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的长箭忽然间动了一下,众人还没看清,胡斯归的四肢上瞬间多了四个洞,鲜血汩汩地流出,人已经瘫倒在地。
胡斯归看来并不怕疼痛,反而咧嘴一笑:“我确实没有机会了,这点我承认。但你们也没有了。”
他并没有出声,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但血翼鸟很显然接受到了他的指令。这只自从见到了胡斯归后就始终老实得像只呆鹅一样的怪鸟突然间暴起,向着云灭猛扑过去。但在双翼受伤后,这一扑威力已经大减,而且这一用力,翼根的伤立即破裂。但它不管不顾,虽然很快被云灭添上了若干新伤口,仍旧狂攻不止。
“现在你只能杀了它,”阿福的声音忽然变得微弱,“而我也会马上死去。你们就好好想办法,自己去把那些迦蓝花找出来吧。”
话刚说完,他的脑袋一歪,呼吸已经停止了,只有眼睛还半睁着,似乎是等待着欣赏淮安最终被毁灭的结局。
八、三分之一
天色微明的时候,淮安的街头已经可以听到种种叫卖声。对于一座勤劳的城市而言,早起的鸟儿才能有虫吃,只是这些鸟儿还能吃多久的虫子,目前谁也不清楚。
风亦雨的肚子突然“咕噜”了一声,云灭看她一眼:“饿了?这附近有一家的油饼炸得很好。”顿了顿又说,“大小姐,我建议你以后直接把脸涂红,省得麻烦。令尊也算是个风云人物,怎么还把你养得和大家闺秀似的?”
两人正打算下楼而去,青衣书生在背后叫住了云灭:“你还有闲暇吃东西?只剩下不到一天的时间了!迦蓝花一旦……”
“又不是只剩不到一分钟,肚子饿了当然得吃饭,”云灭回答说,“吃饱了才有力气跑路啊。”
“跑路?你的意思是说你不管了?”
“你厉害,你管一下给我看!”云灭说,“给你一年时间,看能不能从这座城里找到一株花?”
班主夫人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等到云灭离去后,她也站起身来:“这一次的大麻烦,我和我丈夫也有很大责任。如果最后真的不能幸免,那我就留在淮安,以死赎罪吧。你们二位中了毒,可需要我去帮忙抓药?”
青衣书生苦笑一声:“多谢你的好意,那只是让我们浑身无力的毒药,药性已经慢慢缓解了。不过你若是愿意,可以帮我们疏散城中居民。”
班主夫人大摇其头:“那是不可能的。为了几株你们根本不知道在哪儿的植物,劝说整座城里的人离开?我保证你们会被当成疯子关起来。而且即便救了他们,他们也不会对你有丝毫的感激,反而会说你危言耸听。”
“我下去走走。”她说着,也离开了,留下两位知识分子在那发呆。
淮安仍在平稳地运转,没有人知道厄运将至。有两个人知道,但他们正坐在早点铺子里吃油饼,女的看来忧心忡忡,男的却是胃口极佳,以至于老板怀疑此人已经一个月没吃饭了。
“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管了?”风亦雨问,“这样是不是有点……不大合适?”
“该放弃的时候就得放弃,”云灭说,“血翼鸟死了,胡胖子又装死,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风亦雨很吃惊:“装死?你怎么看出来的?他连心跳都停了呀。”
云灭说:“这种假死的鬼把戏太常见了,我就知道至少五种方法可以令呼吸停止,心跳消失。再说了,胡胖子这样的人,说他什么我都愿意相信,就是不会相信他真的会自杀。他自己也肯定知道瞒不过我们,但他就是想赌一手,龙渊阁的两个书呆子绝对不会在这种情况下对他下手。不过嘛,还有我在,我打算回头趁那两个书呆子不备,把他的‘尸体’扔到火里去,假死也就变成了真死。”
风亦雨吓了一跳:“那也太残忍了吧?”
