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你问,我也会说给你听的,再不说,就要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去说了。你虽……你是我儿子啊,不说给你听,又能告诉谁呢?

三十多年前,我和江湖有名的飞影双盗有过又一次交手,那是为了争夺一封遗书。遗书的主人是一个人族的没落贵族,其祖上是已经消亡额宛州公国衍国的重臣席真。在遗书中,这个人给他的儿子留下了一个惊人的讯息。

当年的衍国公主石秋瞳,曾经从一个叫做云湛的羽族游侠手中接受委托,替他保管一件重宝——一块来自于云州的谷玄星流星石碎片。碎片为何会从云州流出,又为何会落到云湛手中,已然不可考证。但那块碎片带有可怕的力量,却毋庸置疑。

石秋瞳找来一只河络打造闭锁魂印兵器的幽盒,请秘术师加上三道禁咒,将碎片放置其中。那幽盒一直藏在衍国大内深处,无人得以触碰。后来衍国国破,国库被劫掠一空,大量珍宝被蛮族人抢走。那位席真却抢在蛮子们之前,将那个幽盒带走,保藏起来,并叮嘱子孙,此物非同小可,非人力所能控制,任何人都不能开启。

然而碎片的力量是一种难以抗拒的诱惑,终于他的一位子孙忍不住打开了幽盒,为此引发了一场巨大的灾难,将宛西南一座小镇及其附近的生态系数破坏,“星钥”的名声就是那时候传开的。席家的后人不敢再造次,将它重新封入幽盒,并送回到距离云州最近的陌路岛埋藏起来,以免有人再起贪念,当时陌路岛还并不是流放地呢。而这一秘密,始终都是席家的历代子孙在临死前才可告诉下一代。但这一次,由于当时死者的后人在外地未曾归来,遗书被人偷走了,这个消息悄悄流传了出来。

不,儿子,你并不懂得人类的贪欲。无论是惊人的财富还是骇人的力量,不管有多么危险,都能够激发出人的掠夺的天性,以及“兴许我的运气比他们好”的侥幸。我和飞影双盗都是存着这种念头的人,遗书就辗转落到了他们手中。可笑我们谁都没能见到这块星钥的影子,就先拼得你死我活,最后谁都没能捡到便宜。

我们在雷州的赤燎谷大战一场,将双盗中的义弟打下山崖,另一个义兄也被我重伤,但我自己也受了伤,于是退回去休养。我却没有想到,跌下山崖的那个只是诈死,他不过是想借我的手先除掉自己的兄弟。一个月后,他跟踪到我家中,偷袭了我,险些让我丧了命。后来我虽然养好了伤,一身的功夫却废了大半。想着自己出道以来,结下了无数仇家,若是听说我不复往日之勇,必然会倾巢而出寻我复仇。无奈之下,我只能移居到这偏僻之所,终身不敢再江湖上露面。

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他中了我全力一掌,虽然仓皇逃出,不死也绝对重伤。至于后来他有没有拿到那碎片,我就不得而知了。

我不知道他躲在哪里,当年的飞影双盗,一向都是擅长隐匿行踪的,如果存心躲藏,谁也难以找到。但是那个被我打断腿的义兄,我却知道他大致在哪里……

不,你千万别去找他,已经是没有意义的事情了。我的一生既然已经如此,你杀死谁也不能改变分毫。我知道你的内心总有某种渴望,但我对你……原本也没有任何过分的要求。只要你能好好地活下去,我就很满足了。

九、邹铭

陌路岛的夜晚寒冷而多风,幸好囚室里的温室历来和外间差不多,我还能勉强适应,就是那么大的风实在吹得人难受。来到灯塔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要睁不开眼睛了。

老莫当初拟定的计划是这样的:找一个人偷袭看塔人,将他制服,然后爬到灯塔上去,等到船队即将靠岸的时候,将灯火熄灭。这样一来,船会触礁搁浅,守卫们必然会出去救援。

此时另一个人就有机会出手了,趁着这千载难逢的时机去岛上的仓库里盗取一副舢板。那是给守卫们应急用的,任何人都不能靠着这脆弱的工具向东逃亡大陆方向,但是谁也不会想到,这次的逃亡的路线是向西去往近在咫尺的云州禁航区,从距离上而言,完全可以到达。

