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灭长出一口气:“我明白了。为了这些婴儿,云州正当育龄的女人,大概也没少受到领主的戕害吧。”
胡斯归眼里闪过一丝恨意:“植物没有智慧,用岁正魔法催生长大,并没有什么异常。但人类加速长大后,却会带来一些无法避免的致命缺陷:他们的头脑发育不足,几乎都是半白痴。但这样的白痴偏偏身强力壮,而且非常听话,领主命令做什么从不违抗,也绝不怕死。”
云灭摇摇头:“忠诚而不怕死的军队,是多少帝王梦寐以求的啊。蠢一点倒是不妨,有聪明的将官指挥就行了。”
“所以我们的起义才总是屡战屡败,”胡斯归叹息着,“毕竟人数差得太远啊。偶尔局部占了优势,引起了他的注意,派风离轩一出手,就没人能挡得住。”
云灭抬起头,仰望着天空:“无处不在的眼线,绝对优势的兵力,还有风离轩那样拥有非人的星辰力的人做帮手……看来硬拼是绝不可能的,刺杀呢?”
胡斯归狡黠地一笑:“你的刺客本能让你手痒了吧?跟着我走,你很快就能知道刺杀的下场是什么了。”
大约两天后,两人来到了一个小村落,这是云灭来到云州第一次见到胡斯归之外的云州本地人。村里居民以羽人为主,也有不少人类,但云灭实在很难认同这些羽人是他的同类。他们一个个身材粗壮,腿部肌肉发达,几乎没有人会飞翔。云灭眼看着一个大约只有十四五岁的少年羽人肩头扛着一头野猪大步流星地狩猎归来,禁不住感叹说:“真应该把宁州那些端碗吃饭都嫌太重的贵族小屁孩都扔到云州来磨练磨练。”
“那他们多半就磨死了,”胡斯归说,“若不是经过千百年的进化,这里的羽人也不会变成……”
话还没说完,却被一陈惊惶的喊叫声打断了。那是一个衣衫褴褛、浑身肮脏无比的男人,胡子长得吓人,完全不辨年龄。他原本呆呆地坐在村里的一口井旁,好像在晒太阳,一听到有人靠近就跳了起来,边逃边叫着:“你不是我!你不是我!”
看来这只是个疯子,云灭不以为意,胡斯归更是视若无睹,两人继续交谈。按照胡斯归的解释,由于星辰力的紊乱,云州各处的气候、地貌、植被、动物等等都不依常规,不只是眼前这些和蛮族人没太多区别的羽人,许多在其余各州无法想象的奇景也会在此处出现。
“比如这里有一个夸父部落,里面的夸父高大的得出奇,”胡斯归说,“据说上古时代的夸父,都有那种高度的。和他们作战实在是太可怕了,我感觉自己好你是一个婴儿,手里拎着奶瓶,想要去和最勇猛的战士交手。”
“但最后你还是赢了,不是吗?”云灭淡淡地说。
胡斯归得意地一笑:“那是当然。夸父毕竟是夸父,不管块头有多大,终归是直肠子不会耍花招。在云州这种地方,身体上的优势并不是最重要的,关键在于头脑。”
“但是凭你的头脑,仍然无法对抗那个幕后的恶魔?”云灭目光炯炯,直视着胡斯归。
胡斯归沉默了一会儿,那种久违了的畏惧和惶恐又回到了他身上。他轻叹了一声:“那有什么办法?起兵硬扛的代价前两天我已经和你说过了,那时候你对刺杀似乎很有兴趣,但他的力量你也曾见识过,仅仅凭借着一个傀儡,都比你、我和辰月教主三个加在一起还要强,若不是凡人的身体终归太脆弱,我们已经死在那里了。而这个混蛋不只有力量,还有极高的智慧,似乎能洞悉身边的一切。在我之前,其实也有很多人想过要对抗他,但都以惨败告终。大约十年前,有一个很厉害的杀手无意间流落到此处,名叫扈微尘……”
云灭一怔:“十年前失踪的扈微尘?听说他是那个时代东陆最有名的杀手,我出道后还一直想会会他,没到他竟然也到了云州。以他又臭又硬的性子,没可能忍受被人驱使奴役,一定和领主干上了吧?”
