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斯归说:“不知道,谁也没见过他的真面目。后来经过三百年来的探索,他所统治的区域越来越大,但好像已经习惯了领主这个称呼,并没有改称什么皇啊王啊什么的。”
云灭摇摇头:“不是习惯了。领主的权利其实比羽王大,后者不过是个空架子,更何况,他也许对自己的权利还不够满意。真到他称王的时候,也许他的爪子已经伸到云州之外了。我也明白了,以你的性子,自然不会甘心受人支配,多半是一直在反抗他,终于惹恼了他,要全力格杀你,所以你才会借着有外人闯入的机会,逃离云州。我听那两名书生说了,云州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发生在那里的一切都十分诡异。你是在云州长大的,对它的了解总会比较深吧?”
胡斯归苦笑:“表象的东西了解得再多,看不穿本质,终归还是无用。你和我,以及风离轩的几名手下都交过手,应该看得出我们实战经验很丰富。我在云州活了二十多年,和各种各样的猛禽怪兽、杀人植物厮杀过,和凶悍不屈服的土著居民战斗过,甚至和充满怨忿的魅灵交手过,那是一个真正的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方,任何软弱的人都无法生存下去。但是再多的战斗,都不能让我们触及到云州的真相。这究竟是什么地方?为何会长期与世隔绝?始终都没有答案。
“三百年前,当时的先辈们在风离轩的带领下站稳了脚跟,开始探索云州,却发生了十分诡异的事情——分别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走出去的四组人,其中的三组竟然在三天后碰面了。但他们的方向差得那么远,罗盘也始终没有出现过问题,怎么可能碰到?”
云灭的神情专注起来,知道已经听到了关键的地方。胡斯归继续说:“以后不断地小心实验,大家终于发现,云州这块地方,所有的方向都完全是混乱的!如果你一直向东走,很可能会到达北面,而你向北却有可能不停地兜圈子,永远找不到正确的路。先祖们苦苦思索,得出的结论是:如果云州本身不是由幻术所构成的,那么一定有常人难以想象的星辰力量蕴含其间,足以令空间发生混乱。”
“空间混乱……”云灭长出了一口气,揣摩着这个概念,“是不是就好比我们面对面地走近,却忽然发现我已经站到了你的背后?”
“是的,有点类似于填阖秘术中的瞬移术,但秘术需要人的施展,云州的混乱却是天然的,让人找不到破解的方法。”胡斯归一面说,一面从自己的头发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纸卷,展开时云灭才发现,其实那是一张很大的纸,不过由于薄如蝉翼,所以卷起来显得很小罢了。
他接过那张纸,发现是一张云州地图。这地方非常奇特,甚至没有一个外形轮廓,只是罗列出了一块块彼此分隔的区域,完全没有连成一体。这些区域之间有一些线条,大致描绘出所谓的“联通点”。他明白,想必是这三百年中,身处云州的众人努力勘探,却只能在这些区域中来回打转。彼此“联通”的两块地方,可能近在咫尺,也可能相距万里。根据图上的标尺以及根据其余八州面积的粗略推断,这些已被探知的地区加在一起,大概不会超过云州总面积的十分之一。
至于云州全貌如何,依然完全无人知晓。
“为什么这些地图上还标注着主星的名字?”云灭皱着眉头问,“太阳、暗月、密罗……这些和地图有什么关系?”
“这就是这幅地图的关键了,”胡斯归神秘地说,“它牵涉到云州另一个无法解释的现象。标记这些主星名字的原因在于,在相对应的区域里,属于该系的秘术效果会大大地增强,一个秘道家修炼五十年,也未必能达到那样的进境。事实上,人们正是根据秘术效果的界限来描绘那些地区的轮廓的。”
云灭一怔,想起了些什么,胡斯归说:“你先看看吧,我相信你一定能从这幅图上看出些什么,晚上我们再谈。”
于是云灭仔细看图。到了夜风渐起,海鸟都不见踪影时,他还在船舱里点灯看着这张图,一边看一边在一张白纸上乱七八糟地涂抹着什么:圆圈、箭头、三角形。图画得越多,他的面色就越是凝重,到最后额头上竟然隐隐有冷汗冒出来,这对他来说可是太罕见了。
胡斯归给他送来了晚餐,那是一份寻常人类的膳食,其中有鱼有肉,云灭却也并不介意,很快狼吞虎咽掉,目光始终未曾从那份地图上移开。胡斯归叹气:“早知道我往饭里掺点毒药,以你现在的状态肯定察觉不到。”
“那可未必。”云灭随口回他一句,把地图放下,站起身做出门状。胡斯归问:“你要干吗?”
“我记得我们雇来的船工里有一个兼营算命的大仙,”云灭说,“我有一样东西记得不是太明确,想找他确认一下。”
胡斯归嗤嗤一乐:“别逗了,那种江湖骗子只会胡扯而已,你还指望他能画得出元极道的星盘?”
