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他手臂一震,真气才转,左右双腕,便麻了一麻,他身子还未扑到花无缺面前,眼前已发黑。

  他竟凌空跌了下去。

  小鱼儿醒来时,首先瞧见一炉香。

  这炉香就在他对面,香烟缭绕,氤氲四散,一阵阵送到小鱼儿鼻子里,既非檀香,也非茴香,而是一种说不出是什么的香气,乍嗅有些像花,再嗅有些像药,仔细一嗅,又有些像女子的脂粉。

  小鱼儿懒得去分辨,总之他觉得嗅起来舒服得很。

  然后,小鱼儿又瞧见一柄刀。

  这柄短刀,镶着珠柄,就挂在他睡着的床头,像鲨皮的刀鞘,看起来抢眼得很,像是专为装饰用的。

  但这间屋子就只有这点装饰,其余都简陋得很,只是四面都打扫得一尘不染,看起来也舒服得很。

  小鱼儿猜不出这是什么地方,他想,这极可能是花无缺为了要在峨嵋山逗留,而临时搭起来的竹屋。

  但他又怎会到了花无缺的屋子里?

  他方才不是明明中了不可救药的蛇毒,难道花无缺还会救他?花无缺不是一心想杀死他的么?

  他转了转头,立刻就瞧见了花无缺。

  这时阳光已照满了那以竹架搭成的简陋的屋子。

  花无缺,就坐在阳光下,那眉目,那脸,那安详的神态,那雪白的衣衫,就连小鱼儿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人间少见的美男子。

  他像是已在这里坐了许久许久,但看来却一点也不烦躁着急,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是还可以继续坐下去。

  这也是小鱼儿佩服的,若是换了小鱼儿,简直连一刻都坐不住。小鱼儿暗中试了试,觉得自己身子好像并没有什么难受,再瞧自己身上那些要人命的毒蛇,居然也一条都瞧不见了,他暗中松了口气,大声道:“喂,可是你救了我?”

  花无缺淡淡道:“不错。”

  小鱼儿道:“那么厉害的蛇毒,你也能救?”

  花无缺道:“这仙子香与你已服下的素女丹,万毒俱都可解。”

  小鱼儿道:“你方才不是要杀我的么?”

  花无缺缓缓道:“我现在还是要杀你,只因我必须亲手杀死你,不能让你因为别的事而死。”

  小鱼儿眨了眨眼睛,道:“你为何定要亲手杀死我?”

  花无缺道:“只因我受命如此。”

  小鱼儿默然半晌,道:“她一定要你亲手杀死我?我死在别的人,别的事上都不行,这……你不觉奇怪么?你不问是为了什么?”

  花无缺道:“我不必问。”

  小鱼儿道:“看来你倒听话得很。”

  花无缺道:“本宫令严,无人敢违。”

  小鱼儿道:“看来你也老实得很,我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

  花无缺道:“任何人无论问我什么,我都会据实以告,我纵要杀死你,但那和问答的话完全是两回事。”

  小鱼儿道:“你非要亲手杀死我不可?我若杀死了你呢?”

  花无缺淡淡道:“你杀不死我的。”

  小鱼儿道:“你敢和我拼一拼么?”

  花无缺道:“我正是要堂堂正正取你性命。”

  小鱼儿道:“好,你先退后几步,先让我起来。”

  花无缺果然站起身子,后退了八九步之多。

  小鱼儿缓缓爬起,口中喃喃道:“你这人实在太老实了,但我却不知你是真的老实,还是假的老实,也许你自以为对什么事都太有把握.所以随便怎样都无所谓。”

  他口中说话,突然抽出了那柄镶珠的匕首,一跃下地!

  花无缺淡淡瞧着,神色不变,就这分安详从容的气概,已足以愧煞世上千千万万自命高手的人物。

  小鱼儿突然大笑道:“你要我死,那并不困难,但你若定要亲手杀死我,今生今世,再也休想。”

  突然反转匕首,对准了自己的心窝。

  花无缺微微变色,道:“你……你这是做什么?”

  小鱼儿向他做了个鬼脸,笑道:“只要你身子向我这边动一动,我这一刀就刺下去,那么你就一辈子也休想亲手杀死我了,因为我已亲手杀死了自己。”

  花无缺呆在那里,简直不会动了。他实在想不到小鱼儿竟会有这一着。

  若论武功,花无缺自是强胜许多,但若论临事应变,他又怎能比得上精灵古怪,诡计多端的小鱼儿。

  这自然是因为两人生长的环境截然不同——高高在上的“移花宫”

  传人,若论精灵诡计,又怎比得上“恶人谷”中的恶徒?小鱼儿使出的这些“绝招”,花无缺当真是做梦也使不出的。

  小鱼儿大笑道: “你若还想亲手杀死我,现在就得忍耐,莫要动……一动都莫要动……”

  他眼睛瞪着花无缺,一步步往后退。花无缺竟不知该如何应付这种局面,只有站着不动,眼看小鱼儿退出了门,也无可奈何。

  但小鱼儿也实在不敢稍有疏忽,虽已退出了门,眼睛还是眨也不眨地盯着花无缺,不敢放松。

  门外晨雾迷漫,不知名的山花,在雾中更显得风姿绰约,阳光虽已升起,却仍照不散峨嵋清晨的浓雾。

  小鱼儿一步步往后退,退过山花夹列的小径,他除非算准花无缺再也追不着他,否则实也不敢回头。他退得很慢,脚步踏得很稳……

  花无缺突似想起什么,失声道:“江小鱼……快快快站住……”呼声中,他身子已要往门外冲。

  小鱼儿厉声道:“你先站住!你只要敢出门口一步,我立刻……”

