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儿喃喃道:“奇怪,江南的秋,怎会来得这么早,我江小鱼又怎会死得这么早?……”
直到花无缺等人俱已去远,江玉郎才跳了起来。
江别鹤也坐直了,瞧着他笑道:“想不到你应变的机智,竟还在我之上。”
江玉郎垂首道:“孩儿怎及爹爹,孩儿只不过是……”
江别鹤叹道:“你在你自己爹爹的面前,并不需要太用心计,就算你智计强胜于我,我难道还会对你怎样不成?”
江玉郎道:“是。”
江别鹤抚摸着那玉瓶,皱眉道:“仙子香,素女丹……想不到那花无缺竟是‘移花宫’的弟子,此人出现江湖,我倒要留意些才是。”
江玉郎道:“他武功虽高,但却完全不懂事,又有何可怕?”
江别鹤叹道:“此人大智若愚,又岂是你所能揣测。”
江玉郎笑道:“但那位铁姑娘,却的确有些大愚若智,不过……她爹爹是否真的没有来过这里?你老人家是否真的没有杀他?”
江别鹤冷冷一笑,道:“我虽然真的没有见到过‘狂狮’铁战,但像她那样的女孩子,说出来的话却很少会有假的。”
江玉郎皱眉道:“她既然没有说假话,而你老人家又真的没有见过‘狂狮’铁战,那么,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江别鹤叹声道:“这就是说,‘狂狮’铁战虽然来过,但却改扮成另一种模样,而我竟一时疏忽,没有认出他来。”
江玉郎道:“但……但那女子又说她爹爹到了这里后,便未曾出去。”
江别鹤悠悠道:“不错,他此刻或许还在这里。”
江玉郎动容道:“在这里?”
江别鹤冷笑一声,长身而起,冷冷道:“你莫要忘记,此间除了我父子之外,还有一个人的。”
江玉郎失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老聋子?”
江别鹤冷笑道:“他难道不能装得又聋又哑么?”
江玉郎道:“但你老人家曾经偷偷从他背后走过去,在他耳边把那面大锣敲得山响,我从前面看,他真的连眼睛都没有眨一眨。”
江别鹤道:“有定力的人,纵然山崩于前,也不会眨一眨眼睛的。”
江玉郎立刻放低了语声,道:“你老人家可知道此刻他在哪里?说不定已经逃走了也未可知。”
江别鹤却放大了声音,厉声道:“他以为我不会怀疑到他,所以必定尚未逃走,此刻我父子只要瞧见了他,就立刻将他杀死,绝不要再给他说话的机会,‘宁可错杀一百好人,也不要漏掉一个奸细!’这句话你切切不可忘记!”
江玉郎听他声音说得这么响,心里不禁大是奇怪。
“那老头若非聋子,听见这话岂非要跑了么?”
但转念一想,立刻又恍然。
“爹爹想已知道他就在附近不远,他若骇得跑了,岂非便可证明他就是‘狂狮’铁战,那时再追也不迟。”
只见江别鹤“砰”的一声,推开了门。
第四十一回 流浪江湖
门外是条走廊,走廊的尽头有间小屋,屋里有炉火,火上烧着壶水,老人正蹲在壶边,等着水沸。他动也不动地蹲在那里,显得那么安详,那么宁静。
他这一生中已“等”了多久?还要“等”多久?对于“等”,他自然比少年人有更多的忍耐。
江别鹤厉声道:“很好,你装得很像,但无论如何,我还是要你的命!”他一步蹿过去,手掌向老人顶门直击而下。
老人却抬起头来,向他一笑,指着炉子上的水壶,像是在说:“水开了,我就替您沏茶。”
江别鹤这只手掌终于只轻轻落在他肩上。这老人若是听见他说的一个字,笑容又怎会如此安详?
淡淡的星光,照在花无缺脸上,真是张毫无瑕疵的脸。天下少女们在梦里所幻想的白马王子,就该是这模样。
小鱼儿瞧着他,忽然笑道:“你知道么,你‘无缺’这名儿的确取得很好,你的确没有什么缺憾……你出身于世上名声最响的武林圣地,你少年英俊,不虑钱财,你的武功可使江湖中每一个人都对你恭恭敬敬,你的美貌、谈吐和风韵,又可使天下每一个少女都为你着迷,你的名誉也无懈可击,令人甚至在背后都不能骂你。”
他摇着头笑道:“天下若真有一个完美无缺的人,那人就是你。”
花无缺微微笑道:“多谢夸奖。”
小鱼儿悠悠道:“但我却忽然发觉,你还是少了样情感。你彻头彻尾是个没有情感的人,你身上流的血,只怕都是冷的。”
花无缺淡淡一笑,道:“是么?”
小鱼儿大声道:“你不服么?好,我问你,你可真的懂得什么叫爱,什么叫恨?你可曾尝过爱的滋味?恨的滋味?”