“这家伙心机深沉,不除掉终归是祸害,”云灭说,“这一次如果不是你身上穿着河络的宝甲,恐怕他已经溜掉了。”
“这么说……如果真的有危险,你还是会救我的,对吗?”风亦雨眼中闪动着笑意。
云灭瞪了她一眼,想说点打击她的话,最后却温和地说:“废话。”
“那如果我请求你,尽力帮一帮这里的人呢?”风亦雨又问。
云灭看着她:“这里的人和你有什么关系?干吗要救他们?”
“眼看着那么多人失去生命,我觉得……怪不忍心的。”风亦雨吭哧了半天,挤出来这一句。
“你果然不像风家的人,”云灭叹息着,“这种话你父亲不可能说得出来。”
风亦雨点点头:“他也那么说我,但我不是他。”
“不过,如果为了救这些和你毫不相干的人,要你也献出生命的话,你愿意吗?”云灭又问,语声严肃。风亦雨呆了呆,脸一下子白了:“要我也……献出生命?”
云灭不做声,脸绷得紧紧地,双手背在背后,不断地屈伸手指数着数。当数到29的时候,风亦雨嘴唇颤抖着想要说话,结果扑通一声摔在地上,竟然晕过去了。
云灭微微摇头,把她弄醒,见她两眼里含满泪水,不由得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这人怎么那么认真……好了,我或许真有一个主意,不需要你的命,不过需要你说谎,能行么?”
风亦雨破涕为笑:“当然行!半点问题都没有!我就知道你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困境总能有办法。”她竟然没有半分向云灭兴师问罪的念头。
“而且……这样做会付出很沉重的代价,你要有心理准备,”云灭补充说,“云家的人可能为此杀掉我,风家的人可能为此杀掉你,而淮安城的无知愚民可能想活吞了我们俩。”
风亦雨的脸色刚刚恢复点红润,一瞬间又白了。最后她咬着嘴唇说:“我想我父亲……不会真的杀我吧。”
“好吧,现在你告诉我,你真的想要拯救那些人,对吗?”云灭盯着风亦雨的眼睛。
风亦雨没有说话,但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那我就替你去救他们吧。”云灭叹息着说。
对于云氏家族而言,云灭是个相当不招人喜欢的角色,此人年纪轻轻就有一手卓绝的箭术,也相当有头脑,本当成为家族的栋梁之材。但这厮一向对于两家的争斗嗤之以鼻,连阳奉阴违一下都不肯。几年前他勉强答应为家族尽一分力,揪出潜入宁南的两名奸细。这件事他倒是完成了,鬼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辨识出了两名利用缩骨术化装成河络的风氏高手,并且以一人之力擒住了他们。然而,他却在此过程中生生放跑了一个极重要的人物:风氏族长风贺的女儿。
“我只答应了你们对付两个奸细,”他把食指和中指伸得很醒目,“我做到了,还额外杀了一个,你们还有什么意见?”
“但她是族长的女儿,你应该对其重要性有所了解。”刚刚接任族长不久的云栋影平静地说。他是云灭根据族谱推算出来的堂兄,不过才三十出头,却已是整个宁州最有声望的商界精英了。本来按辈分按资历,这个族长都轮不到他,但几名有希望继任族长的长辈要么离奇病逝,要么被从天而降的沙包砸成肉饼,要么捋着胡须一致推荐他,所以云栋影只好勉为其难地开始掌管家族大小事务。
“那就算是我见色起意好了。”云灭生硬地回答,结束了这场谈话。此后云栋影再也没有求云灭做过任何事,他也求不到——这小子不久就离开了宁南,听说加入了一个隐秘的杀手组织,做起了赏金杀手。该组织和杀手们并不存在从属关系,只是相当于由他们揽活,杀手们负责完成而已。虽然拥有较大的自由度,但谁也看不出这份职业会比为羽族最强大的家族效力更有前途,只是没人能不知道这家伙脑子究竟是怎么想的。
但眼下他竟然出现在淮安城,出现在云氏安排在此处的最隐秘的基地。在这个充满了药草味的小小药铺里,一直以药剂师身份存在的云峰正打算对眼前的这位客人笑脸相迎,对方却已经张弓搭箭,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他射出了几箭。每一箭都划过他的面颊,令他感受到锐利冰冷的劲风,却没有半点刮破他的皮肉。回过头他才数清楚,对方在他眼睛都来不及眨的功夫一共射出了六箭,全都深深透入了背后的药柜。这六箭只要有一箭招呼到自己身上……想到这里,他禁不住出了一身冷汗,却听见对方说:“我是云灭。”
他毫不犹豫地信了。除了云灭,他确实很难想象其他人能有这样的箭术,也很难相信别人能准确地找到这里。但问题来了:云灭这家伙找到这儿来要做什么?