老莫是铁了心把赌注压在虚无缥缈的云州通道上了,牛角无疑也和他抱着同样的想法,而两人都认为,我是袭击看塔人的最佳人选。因为我是个侏儒,可以装扮成瞎子在灯塔下晃悠,一直对瞎子深恶痛绝的看塔人必然会下来找碴,那时候我就借机偷袭他,把他弄昏过去。

不过眼下既然我不打算离开,就必须把看塔人杀死,否则必然会暴露。我的一生中还从来没杀过人,这次却不得不动手。

然而我并没有得到动手的机会。我看到看塔人从等他上下来,大步流星地向我走来,但不知怎么的,我从他的身上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暴戾的意味。当然,这也可能是我的错觉。

但他说的话就不会是错觉了。他径直走向我,当我正准备出手袭击时,他却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来,用略带惊讶的口气对我说:“你下午不是刚来过么,怎么又来了,出什么事了?”

我骤然收住招式,从这短短的几句问话中,我发现了一个真相:看塔人和瞎子之间,压根就不是仇敌的关系,那只是他们平时伪装出来麻痹旁人的。事实上,这两个人的交情似乎非比寻常。

在诧异之中,我一时间几乎忘记了出手,正在举棋不定,忽然感到脚底一软,低头看去,脚下踩着的沙地不知何时变成了一团水银状的物体,我的身体迅速陷了下去,直至没腰才停止,而那些流动的物质随即固化,把我卡在了里面。一个和我同样矮小的身影从背后绕到了我身前,那是瞎子木克。

一个一直深藏不露的老瞎子,没想到还精通秘术。当然,他并不是真的瞎子,此刻正目光灼灼地注视着我。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假扮我?”瞎子问我。我听了这话倒是一愣,不知道该怎么说。看塔人已经拿出一根绳子,将我牢牢捆住,瞎子消去了秘术,看塔人费力地把我从沙子里拽出来,推搡着押进了灯塔。这是我第一次走进灯塔内部,在此之前,都只是远远地望着它高耸的姿态。这座灯塔的修建年代已不可考,是陌路岛改为流放地后唯一一座没有被拆除的建筑物,虽然历经修葺,仍然顽强地屹立着,与西面的云州遥遥相对。

灯塔比我想象中要高,被推到塔顶时,我已经有些气喘吁吁了。灯油的燃烧散发出了一般动物油脂的气息,我猜想应该是就地取材用的附近海域的鲸油。现在巨大的火炬正在熊熊燃烧着,借助反射铜镜将耀眼的光芒远远传播出去,为即将抵达的物资指引着方向。算算时间,船应该已经开要到了,但我却没有办法将灯火熄没了。

不是瞎子的木克端详了我一阵子,开口再问:“我们不妨开门见山。你也一定是为了那枚碎片而来的吧?”

我心中一凛,这仍然是个难以回答的问题,真没想到这老河络如此目光如炬,难怪要装瞎子来掩盖锋芒。我差点脱口而出承认下来,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什么碎片?我只是想要逃离而已。”

“逃离?”老河络微微一笑,这是我到陌路岛之后第一次见到他笑。他站到灯塔边缘,朝下看了一眼:“你是想熄灭灯塔上的火炬,让船触礁,然后趁乱抢小船出海?”

这老家伙!我不出声,表示默认,木克摇摇头:“驾着小船横跨大洋?要么是脑子坏掉了,要么是另有打算。其实你们是打算去云州那片鬼地方吧?”

我瞪着他:“为什么你要说‘你们’?”