  花无缺身子硬生生顿住在门口,额上竟已急出冷汗,大声道:“快站住,你已退不得了,后面……”

  他“后面”两字方自说出,小鱼儿往后退的左脚已一脚踏空,他惊呼之声才出口,人已往下面直坠而落。他身后竟是一道悬崖,云雾凄迷,深不见底,花无缺眼看着小鱼儿直坠下去,也赶不及去拉他了……

  小鱼儿的惊呼声,尖锐而短促,但四山回应却一声声响个不绝,天地间仿佛俱是小鱼儿的惊呼。花无缺身子似已脱力,斜斜倚在门上,眼睛失神地瞧着面前的浓雾,一粒粒汗珠滚滚流下。

  这时铁心兰已踉跄冲了出来,四五个白衣少女跟在她身后,铁心兰冲到花无缺面前,道:“是谁在惊呼,是不是他?……是不是他?”

  花无缺点了点头。

  铁心兰道:“他——他在哪里?”

  花无缺叹息着摇了摇头。

  铁心兰瞧见他的神色,后退两步,颤声道:“——你——你——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突然冲上去,拳头像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花无缺仍是动也不动,既不闪避,也不招架,铁心兰拼命击出的拳头,打在他身上,他竟似全无感觉。

  白衣少女们惊怒之下,怒喝着齐向铁心兰出手,花元缺反而为铁心兰一一拦住,柔声叹道:“我并没有杀他,只是他——他自己失足落下了悬崖。”

  铁心兰身子一震,踉跄后退,道:“你——你真的没有杀他?”

  花无缺道:“我一生之中,绝不说半句假话。”

  铁心兰嘶声道:“那你为什么不还手?”

  花无缺目光温柔地瞧着她叹道:“我知道你此刻心里必定很难受,你纵然伤了我,也是理所应当的,我绝不会怪你的。”

  铁心兰怔在那里,心里酸甜苦辣,也不知是何滋味,这花无缺固是如此善良,如此温柔,但小鱼儿——那又凶又坏的小鱼儿,却为什么偏偏比花无缺更令她刻骨铬心,更令她难舍难分,牵肠挂肚。

  花无缺目光更是温柔,道:“铁姑娘,你还是歇歇去吧,你——”

  铁心兰道:“是——我是该歇歇去了,是该去了——”

  突然疯狂般冲向悬崖,嘶声道:“小鱼儿,你等着,我来陪你一起歇歇——”

  但她还未冲到悬崖,花无缺已拉住了她的手,她拼命挣扎,纵然用尽了力气,也是挣扎不脱。

  铁心兰泪流满面,大呼道:“放开我——放开我——为什么不让我下去陪他,他一个人死在下面,是多么寂寞——”

  只听一人悠悠道:“谁死在下面了——?一个人能寂寂寞寞,安安静静地死,是多么幸福。”

  乳白色的浓雾中,一条婀娜的人影,缓缓走了过来,就像是雾中的幽灵,却正是慕容九妹。

  她面容更是苍白,那双灵活妩媚的大眼睛,也失去了昔日光彩,竟已像是有些痴呆。

  铁心兰咬牙道:“小鱼儿终于已死了,你开心么——?他就死在这悬崖下,你可要去瞧瞧他死时的模样?”

  慕容九妹轻轻摇了摇头,缓缓道:“他不会死在这里的,死在这里的,绝不是他。”

  她突然咯咯笑了起来,笑道:“他早已死在慕容山庄了,是我亲手杀死了他——一个人是绝不可能死两次的,你们说是么——是么?”

  她长发在风中飞舞,笑得那么疯狂。

  花无缺怜悯地瞧着她,轻声道:“荷露,这位姑娘方才被骇得太厉害了,到此刻神智还未恢复,你扶她回屋去躺躺吧!”

  荷露拉起了慕容九妹的手,但慕容九妹仍在咯咯笑道:“我亲手杀死了他,我亲眼瞧见了他的鬼魂。哈哈,你们瞧见过鬼么——你们能亲手杀死他么?”

  铁心兰突然狂笑道:“你们谁也杀不死他,世上惟一能杀死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狂笑突又变为痛哭,她放声悲嘶道:“但他终于杀死了自己——他终于毁灭了自己——为什么聪明的人,总是会自己毁自己——”

  不错,聪明人有时的确会自作聪明,弄巧成拙,到头来虽害了别人,但却也害了自己。小鱼儿远比这种人还要聪明得多——他方才那一脚踏空,竟是假的,竟只不过是做给花无缺看看的。

  他其实早已将地势瞧得一清二楚,他整个人看似跌下去了,其实早已算准了平衡的力量,拿捏得分毫不差。他身子滑下,右手的尖刀便已插入了峭壁,左手也立刻拉住了条山藤,整个人都贴在峭壁上。

  这自然要有很快的眼睛,很细的心,更要有很大的胆子,但若要别人上当,尤其要花无缺这种人上当,不冒险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