“一个人能被你说成是又臭又硬,那可真不容易,”胡斯归讥讽地一笑,“不错,他自以为凭自己无迹可寻的暗杀之术,一定可以杀死对方。他详细策划了两个月,自以为整个计划已经无懈可击,便展开了行动。大约半个月后,他回到了自己的居住地,已经变成了一个心智全失的疯子。在他此后的一生中,见人就躲,而且反反复复只会说四个谁也听不懂的字……”
云灭中一凛,回头看去,那个疯汉躲的远远的,却仍在警惕地朝着自己这边张望,嘴里兀自不停地嘟哝:“你不是我!你不是我!”他身子神经质地抽搐着,满脸的污垢,让人除了那双惊恐的眼睛之外,完全看不出容貌。
两位不同时代的金牌杀手目光相触的一瞬间,云灭分明感受到了一丝兔死狐悲的苍凉。
这一夜两人留宿在村里,胡斯归安排好住处,从天黑后就不知所踪,云灭也不去在意。他好像完全不惧怕什么迅雕之类的监视者,在村里大模大样四处行走。羽人们各自忙着手里的事情,没有谁多看他一眼。云灭想,这一半出自于生活的折磨,另一半大概也是因为云州总有奇怪的来客,他们早就看惯了。千百年来,在外人眼里尸骨无存的云州探险者们,其实还是有那么一小部分侥幸被卷进了大漩涡,活了下来。
但是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进来的,云灭又想,他们只是牢牢记住在怒涛中的死亡恐惧,再也不敢以生命做赌注离开了,从此只好定居在云州。偶尔有人离开了,回到东陆、北陆、又会被当做骗子。因此云州的秘密就这样被隐藏起来,无人能揭破。
他想要去找扈微尘聊聊,看自已有没有办法让这位发了疯的前金牌杀手稍微透露一点刺杀领主的细节,转来转去却始终见不到人,当然云灭找人的工夫比猎犬强多了,最后还是在村口的一口枯井里发现了扈微尘的踪迹,此人正把身子缩成一团,死死贴住井壁,仿佛只有那里才能让他安全。
云灭叹息一声,知道此人已经没救了。他又抬起头,看着云州的天空。不知道是不是居住的人太少的缘故,这一片天空比他所到过的任何地方所见过的都要干净清澈。在填阖域中,填阖的黄色光芒格外醒目,给人一种平和静谧的错觉。
“很好看吗?”胡斯归不知什么时候如幽灵般在他背后出现。
“你去哪儿了?”云灭头也不回的反问说。
“我又不是你情人,你管那么多干吗?”胡斯归嬉皮笑脸地说,但很快从云灭的表情意识到这玩笑不能随便开。他咳嗽一声,正正经经地说:“我去联系我的人去了。他们本来对我不告而别很有意见,但我告诉他们,我选择跑的目的是为了引走风离轩,在云州之外干掉他,并且已经成功了——所以我轻易就取得了他们的原谅,而且声望反而提高了。”
云灭点点头:“论到厚颜无耻见风使舵,你认第二,全九州也找不出第一。”
“多谢夸奖!”胡斯归哈哈大笑,“你真是我的知己!那也没办法,要对付领主,离开我这样的恶人是不能成事的。”
“关于领主……你还能多告诉我一点他的事情么?”云灭问,“比如说,有没有谁见过他的真面目,或者见过他出手?”
胡斯归摇摇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根据历史记录,风离轩当年也曾跋扈一时,却几乎在一夜之间臣服于这个不知何方而来的领主。谁也不知道领主的力量来自于何方,也从来无缘见识,他悄然躲在幕后,一切事物都由风离轩出面打理。”
“但大家所看到的是,风离轩力量激增,行事也比过去老辣阴狠得多,显然都出自于领主的幕后帮助,对吗?”云灭又问。
“不错,这就是领主最可怕的地方,”胡斯归阴郁地说,“他虽然不露面,带给人们的却是更大的心理压力。即便我们能谋划对抗风离轩的方法,一想到背后还存在着领主,总是难免心情沉重。但是现在,最好的机会已经出现了,你明白我的意思。”
云灭点点头:“风离轩死了,领主暂时没有发现你已经回来了。最重要的是,还多了我的存在。”
胡斯归宽容地一笑:“你说你最重要那就最重要吧。反正我们的利益是联系在一起的,领主必须死,否则谁都活不下来。”
填阖域地域并不算广,两人只走了几天就已经到达边缘。由于填阖的星辰特征,该区域内的植被生长十分整齐有序,反而给人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就像是淮安城内那些被刻意修剪以装点市容的灌木植物一样。沙驮倒是始终跑得稳稳当当,性情也还算温驯,只是胃口不小,两人沿途射杀的动物,有大半进了沙驮的肚子。云灭忍不住想:要是辛言见到这种动物,只怕求知欲又要泛起。
想到辛言,就难免想到托付给辛言的风亦雨,心里微微一沉。他渐渐发现,对风亦雨的牵挂已经有些影响自己日常的反应和判断能力,也就是说,偶尔会莫名其妙地走神。虽然都只是短短一瞬,但对于我们高标准严要求的云灭大人来说,总不是什么好事。更何况,身边还有胡斯归这样危险的同伴在。
