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亦雨又忐忑不安起来,不知道云灭是不是在责备她胡闹,好在云灭像拍小狗一样拍拍她的脑袋:“终于表现得像一个你们风家的人了,老子可以稍微省点心了。”
什么叫稍微省点心?风亦雨一愣,觉得这话里似乎包含着某些让人心跳加速的东西,从云灭嘴里说出来,当真是比一条狗不啃骨头还要奇怪,但她反而不敢去多想,赶紧找点别的话题:“对啦,我们分手这段时间,你又去了哪儿?”
云灭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刚才说的话有点不妥,但若要去解释点什么,好像更加显得此地无银,于是顺势捡紧要的也把自己这段时间的经历说了一遍。风亦雨脸色立马就白了:“别开玩笑了,风离轩怎么可能是……三百年前的人?别说羽人了,不管人类、夸父还是河络什么的,没听说过能活过一百二十岁的。而且他看起来,只是个中年人而已啊。”
“兴许是僵尸复活呢,”云灭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横竖从云州出来的东西都不正常。看起来,对云州感兴趣的绝不止一家两家啊,这次组织挑起本地帮会的大火并,彻底禁绝了和镇的海运。但连官府都无能为力,可想而知组织的势力。所以我故意挑衅,故意被抓,想要打探点情况。”
风亦雨恍然大悟:“原来她们告诉我的都是真话,不过被抓住的羽人不是风离轩,而是你。那风离轩哪儿去了?”
风离轩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无疑有人比风亦雨更为迫切地想知道答案。和镇的海运全面瘫痪,谁也无法从海上离开,两个帮会的斗殴也逐渐升级。云灭和风亦雨两人鬼鬼祟祟在城里流窜,发现不明身份的高手越来越多,可想而知风离轩还没有落网,也并没有找到尸首,而组织也越来越着急。
“风离轩到底给过你什么暗示没有?”云灭忽然想到,“你们分开时,他说了些什么?”
“这……”风亦雨好不踌躇。那时候风离轩的确和她说过:“要么想办法活下去,要么就再也见不到你想要见的人了。”但这话如何能向云灭说出口?只好跳过这句,汇报下一句:“他说如果还见到他活着,就远远离开和镇,越远越好。”
“如果他还活着……越远越好……”云灭重复了一遍,忽然精神一振,“这老家伙,肯定想要在和镇弄出点什么大名堂。”
风亦雨大惊:“那会不会和淮安城一样?”
“当然不会,”云灭毫不犹豫地回答,“风离轩的地位在胡斯归之上,他如果真想制造点什么事件的话,一定会比淮安城那一桩还要大得多。”
风亦雨看起来快要晕过去了:“把你怎么看上去那么……那么高兴?”
“我本质上并不是个爱看热闹的人,但出于职业习惯,只有热闹的场面才能浑水摸鱼。”云灭轻松地说,“越热闹越好。”
“我觉得一点也不好!”风亦雨呻吟着说。
但到了这一天的黄昏时分,风亦雨也隐隐有点期盼能看到风离轩制造出的“热闹”了。当两人来到和镇西端一处还算热闹的市集时,他们看到一根高高的木桩竖立起来,上面吊着三具尸体——正是跟随在风离轩身边的三个人。
那个僵尸模样的中年人手足全被打断了,不知敌人用了什么法子;擅长用毒的女人皮肤都溃烂了,无疑是中了更厉害的毒;至于一直蒙着面的羽人,这是后面巾被摘除,能看出原本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难怪招式虽精,功力却不纯。
这些人都曾和云灭交手,还杀死了两名龙渊阁的书生,于他而言或许算是敌人,但对于风亦雨而言,这些人似乎都不太坏。他们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虽然远谈不上感情深厚,但也并不像仇敌一般针锋相对。熟了之后,甚至还能交流几句。
“你的情人功夫很厉害啊,”那个年轻的羽人最令风亦雨有好感,因为他开口夸赞了云灭,“我一向自以为我的鹤雪术练得很到家,和他一比,却根本算不得什么。”
但现在,三个人全死了,而且还被曝尸,显然是要利用他们的尸体引风离轩出来。
“那家伙会出来吗,以你对他的了解?”云灭问。
风亦雨沉默了许久,最后说:“你知道我很笨,不怎么会揣摩别人的心思,但我觉得,他的心里……其实还是有着很强烈的感情吧。”
“那样的话,这里的麻烦真的会比淮安的更大。”云灭事不关己地说。
不过麻烦在第二天暂时没有到来,倒是正午的时候,两大帮会的第一次交锋在码头展开了。云灭事先将风亦雨带到辛言准备好的船上,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躲将起来,一面看热闹一面偶尔的评点两句:“看到了么?那几个人的功夫,一看就是组织里渗透进去的。他们不会相互动手的,而是把两边帮会不大容易收服的干将都杀掉,这样回头吞并他们就会很容易。”
风亦雨轻轻叹气:“你们说起杀人来,都是这样无动于衷吗?”