他一步步往前走,接道:“你甚至连烦恼都没有,老、病、愁闷、贫苦、失望、悲伤、羞侮、恼怒……这些本是全人类都不能避免的痛苦!但你却一样也没有……一个完全没有痛苦的人,又怎能真正领略到欢乐的滋味。”
他长叹了一声,缓缓接道:“你既没有真正爱过一个人,也没有真正恨过一个人,你没有痛苦,也没有欢乐……别人也许都羡慕你,我却觉得你活着实在没有什么意思。”
花无缺默然半晌,神色竟还是那么安详,绝没有任何变化,他只不过是淡淡笑了笑,道:“也许你说得不错,这只怕也是我从小的环境造成的。”
小鱼儿苦笑道:“不错,只有‘移花宫’才能造出你这样的人,使你变成一个活动的木头人。你虽然对每个人都谦恭有礼,但心里却绝不会认为他们值得尊敬,你虽然对每个女孩子都温柔体贴,但也绝不是真的喜欢她们。”
他又长叹一声,道:“就算你要杀人,你心里都未必认为他是该杀的。”
花无缺叹道:“这的确是遗憾得很。”
小鱼儿仰天一笑,道:“好,现在我话已说完了,你只管动手吧,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能在几招内将我杀死!’’
花无缺道:“你可要使用兵器?”
小鱼儿道:“我没有兵器。”
花无缺柔声道:“你若愿使用兵器,我可以陪你到有兵器的地方,让你选择一样。”
小鱼儿苦笑道:“你明明知道我纵有武器,也非你敌手,你明明要杀死我,还要对我如此客气,若是别人,必定要认为你是个阴险毒辣的人,但我却知道你不是,因为你连虚伪作假都不会,因为你根本不必作假。”
花无缺道:“你实在很了解我。”
小鱼儿道:“你再想找一个这么了解你的人,只怕很难了。”
小鱼儿抹了抹发干的嘴唇,道:“我不要用兵器,你动手吧。”
花无缺仰头瞧了一眼。秋风吹过,一片枯叶飘飘落了下来,星光更淡了,大地充满了萧瑟之意。
他叹了一声,悠悠道:“这样的天气……”
小鱼儿接道:“这样的天气,的确很适于杀人。”
突听铁心兰冷冷道:“这样的天气,只令我觉得冷得很……”
她突然走过来,身上竟已是完全赤裸着的。
星光,柔和地洒了她全身。
世上绝对无法再找出一样比这赤裸的少女胴体更美,更炫目的东西来,简直美得令人窒息。一瞬间,小鱼儿和花无缺呼吸都为之停顿。
花无缺颤声道:“你……你……”
铁心兰转身面对着他,悠悠道:“你看我美么?”她起伏着的胸膛,在月光下看来是那么苍白。
花无缺不由自主地闭起了眼睛,道:“你……你为什么要……”他刚闭起眼睛,铁心兰已扑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花无缺只觉得一个冰冷的、柔滑的身子,缠住他的身子,他的心房突然猛烈地跳动,手足也颤抖起来。
他一生中从未有这种感觉,他仿佛要晕迷,爆裂……他根本不知该如何是好。
铁心兰颤声道:“死人,你……你还站在这里?”
小鱼儿站在那里,像是已发了呆。
铁心兰嘶声道:“你这样……你还不走?”
小鱼儿目中突然流下泪来。
这几乎是他平生第一次流泪,他也不知道这是感激的泪?是悲伤的泪?是愤怒的泪?还是羞愧的泪?
花无缺的手根本不敢去碰铁心兰的身子,自然也挣不脱她,额上已有了汗珠,只有连声道:“放手……放手……”
铁心兰也是流泪满面,道:“你……你再不走,我就死在你面前!”
小鱼儿道:“我……我……”
他最后瞧了铁心兰一眼——那无辜而纯洁的胴体,已满脸晶莹的泪珠,这必将令他永生不能忘怀。他狂吼一声,发疯似的转头奔去。
小鱼儿像一条负伤的野兽,在这秋夜中的原野里狂奔着,也不知究竟奔出了多远,更不知已奔到何处?
他已再没有眼泪可流,他的心乱得就像是他的头发。他一生中从没有这样痛苦,这么心乱过。
水田里的稻穗已长出,在晚风中像是大海的波浪。小鱼儿奔入一块稻田中央,在星光下躺了下来。
积水的污泥,浸着他的身子,星光自稻穗间望出去,显得更遥远,更飘忽,更不可捉摸。
他暗问自己:“我能算是个人么?
“我自以为谁都比不上我,我瞧不起任何人,但别人要杀我时,我却连一点法子也没有。
“我瞧不起女人,尤其是铁心兰,只因我知道她爱我,所以就拼命令她伤心,但到头来却要她牺牲自己来救我!
“我自以为是天下第一个聪明人,但此刻却像条狗似的被人追逐,像条狗似的夹着尾巴逃。
“我这次虽然逃脱了,但我这一生中难道都要这样逃么?我这一生中难道都要等别人来救我?
“不错,花无缺的计谋也许不如我,但像他这样的人,又何必再用什么计谋?只因他有真实的本事。
“而我……我却只想靠聪明,靠运气……一个人若只有聪明,而没有本事,那又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