他微微晃晃脑袋,把各种复杂的思绪都赶出去,回想着自幼开始的精神训练,渐渐进入心境澄明、感官敏锐的状态。于是他很快发现了一点不对劲。
“停下!”他勒住了沙驮,“你看远处,那个山坡上,有不少人。”
胡斯归慌忙停下。两人翻身下来,缩身于沙驮之后。这时候两人正面向阳光,胡斯归用手遮住额头,眯缝着眼睛仔细看去。他费了好大力气才看清,正前方的一座高山上,果然隐隐有些黑影在移动。他不禁叹了口气:“不愧是射箭出身的,眼力真是不一般。不过我们的麻烦也来了。从填阖域到裂章域的入口,好像已经被领主的人给看住了。”
“不是好像,是确定,”云灭说,“那么多人,可不会是去郊游野炊的。”
二十三、夺权
从填阖域进入裂章域,连接的入口位于一座高山上。许久以前,曾有一些猎人或者樵夫去山上打猎砍柴,却神秘失踪了,从而引起人们的关注。当然,那些失踪者后来七七八八从其他的区域慢慢找回了家,而填阖与裂章二域的连接点也终于被发现:它藏在一棵茂盛的老松树的阴面,后面是一片小树林,还有一个熊洞。难怪猎人们和樵夫们都被吸引而去。
本来胡斯归和云灭应该通过这里进入裂章域,但现在这个链接点却意外地被人占据了,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而言,也不算太意外。
“领主肯定猜到了我还会回到云州,因此预先做好了防范。”胡斯归说,“裂章域是整个云州已探明的区域中幅员最广大的一块,地形虽然相对单一,却也恰恰最便于隐匿行踪。我一直都以裂章域作为主要活动地点,在那里,领主有再多的迅雕也不管用。”
“所以他一定不能让你回到裂章域,”云灭说,“这才采取了这种堵门的策略。堵门从来都是一种不得已而为之的笨办法,但用起来效果往往不错。”
“尤其是在门特别小、还没有窗户可以扒的情况下。”胡斯归补充说。
岂止是没有窗户可以扒,根本连墙都没得跳。如果这是一座防卫森严的城池,云灭至少有上百种方法越雷池而入,但云州就是这么古怪的一个地方,不找到那唯一的一个点,整个区域几乎是完全封闭的。
两人仔细检查了自己的化装,确认对方至少在远距离不大容易认出自己,然后开始琢磨有什么办法能靠近。这若是在东陆倒也好办,混进人群就行,偏生是在地广人稀的云州,等了半个对时,连个经过的鬼影也见不到。
不过两人倒是兜了个大圈子,绕到另一个离得更近的土坡上,大致看清了敌方的兵力。如胡斯归所言,山头上驻扎的都是领主用岁正法术催生出来的怪胎们。他们头脑发育并不完全,智力低下,但正因为如此,他们能够一丝不苟地执行命令,既不会受他人花言巧语的蒙蔽,也不会怕死逃脱或者懈怠。
“我眼里能见到的,有五十二个人。”胡斯归说。
“五十三,有一个在树上,”云灭说,“凭我和你,并不是没有办法打发掉他们,或者不动手直接硬闯过去,但那样必然会打草惊蛇。”
“如果能把领头的干掉,就不会,”胡斯归说,“这帮人当中,至少会隐藏一到两个聪明的手下,用来发号施令和处理突发情况,那是领主的老习惯。我说过了,那种用法术催生出的战士空有力量而没有头脑,一旦失去指挥,就会变为纯粹的打架机器。只要把带队的干掉,要这些蠢货自行逃跑去向领主汇报,恐怕稍微困难点。”
“照你这么说,我倒是有主意了,”云灭想了一会儿,“如果我们能辨认出领头的正常人,把他干掉,再把尸体带着一起强闯过关,剩下的蠢货们在慌乱一阵后,只怕会继续回到各自哨位,按部就班地守卫,而完全忘记掉之前的事情。而领主即便派出了迅雕,见到那里没什么变化,也不会起疑——迅雕恐怕不会去注意到五十多个人当中少了那么一两个吧?”
这个作战方案说起来倒是容易。两人远远地观望着,但毕竟相隔太远,无论目力多好,也很难在这样的远距离看清楚人物细节。乍一看,全部的五十三个战士都是那种呆头呆脑的模样,除了来回巡视,基本没有其他的动作。很显然,领头的正常人有意识地把自己的身份隐藏了起来,混在傻瓜们当中,不让自己露出痕迹。
太阳开始渐渐西沉,周围的温度也慢慢降了下来,眼看着黑夜即将来临。胡斯归还好,对云灭而言时间却是不能再宝贵了,而这个死要面子的家伙在胡斯归面前偏偏不愿意流露一丁点焦急,这能在心里煎熬了。
两人找到一处背风的岩石坐下,也不能生火,胡乱啃了点干粮。对面山头上的人们倒是不客气地点起篝火,开始烤剥猎物。胡斯归只觉得自己鼻端仿佛能闻到那几里外的烤肉香气,肚子里一阵咕噜噜乱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