“我见过比这都大得多的场面,”辛言抢着回答,“别看这里人多,都是一帮乌合之众,要是放在战争年代,恐怕还挡不住一次冲锋。”
风亦雨双目半闭:“对我来说,死一百人和死一个,没什么大的区别。”
在她的眼前,是原本货物堆积如山的码头。由于海运停止了,所有的货物都运不出去,只能停放在那里。如今货物像变戏法一般消失不见,码头上仿佛除了相互以命搏杀的人之外,什么都没有。这些人多数武艺并不高强,有些甚至可能比她还差,所以用那样她都能看清楚的动作去杀人或是找死,更加触目惊心。
她看到一个年纪和自己相仿的年轻人,动作有些笨拙,在一群人的包围中简直显得茫然无措。他的身上已经有多处伤口,鲜血淋漓,却在这样血肉横飞的环境中吓得迷糊了,不知道躲闪。风亦雨看着那副可怜相,几乎就想要冲出去救他,但他还没等到她考虑清楚这样做的危害性,一把斧子已经将年轻人的头颅劈成了两半。她立即转过身,猛烈地呕吐起来,心里却想起了自己当年学武的时候如何遭受同族们的白眼的。
那一瞬间她忽然发现,她总觉得生在一个声名赫赫的名门望族是多么多么不幸的事情,这样的想法是何其浅薄啊。那些白眼,那些挖苦讥讽,无论如何总杀不死人,自己还是能衣食无忧地活着,身上带着一两样寻常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宝贝,还有族长令能在关键时刻召唤援兵。然而那些生活在下层甚至底层的人,却完全没有选择,也许一次再普通不过的街头斗殴,就能让一个脆弱的生命化为乌有。
她不再看下去,抱着膝坐在甲板上,思考着这些大概永远也想不清楚的乱糟糟的事情。耳听得场中喊杀声渐渐止息,剩下垂死者的挣扎呻吟声,云灭拍拍她肩膀:“结束了。死了一群中低级的帮众和高级一点的刺头,按照组织的行事效率,两天之内,这两个帮会就会归并在一起。到那个时候,全部力量都会集中起来寻找风离轩。我估计,那大概就会是麻烦的开端。”
对于和镇而言,这是充满了厮杀与血腥的一天,不只是风亦雨,即便是帮会内部的人,一想到白天发生的事情也会觉得心惊胆战。譬如和运帮的小头目张虎,就在这一场大架后下决心脱离帮会。
然而他也很清楚帮会里的规矩,一日入会,终生不可叛帮,否则便会招来杀身之祸。于是他决定悄悄地溜走,趁着眼下混乱时期管束不严,赶紧跑得远远的。他选在深夜的时候,收拾好行李,悄悄往城东跑,打算从那里离开和镇,去幻象森林。一路上草木皆兵,听到点风吹草动就怕得不行,花了大半夜时间也没走出多远,其实仔细想想就会明白,谁会费那么大力气去和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杂碎为难,世上的事情多半不外是自己吓唬自己。
来到一处小森林,张虎意外地发现树林中跳动着一点火光。他唯恐其中有埋伏,小心谨慎地绕行开,却隐隐听到从火光处传来的说话声。
“一定要这么做吗?”那是一个男人带着痛楚的声音,“一口气把几百号人都干掉,这可是个大场面。”
“你的毛病始终就是太软弱。”另一个声音说。这声音浑浊刺耳,仿佛是从一个巨大的空洞中传来一样,其中隐隐含着一种无法言说的冷酷。
“这不是心软的问题,我不会在意无关者的生死。我会找到那个人,替你带回去,这是我答应过你的,”男人继续说,“但除此之外,我不想把事情做得过于张扬,淮安那件事情恐怕已经引起很多人怀疑了。”
“正因为如此,才必须把这批人全部灭口!”另一个声音依旧刺耳,语气却坚定而不容抗拒,“死几个人是小事,关键是这帮人已经知道了我们的存在,并且都在觊觎云州的秘密,那是绝不容许的。既然现在他们都聚集在了和镇,那就是最好的机会,我要让他们全部消失,尤其是胡斯归,这样我们的秘密才不会泄露。”
“我并不怕他们胡乱猜测,但是胡斯归是知情者,他和他所投靠的人,都是必须拔除的眼中钉。”