云灭瞥他一眼:“看来你不是蒙我,而确实是自己也看出来了。既然如此,我也就直说了吧,像,非常的像。从所有地点的连接关系来看,刨除掉其他杂乱的小地方,这十二片区域是最不可或缺的——他们就像门户枢纽一样,缺少了它们,所有区域将不能被连通。
“而这十二个区域,仔细比对就能发现,它们彼此之间存在着单向的传送关系,也就是说,只能从甲地到乙地,只能从乙地到丙地。如果用线把它们连起来,正好能首尾呼应,形成一个……圆环。”
胡斯归收起笑容,提起笔来,好容易在被云灭荼毒得一塌糊涂的纸上找出了一小片空位,将那十二片区域分别以其对应的星辰魔法为代号,在纸上画出了一个圆环。
“看看这个顺序,”他轻声说,“我决不能相信这只是巧合。完全一模一样的顺序啊。”
纸张上那环环相扣的地名,正是按照这样的顺序排列出来的:
亘白——岁正——印池——密罗——明月——太阳——郁非——寰化——填阖——裂章——暗月——谷玄——亘白
那正是元极道的星盘序列,根据这个羽族古老宗教的星象理论所推演出的,象征着宇宙间万物演化顺序的星盘序列。
云灭怔怔地看着这个圆环。虽然他早已得出了结论,但得到胡斯归的确认后,仍然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震撼感受。云州,这块迷雾中的神秘之土,这块人迹罕至的蛮荒之地,怎么会和十二主星的星盘序列联系到一起?遥不可及的星空和浩瀚辽阔的大地,究竟蕴藏着多少惊世骇俗的秘密?
“我年轻的时候,对于自己那种疲于奔命的厮杀生活很是厌倦,有空的时候就喜欢拿着那幅云州地图瞎琢磨。后来我无意中发现了这幅地图和星盘的对应,开始有了新的想法。我不要再像野兽一样浑浑噩噩地活着,我要做一些与众不同的、惊天动地的大事。”
胡斯归说到这里,意识到自己似乎不必对云灭这个临时伙伴说得那么深,于是晃晃脑袋,把话题转移开:“我猜测这个星盘很久了,最后我觉得,这似乎是一种人为的布局,甚至于……甚至于是某种实验。”
云灭看着他,并不说话,脸上表情阴晴不定。胡斯归说:“其实你也有类似的想法,对吗?”
“我只是在想,究竟什么人能布下这种气势磅礴的实验场?”云灭说,“用一片数万拓的土地来作为实验田,用天空中的星辰作为工具,以无数的生命为实验品?”
胡斯归斟酌着,最后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神情回答:“大概那根本就不是人吧,因为这种事……根本非人力可为。”
“你逼问风离轩所图谋的东西,和这种力量有关吗?”云灭忽然问。
胡斯归脸上现出了愤怒之色:“废话!如果有谁知道该如何克制这种力量,那个人就是风离轩,所以我们才那样拷问他,偏偏被你那好心肠的女人给搅黄了!现在我们只能硬拼了。”
云灭默然。两人结束谈话,各自安息,云灭却翻来覆去睡不着,一会儿想到吉凶难测的云州之行,一会儿想到正在去往宁州路途上的风亦雨,各种想法纷至沓来,令他的头脑里嗡嗡嗡响个不停。他向来不畏惧任何人,但对于即将面对的可能拥有超人能力的对手,却是半点把握也没有。而身边的胡斯归,在某种程度上也许比那个对手更加可怕。眼下两人为了共同的利益不得已而结成同伴,但只要时机恰当,这个阴险的胖子百分之百会回头往自己身上插几刀。
可那也没有办法。为了解除风亦雨身上的诅咒,再大的危险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也许这世上只有一个人能让自己心甘情愿地被束缚住手脚吧,他又想。虽然这很违背自己的自尊心,但却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他妈的,终归我也只是一个脆弱的普通人,他在心里恨恨地想着。与此同时,隔壁不断传来翻身的响动,虽然很轻,却瞒不过云灭灵敏的耳朵。胡斯归也在辗转反侧,不知道心里想着些什么。
几天之后,船已经接近了陌路岛,他们毫不犹豫地劫持了整艘船——其实船本来就是他们的,只是在目的地上撒了个谎——逼着船转舵向西去往云州海岸。两个恶棍略微施展一点手段,吓得从船长到水手谁都不敢反抗。然而当真的进入禁航区边缘时,船长却下定了决心,死犟着就是不允许再前进了。
“前面是死亡区域,再往前走整艘船都没命,”船长说,“与其淹死在海里,还不如被你们一刀杀了痛快!”
这话倒也说得不错,两人无奈,海船暂停下来。云灭抬头看着远处的天空中翻滚不休的浓云,问船长:“这一带真的有那么可怕么?”