“这种事情,显然需要两个人配合才行,你到这里来灭掉灯火,另一人盗船。”木克悠然说。我认识他这么久,听他说过的话加在一起还不如这一会儿功夫多。

我索性扭过头去,回想看父亲教过我的那些功夫,有没有哪一样能够帮我解开绳索。我窥破了木克和看塔人的交情,他们必然不肯放过我,需得力图自救。幸好我父亲虽然年轻时是武艺高强的大盗,也懂得未雨绸缪应付被捉拿的局面,有一手用指尖解开绳头的绝技。不过刚刚绳子解到一半,楼梯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一具庞大的身躯勉强挤了上来,脑袋几乎能撞到塔顶。

那是牛角。这个夸父大概是一直在等着我熄灭灯火,但是一直到物资船平安靠岸仍然没有等到,所以情急之下冲了过来。我没必要解释什么,如今粽子一般的形态已经可以说明问题了。我看着他扭曲变形的脸血红的眼睛,心里隐隐生起一丝同情:大好的机会,就这么被错过了。

年轻的看塔人大概是第一次和一个如此有敌意的夸父正面相对,身子禁不住瑟瑟发抖,木克倒是处变不惊,从他手指的屈伸我猜想他已经迅速地催动了秘术。夸父的身体强壮人所共知,木克估计用的是直接攻击对方内脏或者精神的秘术,但牛角并没有任何反应,仍然是直直地大步走上前来。

木克这才显出一丝慌张,他换了一种秘术,正是刚才擒住我的液化术,但用得太晚了,夸父的双腿虽然陷了进去,身子已经向前倒下,粗大的双臂正好够得上攻击到木克的身体。木克赶忙往旁边躲闪,砰的一声,夸父的拳头连同身体一齐砸到了地上。

我心里正在暗自惋惜,接下来的一幕却令我瞠目结舌。一个敏捷的身影从夸父背后猛然窜出,直扑木克,后者猝不及防,胸口挨了重重一下,当即被抓住。看塔人想要救援,刚刚跨出一步,喉咙已经被一枚飞过去的暗器击穿。

那枚暗器,是一把雕刻得非常精细的小石刀,谁也想不到,那石头打磨出来的粗砺的锋刃竟然也能取人性命。在此之前,我们都以为这把小刀以及其他许许多多的石雕都只是普通的艺术品呢。

年迈的羽人凌方用一根细丝——好像是钓鱼线——勒住木克的脖子,令他不能轻举妄动,然后转过头,仔细打量我一番。

“虽然个子很矮,但从眉目之中,还是能看出你父亲的影子啊。”凌方叹息着,追忆着往事,手上却毫不放松,用一根尖锐的石锥从木克的右胸钉了进去。据我所知,这样能抑制秘术师使用秘术,却又令他一时半会儿不至于丧命。

“我想你已经见过我的兄弟了,不然不可能追到这里来,”老羽人说,“可惜他一定没有来得及告诉你,河络的兄弟不一定非要是河络——他完全可以是个羽人。”

十、凌方

这么多年不动,我的操偶之术还没有落下啊,否则还没法用牛角的尸体来作掩护呢。可惜这几根偷来的鱼线柔韧度不够好,不然我就是要让这个死夸父跳舞,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也真傻,对于盗贼而言,对形象的识别和记忆能力是极其重要的,我第一眼就发现你的脸型轮廓很像邹天蓝,自然就会时刻留意你的举动。而我却不用担心你认出我来,即便是你的父亲,也从来没见过我的真面目,所以从一开始,就是你在明我在暗。别忘了,我们兄弟当年就是以擅长易容改扮而著称的,没有任何人知道我们的真实相貌。

不错,我来到这里的确只有短短五六年,因为我被你父亲重伤后,伤势一直未能恢复。陌路岛上究竟埋藏着怎样的玄机,在上岛之前还不得而知,在恢复完全的功力之前,来这里无异于送死。

当年的事情?没什么值得惭愧的,这么珍贵的宝物,谁愿意和他人分享?多简单的道理。但我还是低估了你父亲,并为此付出那么沉重的代价,也算是我接受了报应了。

我现在可以告诉你遗书上的提示。其实除了明确陌路岛这个地点之外,遗书上只有一条讯息与之相关:“碎片所藏之地,非常人所能触及。”这短短十几个字,我想了四十年也没有答案,只能猜测:既然常人无法触及,那么多半是深埋在地底。

