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渊阁的历史记录很完备,”他喃喃自语着,“太过完备了,完备到所有人的眼睛都被蒙住了。我们掌握着一切的细节,却看不到整体,更无法从整体中解剖出规律来。也许我们记录了上千年,却还不如把一群逼上绝境的人在毒藤林里关上半天呢。”
“我真后悔为什么没有跟进去。”他最后真心实意地总结说。
云灭低声对风亦雨耳语说:“我随口那么一句,这傻子还当真了。”
“啊?”风亦雨一脸茫然。
十八、毒蛇的苏醒
如果是在真实的历史背景中,无论是夸父族、河络族还是羽族,即便在某些重大战役中失败,仍然可以依靠着各自的地利保存实力,等待东山再起。然而在这座森林中,不存在这样的条件,因此说这场小规模的血腥战斗是所谓历史的缩影,大概也并不确切——至少目前已经有三个种族的人死光了。
于是只剩下了人类,华族人数较多,而且善于在战斗中保护自己,挂彩的多半都是蛮族人。在收拾掉了其他种族后,华族和蛮族的两拨人很有默契地分散开。其实单从外表来看,经过多年的通婚同化,已经很难严格区分出谁是华族谁是蛮族了,但他们仍然固执地以此为阵营。
“地阴藤还在扩散啊,而死人的血会慢慢凝固,到时候就没法用了。”不知藏身于何处的风离轩又抛下这一句。这话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蛮族人相互打个眼色,嘴里呼喊着冲了上去。要知道华族中藏有秘术师,若不赶在他们施术前速战速决,情况会更糟。
双方迅速混战在一起。在这样狭小的空间中,没有战术,没有阵型,没有相互应援,有的只是以命搏命的砍杀。勇悍的蛮族人虽然人数少,却丝毫不落下风,他们每砍出一刀,嘴里都会大喝一声,以助声势,而自己身上受了伤却决不会哼一声。但华族人也发了狠,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所有战士们都不敢后退一步,死死挡住蛮族的冲击,为身后的秘术师蓄势争取时间。
他们做到了。突然之间,一道耀眼的火光亮起,冲在最前方的两名蛮族战士整个身体都燃烧了起来。那是郁非秘术的效果。紧接着岁正、亘白、印池,不同的秘术师开始施展出来,给于了蛮族人巨大的杀伤。蛮族人发现了问题,试图冲开防线,直接攻击秘术师们,但华族人明白这是取胜的关键,决不能让。一片刀光剑影中,不断地有尸体倒下。
战斗到了此时,随着人数的不断减少,个人的强弱慢慢开始展现。现在还能屹立不倒的,大多是组织内的精英,可见组织为了得到风离轩所下的血本。可惜按照组织的行事方式,这些一流杀手之间基本上互相不认识,也只能自相残杀。
这些高手并不知道,组织的真正首领——“老板”此时也正在这片死亡森林之中。他混在那几名秘术师当中,眼看着情势急转直下,却也无可奈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用秘术将自己手下的杀手们都击晕,以期保存实力。
这时候他体会到了,自己选择的这一条路或许是错误的。为了复兴那个沉寂已久的、曾经几乎将整个九州大地都玩弄于鼓掌之间的古老教派,他曾多方苦思良策。在如今这样的和平年代,他的教派和天驱一样,都被列为绝对的禁忌。而坐享平安的国君们,在远离战火的暖风吹拂中早已失却了狮子的雄心,想要说动他们为己所用,以一整个国家的命运为赌注来打破这种死水一样的平衡,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终他只能尝试着自己来构建一股全新的势力,那就是组织。在经过了十余年的苦心经营后,组织已经初具规模,甚至比当年的教派更加强大。这是一颗深植于国家内部的毒瘤,一旦时机成熟,就可以将毒性扩散出去。
然而到了眼下这个地步,他才发现自己错得厉害,并不是由于被困在这片森林中本身。这件事只是一个意外,即便手下网罗的杀手们在这一役中全数报销,他也能想办法找到更多人来填补这些空缺。不,重要的不再此处,让他心里一沉的是,在这种极端的环境下,他完全没有能力去约束这些人。而在千百年前那些辉煌的岁月里,宗教的一个死亡命令,往往是教众梦寐以求的最崇高的荣耀。
利益的驱动,永远比不上人心真正的臣服,老板想。将宗教的力量完全隐藏于幕后,是他的一个极其大胆的尝试,但现在来看,这种做法的弊端可能是致命的,在常规条件下,类似组织这样的队伍能迅速积累力量,但这样的力量流失起来也会更快,面对死亡的威胁和种族的隔阂,它几乎会瞬间崩溃。只有对神毫无保留地信仰于热爱,才能保证忠诚。
