的注视下,有谁能说假话!

  那店伙计的腿已被瞧软了,幸好黑衣女子终于转身,上马,打马……蹄声渐渐远去,去得比来时更快。

  那店伙计就像是做梦一样,猛低头,只见那烛台就放在他脚前地上——这自然不是梦,他俯身拿起烛台……

  烛火突然又一晃。这店伙又一惊,刚拿的烛台又跌落下去。

  但这次烛台还是没有跌落在地上,蜡烛也还是没有熄——一只手闪电般伸过来,恰巧接住了烛台。那店伙计大惊回头,就瞧见了小鱼儿。

  小鱼儿手里拿着烛台,眼睛却瞧着远方,喃喃道:“想不到……想不到居然是她!”

  店伙计道:“她……她是谁?”

  小鱼儿道:“她叫荷露,是移花宫的侍女……这些话告诉你,你也不懂的。”突然轻轻一跃,伸手抄住了那张被风卷起的纸,只见纸上写满了药铺的名字。

  小鱼儿道:“她将这张纸丢了,显见已经将每一家药铺都找遍,还是买不着那些药……”

  店伙计道:“奇怪,他们为什么急着要买这几样奇怪的药?”

  小鱼儿微笑道:“这自然是因为他们家里有人生了种奇怪的病。”

  店伙计垂首道:“那会是什么病?居然要这几种大寒大热的药来治……这种病我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说过,你听过么?”他抬起头,问小鱼儿。

  烛台又被放在地上,小鱼儿已不见了。

  第四十五回 暗藏奸诈

  小鱼儿掠过几重屋脊,便又瞧见那三匹急驰的健马。

  健马奔驰虽急,但又怎及小鱼儿身形之飞掠。马在街上跑,小鱼儿在屋顶上悄悄追随。

  他心中也在暗问:“荷露为什么急着要买那几种药?莫非是有人中了极寒或极热的毒?这种毒难道连移花宫的灵药都不能解救?”

  他心念一转,又忖道:“下毒的人早知道他们要买那几种解药,所以先就将市面上这几种药都买光,显见是一心想将中毒的人置之于死地!……下毒的人好狠的手段!但却不知是谁呢?”

  “中毒的人又是谁呢?难道是花无缺!”

  他心思反复,也不知是惊是喜?

  健马急驰了两三盏茶的工夫,突然在一面高墙前停下,墙下有个小小的门户,像是人家的后门。门,并没有下闩。荷露一跃下马,推门而入。

  小鱼儿振起双臂,蝙蝠般掠上高墙,他身形在黑暗中滑过,下面的两条大汉竟然丝毫没有觉察。

  荷露轻喘急行,夜风穿过林梢,石子路沙沙作响,她解下包头的黑巾,发髻上有一明珠。

  明珠在星光下闪着光。小鱼儿掠在树梢,缀着珠光。珠光隐入林丛,林中有三五间精舍。

  小鱼儿隐身在浓密的枝叶中,倒也不虑别人发觉,他悄悄自林梢望下去,却瞧见了花无缺的脸。

  这张俊逸、潇洒、安详,充满了自信的脸,此刻却满带焦虑之色。

  他匆匆赶出门,看到荷露第一句话就问道:“药呢?”

  荷露手掌里揉着那包头的黑巾,悄声道:“没买到。”

  她这三个字其实还未说出口来,花无缺瞧见她面上的神色,自己的面色也骤然大变,一把夺过她手里的黑巾,失声道:“怎……怎地买不到?”

  这无缺公子平时一举一动,俱是斯斯文文,对女子更是温柔有礼,但此刻却完全失了常态。

  小鱼儿瞧见他这神态,已知道受伤的必是和他关系极为密切的人,否则他绝不会如此失常,如此慌乱。

  小鱼儿心里奇怪,暗中猜测,荷露和花无缺又说了两句话,他却没听见,等他回过神来,两人已走进屋里。

  灯光自窗内映出,昏黄的窗纸上,现出了两条人影,一人在垂着头,冠带簌簌而动,似乎急得发抖。这人不问可知,自是花无缺。

  另一高冠长髯,坐得笔直,想来神情甚是严肃,小鱼儿瞧了半天也瞧不出这影子究竟是谁?

  忽听得一个温和沉稳的语声缓缓道:“吉人自有天相,公子也不必太过忧郁……其实,荷露姑娘此番空手而回,在下是早已算定了的。”

  这语声一入耳,小鱼儿心里就是一跳。

  只听花无缺叹道:“这几种药虽然珍贵,但却非罕有之物,偌大的安庆城竟会买不到这几种药,我委实想不透。”

  那语声接道:“那人算定了他下的毒惟有这几种大寒大热之药才能化解,也算定了公子必定知道这点,他若不将解药全都搜购一空,这毒岂非等于白下了。”

  这语声无论在说什么,都像是平心静气,从从容容,小鱼儿听到这里,已断定此人必是江别鹤!

  想起了此人的阴沉毒辣,小鱼儿脊背上就不禁冒出了一股寒意,花无缺犹还罢了,他若被人发现,哪里还有生路!小鱼儿躲在枝叶中,简直连气都不敢喘了。

  只听花无缺恨声道:“不错,此人自是早已算定了连本宫灵药都无法化解这种冰雪精英凝成的寒毒,只是……‘他’和‘他’,究竟又有什么仇恨?为何定要将他置之于死地?”

  小鱼儿既猜不透他所说的第一个“他”指的是谁,更猜不透那第二个“他”指的是谁,心里急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