“我一不留神好心发作罢了,”云灭懒洋洋地说,“不忍心看到云氏在宛州三分之一的产业烟消云散。”
云峰刚把额头的汗擦干,听了这话只觉得脑门上又是湿漉漉的了。他想要装傻,看看云灭的气势,知道蒙混不过去,只能硬着头皮问:“发生什么事了?”
云灭拍拍柜台:“凤氏会在今天正午袭击这里,伪装成混混闹事,借机放一把火,把所有的古董全部烧掉。”云峰面色大变,慌忙转身去找管事的叔叔云其中。
他不可能不担心,这里明着是药店,实则为云氏在宛州搜罗古董的地点。在药柜后面的暗门里,收藏着大量珍稀古董,其中不乏为数众多的贼赃,甚至有王室秘藏。云灭没有夸张,这一把火倘若真烧起来,云氏在宛州三分之一的基业就完蛋了。
云其中很快赶来了。这个老到稳健的中年人一面在云峰的手心写字、让他迅速召集人手准备迎战,一面不无怀疑地问云灭:“你不是一向不插手家族事务的么?今天怎么会突然来通知我们呢?”
云灭微微一笑:“我好歹也是姓云的啊,眼睁睁看着云氏在淮安三分之一的产业化为灰烬,我还是有些不忍心的。”
这笑容诚实而沉稳,简直无可挑剔,不由得云其中不信。很快,特殊的烟火讯号发了出去,云氏在淮安的精锐都集中起来了。云灭却早早地离开了,声称这一架不需要自己也能赢。但当太阳移到头顶的时候,风氏并没有来人。四下里散步的暗哨甚至没有发现一丁点可疑的迹象,这似乎只是淮安城无数个普通的中午里最普通的一个。
不普通的事情却在远处发生了。大约在这家药铺向西五里左右,淮安城的港口附近,一股巨大的浓烟冲天而起,在西风的吹拂下,开始向城内蔓延。那股烟离得还远,云其中却已经闻到了一股让人无法容忍的恶臭味,这恶臭味从鼻端而入,直冲到五脏六腑,他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地呕吐,吐完之后跳将起来,破口大骂:“糟糕!中了那混账东西的调虎离山之计了!我们的海货仓库被烧了!”
他到这时候才明白云灭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这个狗日的云灭所谓不忍心眼睁睁地看着云氏三分之一的财富化为灰烬云云,原来是要毁掉那剩下的三分之二。
和平年代的好处之一在于,生活安宁了,人们的种种欲望可以得到从容的满足了。有统计说,自从停战以来,王公贵族们对高级香料的需求已经提了好几番,但众所周知,顶级香料最主要的来源——香猪,始终被固执土气的越州佬把持在手,外人极难染指,云氏对于香料生意垂涎已久,但在碰了好几次壁之后,也知道从越州打不开缺口,只好另辟蹊径。这群有着极不平凡的商业头脑的羽人进过不懈的研究,终于找到了一个奇妙的配方,可以仿制出几可以假乱真的顶级香料,这种配方的关键在于滑豚。
滑豚是淮安附近海域中常见的一种生物,主要用途在于它的皮。而滑豚肉虽然肉质滑嫩,却无法食用,原因在于他的肉始终带有一股极苦极腥的气味,无论用什么烹调方法都不能去除。但是天才的云家人却发现,滑豚肉的臭味来自于它的胆,而从胆中榨取的汁液,按照一定比例和香猪的香腺提取原液混合,就可以制造出气温极其相似的香精来。一般而言,只有经验丰富的老专家才能分辨出来,而即使是老专家也无从知晓,这种香精长久使用会损害人的内脏,这可是正品不具备的功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