想到这里,他微微叹息一声,下手不再容情,只想早点解决点眼前的敌人,离开这鬼地方。以他的秘术功力,在这片大陆上大概没有任何人能拦得住他。他与其秘术师站在一起,看起来毫不起眼,也并无特殊的动作,但蛮族战士们倒下的速度突然间加倍了。
对于华族战士而言,他们只是听的了一声声轻微的爆裂声,就像是柴堆了爆出的微小火星,但蛮族人却感到自己的耳膜中一声轰然巨响,声音一直冲击到他们的脑子里,让他们完全无法抵御。那是气爆术,将蛮族人耳中的空气在一瞬间压缩随即炸开,脆弱的耳膜会当即破裂,那是任何人都不能承受的巨大痛苦。
蛮族人发现了问题,情急之下却攻不到秘术师们的面前,华族战士近乎完美地为秘术师们创造了出手的时机。虽然蛮族人一个个都是那样顽强不屈,但当无法面对面时,秘术师是他们最大的克星。
当最后一个蛮族人的头颅被砍下来时,华族大概还剩下三十来人。他们顾不得说话,也顾不得庆幸,十分默契地将一具具横陈的尸体拖到藤蔓旁。不用他们取血,那毒藤自己就循着血液的气味伸展过来,将尸体卷走,然后在沾到鲜血之后开始快速地枯萎、死亡,将生存的空间一点点让出来。
这些人虽然大都是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但像这样血淋淋地作践尸体,却还是第一次。虽然还不必自己亲手起将血管割开,但当鲜血于毒汁混合发出一种细微而古怪的嘶嘶声时,几乎所有人都有手脚发软的感觉,个别的已经忍不住呕吐了。老板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是注意到了一个很麻烦的问题:风离轩并没有说谎,地阴藤生长非常快,方才的那一番血腥厮杀。其实前后耗时并不超过半个对时,但藤蔓又生得更加浓密了,而已死的人的血液,已经有不少从伤口流出渗入到了地下。
他估计了一下形势,仍旧是不动声色,眼看着一具具尸体被地阴藤卷走,通道一点点被清出来。果然不出所料、到了最后一具尸体被投出之后,仍然有少量的藤蔓纠结于面前——血还不够多。
剩余的华族人犹豫地互相看了几眼。倒不是由于这帮亡命徒刚刚并肩作战过因而不忍心拔刀相向,而纯粹是因为此刻所有人都已精疲力尽,动起手来胜负难料。然而不动手的话,地阴藤还会继续生长,那时候杀光所有人都不管用了。
一个天生巨力的秃子首先忍不住了。他估算着此时所有人的体力都几乎耗尽,脚步动作都会慢出许多,那么自己的力气会占点优势,因此索性抢先动手,抡起手中的斧子,向着离自己最近的一个黑衣男子砍去。
黑衣男子急忙举剑招架,但他的手刚刚举到胸口,却突然间觉得背心微微一麻,随即全身都麻痹了,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利斧落下,重重劈在他的肩膀上。直到痛得晕倒,他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秃子看来头脑简单,不假思索地又攻向下一个对手,而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转眼之间,已经有三个人伤在他手下。老板冷眼旁观,发现每一次在那秃子出手的时候,都有一个人的手微微地动了动。
是那个胖子,最早发现鲜血破毒藤阵的秘密的那个胖子。这个人不但在惨烈的搏杀中活下来,而且看上去神情相当悠闲,和其他人既疲乏又恐惧的样子大不相同。他假借着秃子的手,不声不响地又干掉几个人,最重要的在于,他将一场新的、也是最后的战斗又挑了起来。
老板要自保自然轻而易举,但他开始留意起胖子的举动。与他肥大的身躯不相称,胖子的动作异常敏捷,并且总是想方设法引他人互搏,自己则逃出战圈。与此同时,他仍在悄悄释放那无形无踪的暗器。
新的尸体投了过去,终于,眼前打开了一道缝隙,眼看着就能离开这鬼地方了。众人停止了厮杀,开始疯狂地向出口处奔去,他们担心要是晚了一步,那剧毒的藤蔓又会重新生长起来。但老板和那胖子并不着急,不慌不忙跟在众人身后,落在了后面。当其他人都已经冲到森林边缘时两人禁不住对望了一眼,眼神中一半是惺惺相惜的佩服,剩下一半是警惕的杀意。