云州的秘密?这一下张虎的好奇心可无法遏制了。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偷偷瞟了一眼,这一眼差点把他的胆吓破。
他看到一个男人盘膝坐在火堆旁,右手抚着自己的头顶,坐姿无比奇怪。在那人的身前,火堆正熊熊燃烧,火光高炽,其中赫然有一小片火焰呈现出碧绿的颜色,形成了一个人头的形状。那人头在轻微晃动,从中发出了说话的声音,男人正是在和这火焰中的碧绿人头讲话。更加诡异的是,那片绿色的火焰从火堆中延伸出来,绿幽幽的火苗包围了男人的全身,却并没有任何烧灼的痕迹或者焦糊的气息,仿佛人与火焰已经融为一体。在墨黑的夜色中,这一幅场景简直就像是噩梦。
鬼!这是张虎的第一个反应。他虽然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惊呼了一声出来,刚喊出口,他就知道坏了。那男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存在,放下右手,远远地虚空一抓,一股大力登时将他抓了过去。也不见对方再做什么动作,他已经全身麻痹,动弹不得。
男人目光中的杀意令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身子僵硬地倒在地上时,张虎看清了火焰中那张碧绿的脸,然后他的精神完全崩溃了。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他最后的惨叫声显得那么凄厉,那么响亮。
十七、历史的缩影
从众多高手匆忙的行迹中,云灭判断出有事发生。而眼看着大批帮众被迅速调集起来,连风亦雨都猜到了点什么。
“一定是风离轩被发现了!”她说。
云灭点点头:“多半是了。只有这家伙才有这样的价值,能出动那么多人手。组织如果要对付我,最多二十多来个一流高手也就差不多了。”他的语声中竟然隐隐有点嫉妒。
辛言笑了:“要是换成我,连你的四分之一都打不到呢,你就知足吧。”
“这也算是你们男人的光荣吗?”风亦雨觉得不可理喻。云灭和辛言手脚麻利,很快收拾掉了三个普通帮众,扒下他们的衣服,三人改装混了进去。好在此时两大帮会刚刚被组织整合起来,其中之人多半不熟,一时间倒也没露破绽。
听旁人的只言片语,风离轩这不要命的家伙居然在清晨时分大模大样出现在和镇街头,当然是立即被发现了。此人看来是存心挑衅,当场格杀了七名高手,然后不紧不慢地逃往东北方向。
“很像是在北陆狩猎的情景啊,”辛言感叹说,“猎人们追组着猎物,决不放过,猎物则用尽全力地奔逃。啊,我忘了你们羽人不怎么吃肉,这样大规模的狩猎也许很少见吧。”
“要我混在一大帮子人里面去对付一个猎物,这样的事情我也做不出来。”云灭傲然回答。
这次的猎物很奇怪,虽然奔逃,却并没有用尽全力,好像是惟恐猎手们跟不上他的脚步。但他的确脚力不凡,让你能看到他的影子,却偏偏捞不到一片衣角。这同时又是绝不能放过的一头猎物,在他的身上,或许藏着打开云州大门的关键。这一点,胡斯归知道得很清楚,老板想必也很清楚。
“我仔细看了,始终没有发现胡斯归的踪影,”云灭说,“这家伙躲藏得很好。”
“这样一个人,老板会信任吗?”辛言问。
“当然不会,他不会信任胡斯归,胡斯归也绝不是诚意投靠,双方彼此心照不宣,”云灭说,“重要的在于目前大家都还互相有利用价值。所以他们一定会通力合作,先把风离轩解决了,然后再来看谁能吞掉谁……我们这是到哪儿了?”
他忽然放缓了脚步,辛言和气喘吁吁的风亦雨也慢了下来。眼前出现了一片高大浓密的森林,其中的树木高峻异常,挺拔直立,枝叶繁茂,树干上缠满了粗大的藤蔓,看来已经很有年头了。风离轩逃进去了,人们也都追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