船长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转机,刚刚那种“反正死定了不妨豁出去”的气势一下子收了起来,带点劝说意味地说:“可不是!陌路岛上生活的羽人们直接把这一带称之为长眠之海,意思是无论谁擅自闯入,到最后都是难逃一死。这里的气候变化无常,风暴随时可能发生,完全不可预计。海里还有许多巨大的海兽,它们从来不在长眠之海以外出现,却会疯狂地袭击所有敢于侵犯它们领地的船只。”
“那么漩涡呢?”云灭问,“我听说这片海域经常会出现吞噬一切的大漩涡。”
船长的身子像筛糠一般抖了起来,双手一阵乱摇,脸上现出了怒气:“不能提!不能提!那是海神的震怒!你们会惹怒海神的!”
看他的模样,如果再提到大漩涡,说不定真会拔刀子拼命。云灭只好放过他,想了想,到甲板上抓了一个打杂的水手来逼问。这水手虽然也怕得不行,但最终还是说了。
“羽人们说,自从创世之后,人的足迹就遍布了整个大洋,让海神不得安宁,”这个胆小的水手拼命压低了声音,似乎是害怕被海神听到,“所以它为自己保留了一片宁静的海洋,就是长眠之海,无论谁敢惊扰海神的宁静,都得付出死亡的代价。据说,海中的礁石暗流都是海神布下的陷阱,身躯庞大的神秘海兽是海神的奴仆,风暴和海啸是海神不满的呼吸,而大……大漩涡,就是海神最愤怒时的诅咒。对于那些用暗礁和风暴都无法驱赶走的胆大妄为之徒,海神就会用这个诅咒去将他们拖入海底,让他们陷入永恒的长眠。如果你死于海啸或者触礁,运气好人们还能找回你的尸体,但是被拖入大漩涡的人,全都尸骨无存。”
“看来这个诅咒是为我们俩这样的人准备的,”胡斯归咧嘴一笑,但看起来仍很紧张。云灭皱着眉头问:“奇怪了,你和那两个书生离开云州的时候,怎么就没碰到漩涡?”
胡斯归一摊手:“我哪儿知道?我们一路出海,虽然也并非风平浪静,还是有许多惊险,但的确没遇到最致命的大漩涡。如果真有什么劳什子海神的话,他老人家对云州这鬼地方的戒律好像是只许出不许进……”
云灭叹息:“但是现在我们需要进去啊,怎么才能让这浑蛋的海神开开眼呢?”
看起来海神是听到了这两个渎神者的不敬之辞,空中的乌云愈发浓密,隐隐有雷声传来,海上起了狂风,海水中泛起肮脏的泡沫。这艘坚固的海船似乎变得轻飘飘毫无重量,在水中颠簸摇晃着。可想而知远方的洋面会是怎样的状况,这艘船倘若冒险前行,肯定难逃在深海底陪伴海神的命运。
在船长近乎哀求的喊叫声中,海船费力地掉头行驶了一段,以免被长眠之海恶劣的天气状况卷进去。即便是完全没有航海知识的人,此时一眼也能看出前方凶险莫测。贸然闯入实属自杀。而在长眠之海上,这样突如其来的风暴每天都会出现。
两个人绷着脸坐在甲板上,虽然不愿意把内心的愁闷表露于外,但那种眼神只怕连海神都能杀死。云州仿佛已经触手可及,却无法再前进一步,这样的悲哀,大概过去千年中试图一探云州秘境的人,都曾经遭遇过吧。
“你怕死吗?”云灭忽然问。
“我只怕没有价值地死,”胡斯归说,“人生在世就是需要不间断地冒险、挑战、以命相搏,在这些过程中死去,我倒绝不会介意。”
说到这里,他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云灭:“你不会真的打算硬闯进去吧?那不过是白白送死而已。”
云灭摇头:“倒也未见得白送死。前几天你和我说了云州原住民的事情,我就一直存着和你相同的怀疑。那些人,应该是历代探险者活下来的后代。这就说明了,许多被认为必死无疑的人,到最后其实都活着!只是他们没能再找到办法离开,只能永远地留在了云州。偶尔有能活着回去的,因为所经历的事情太过怪诞,没有人能相信,反而被当成了骗子的胡言乱语。”
胡斯归一怔:“那么你的意思是……”
“刚才那个水手也说了,被卷入大漩涡的人,无一例外,全都尸骨无存。一个人消失得无影无踪,真的就代表他死了么?恐怕未必。至少,那个死去的书生临死前对我说过的最后两个字就是‘漩涡’,我相信他一定对此有所领悟,毕竟他曾活着到达云州。”
“照你这么说,我们就像傻子一样直扑大漩涡,也许是恰好扑向了一扇门?”胡斯归的语气中不含嘲弄,倒是若有所思。不过看得出来,他对于这个疯狂的念头还是有些犹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