他们的判断是正确的。当第一个人的脚眼看就要踏上林外土地的一瞬间,从密林深处突然传来一声哨音,那是一个信号,通道两旁的藤蔓突然间爆裂开来,毒液如雨点倾盆而下,冲在前方的人无一幸免,身上全部被毒液击中。当惨号声止息时,只剩了两个人还活着。
正是老板和胖子。在危险来临时,两人选择了相同的方式,分别抓住自己身前的人,用他来抵挡毒液。
“他们出来了,”风亦雨叫道,“好像还有两个人活着。”
“那这两个人一定是最不简单的,”辛言说,“能坚持到最后活下来,而且看上去几乎没什么伤。”
三人连忙隐藏起来。云灭打量了那两人好一会儿,哑然失笑:“怪不得我怎么也找不到胡斯归在哪儿呢,他已经回复到了以前的肥胖体型,脸都胖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风亦雨仔细看看,那张肥脸的轮廓还真有点像胡斯归,但他身旁的那个人就没人认识了。那是一个相貌清癯的中年人,经过这么一场恶战,身上连一丁点血迹都没沾上,那一袭白袍俨然带着点一尘不染的架势。
辛言面色凝重:“大家藏好了,千万不要和那个白衣服的动手。”
“为什么?”风亦雨问。
“这个人的精神力之强,我再练五十年只怕也赶不上。”
风亦雨很紧张:“有那么厉害?”
“说不定比我能感受的还要厉害,”辛言苦笑一声,“如果你不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到他身上,你甚至压根什么都觉察不到。但一旦捕捉到了,就仿佛有一座大山悬在你的头上,那种压力……足以让人喘不过气来。组织里怎么会有这样的高手存在?”
“那就只有一种解释了呗”云灭漫不经心地说“这大概只能是组织的头儿——‘老板’本人了。”
老板和胡斯归对面而立时,风亦雨心里满希望两人打起来,但出门在江湖上混了这些日子,她心里也清楚,这种奸猾似鬼的角色,若无绝对把握,决不会莫名奇妙地树敌。
果然两人只是脸上带着不可捉摸的笑意,对视了一会儿。老板先开口:“能在这样的情况下活下来,你大概就是向我们通报情况的胡斯归胡先生吧。”
“幸会幸会,”胡斯归说,“没想到能见到老板本人。”
“不必那么紧张,我很欣赏你,杀了你对我没什么好处,我不会向你出手。”
胡斯归笑笑:“而且我们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要对付,对吗?”
老板微微摇头:“共同的敌人不假,但却用不着共同对付,也许凭你一个人就收拾了他呢。”
胡斯归听出了对方话语中讥诮的意味,脸上笑意更浓:“是啊,要是我一个人就能打发,你正好省了力气。”
老板抬颌示意:“那就看我们这位朋友愿不愿意让我们省力气吧。”
胡斯归回过头去,正看见风离轩从林中走出来,他的脸色变了变,但随即恢复到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真没想到,这样都没有杀死你,还让你布了这么一局。这种毒藤,连我都没见过。”
远远望去,风离轩大步流星,神色如常,丝毫看不出中毒的样子。云灭却感到有些不对,他发现此人走路的步伐虽快,却显得僵硬而不自然,倒似是个提线木偶一般,在被人操纵着行动。
“很像是行尸啊,”辛言皱着眉头说,“行尸走起路来才这种姿态。但他又并不是死人,身上显然有活气。”
这个很像行尸的活人站到了胡斯归身前。打量了他一阵子,叹气说:“胡胖子,还是这个形象看着顺眼。你本来就是个挺好看的胖子,一下子弄得那么瘦,我还真不习惯。”
这原本只是仇人相见一句寻常的招呼,胡斯归却猛然间浑身一震。此时他背对着云灭等三人,云灭看不到他的脸上是何等表情,却能看到的手在颤抖,就如同上一次在淮安听他说起云州往事的时候。“那绝不是让人生存的地方。人在云州,只会变成恶魔!”那时候胡斯归是这样说的。
而眼下,他的身体反应活脱脱就像见到了恶魔。风亦雨记得,胡斯归被风离轩时虽然也做出害怕的样子,但现在想来那无疑只是一种伪装。而现在,他才真正被恐惧所笼罩。
“怎么……怎么是你!”胡斯归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然后向后退了一步,由于恐惧,他竟然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不错,是我,”风离轩冷森森地回答,“你到现在才听出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