但是后来,这种猜测变成了肯定,因此我想到了豢养老鼠的方法,那是当年我的义兄烟斗迪胡教会我的。我驯服了老鼠,命令他们钻入地下,试试能否寻找出些什么。然而隔了一段时间,我发现了问题,我所驯服的前三只老鼠,两只失踪了,再也没有回到我身边;剩下一只则在我的囚室里死去。我知道其中有问题,把老鼠的尸体解剖了,发现它是中毒而死的。

我不动声色,再次驯养了几只老鼠,一个月之后,它们再次失踪的失踪、毒死的毒死。我明白了,有人在暗中和我对着干,他这么做的目的,当然是担心我发现地下的秘密,这说明我的思路是正确的。但究竟是谁在和我作对呢?

在仔细观察了岛上的所有人后,我认为瞎子的嫌疑最大,因为只有他成天在岛上乱走,又经常掘土,最有可能下毒。不过他也机警,始终没有被我抓住把柄。我早就想收拾他,但由于对他的实力毫不了解,不能轻举妄动。不过拜你所赐,我总算是可以和他有个了结了。牛角偷听了你和老莫的谈话,我却偷听了你和牛角的谈话,知道你们全部的行动步骤。既然你要对瞎子下手,我为什么不能坐收渔人之利呢?我付出了四十年的代价,从一个年轻人变成了现在的糟老头子,应该得到报偿了。

十一、邹铭

凌方不再是平时那副和蔼可亲、婆婆妈妈的神情了。他挥着手,唾沫横飞、侃侃而谈,仿佛是憋了四十年后终于可以说出真话了。他乱草一般的白须白发随着高处的风四下飘散,周围布满皱纹的双眼却闪动着灼热的光芒。木克已经被他捆绑起来,但看起来并不紧张,反倒是始终带着微笑。老实说,见惯了他死人一样的表情,再看他咧开嘴笑,实在有点让人毛骨悚然。

“你还有什么好笑的?”凌方看着木克,“你不过能毒杀我的老鼠,但只要被我抓住机会,我就能干掉你的人。你究竟是什么人,难道也是为抢夺这枚碎片的?”

这也是我想要知道的问题。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这个伪装的瞎子是当年消失的飞盗,为此我还专门在沙滩上写了字,观察他的反应。当他看到烟斗迪胡的名字时,分明表现得很奇怪,说明他知道烟斗迪胡是谁。要知道当年飞影双盗得名气虽然大,其真实姓名可是很少有人听说过的。然而凌方才是货真价实的飞盗,那么瞎子究竟是什么人?

但是木克并不理睬他,双目只是凝视着那耀眼的火炬,若有所思。凌方手腕微微动了动,一根鱼线立即勒紧了木克的脖子,松手后,那里的皮肤上慢慢出现血痕,可见这一下力量之重。木克却好似完全没有痛觉,甚至都没有因为呼吸不畅而喘口气:“你是不会杀我的。杀了我,你在岛上再呆五年、五十年,也不可能把那枚碎片找出来。”

凌方听到碎片两个字,身子一震。他走到木克跟前,恶狠狠地盯着对方的眼睛:“你果然对此事很了解。难道四十年前,你也和我们一样听到了关于那封遗书的讯息,并且打定主意要把它弄到手?”

木克轻叹一声,并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我很好奇,你已经那么大年纪了,也吃了那么多苦头了,为什么不能安享晚年呢?以你年轻时积累的财富,已经可以舒舒服服活下去了吧。带着一把老骨头来到陌路岛这样的鬼地方,图的是什么呢?那枚碎片再值钱,也不值一条人命吧?”

我也有这样的疑问。如果他真是四十年前就来到这里,那也就罢了,风烛残年之际还要来争这碎片,代价未免太大。凌方哼了一声:“钱?财富?你们别看我老了,只要需要,我还是能轻易地把一座皇宫搬空。可总有一天我会死去的,堆满一坟墓的金钱有什么用?”

我琢磨着他的话:“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找到了这块流星石,你就不会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