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翼鸟之所以成为花奴,倒不是因为传播花粉和割掉头颅有什么乐趣,而是因为它也需要迦蓝花的果实,那种果实能给它强大的力量。所以,如果你们能把血翼鸟放出来,它必然会凭借本能去寻找迦蓝花,而那些迦蓝花刚刚种下,还不能结出果实,也许它会把迦蓝花整个吞下去,那样的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候就要靠你了,羽人,你要追踪血翼鸟,找出所有迦蓝花的下落,在它下口之前毁掉迦蓝花,这样它就会一株一株找遍这城里所有的花。”
“别开玩笑了,”云灭嗤了一声,“这么麻烦的事,累傻小子哪。”
“我知道你的身份,不会让你白干活的……”
云灭本来摇晃着脑袋,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拉着风亦雨准备离开,听了这话停下了脚步。风亦雨从云灭的眼神可以看出,这最后一句话并没有白说。
马车被车夫拐到了附近一个小巷里,幸好云灭早就见过这辆车,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了。当然这其中也有另外的原因,那就是马车周围围满了人,实在是很显眼。
车夫战战兢兢,正缩在墙边,旁边几个地痞混混模样的年轻人正在训斥他,训话内容竟然充满正义感:“……半夜三更的,鬼叫个没完,那不是打扰市民休息吗?你还有没有点公德心?”
“不是我,不是我呀!”车夫大呼冤枉,我只是雇来的车夫,看车的。车里的东西非要叫,关我什么事呀?"
胳膊上纹着醒目刺青的混混头目问:“车里装的是什么?”
车夫摇头:“我不知道。兴许是什么从云州来的动物吧,主人家是云州班的寡妇。”
头目的眼睛登时一亮:“云州的动物?那可值不少钱呢!滚开!”地痞们不由分说,拳打脚踢赶走了车夫,将马车门拉开。风亦雨远远看着,皱着眉头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上去阻止他们?”云灭问。
风亦雨点点头,倒是一点也不觉得惊诧。云灭接着说:“我也是第一次和血翼鸟这种动物打交道,天晓得它好不好对付。眼下有一帮替死鬼顶在前面,不是正好么?”
不过看起来他的担心是多余的,地痞们轮流从马车门往里走去,啧啧惊叹了一阵,随即两条大汉爬了上去,很费力地抬下一个铁笼子。风亦雨屏住呼吸,紧张地望过去,借着月色,她看到笼子里有一只黑漆漆胖乎乎的大鸟,额头上有一个肿瘤状的凸起,爪子甚是锋利。奇怪的是,此鸟号称“血翼”,翅膀却是深黑色的,而且很短小,看来甚至不像能飞的样子。痞子头目冒冒失失地打开了笼子,风亦雨禁不住又紧张了一下,但那只胖鸟似乎病怏怏的,缩在笼子里动也不动,可以看到它的背部有一道长长的伤口,还没有痊愈。地痞们放心了,索性生拉硬拽地把这只呆鸟抓了出来。它伏在地上,仍是不怎么动弹,好似一只瘟鸡,间或叫上两声,倒是尖厉刺耳。
“这破鸟真没意思!”头目骂骂咧咧地在血翼鸟身上踢了一脚,鸟发出一声痛叫,再无其他反应。连风亦雨都禁不住有点失望,云灭却毫不放松。
“别忘了,这只鸟可是替迦蓝花割脑袋的花奴,就算再不济,也总得有点力气把脑袋从身体上弄下来吧。”他说。话音刚落,他就注意到身边的风亦雨打了个寒颤。
“怎么,害怕了?”他问。风亦雨摇头:“没有,就是有点冷。”
“起风了。”她说。
对于淮安这样的海港城市而言,夜风是很常见的,突如其来的大风也并不稀罕。风亦雨显然没有这样的经验,身上的衣物有些单薄。云灭不声不响,除下外衣,打算披在风亦雨肩上。风亦雨还没来得及高兴,就听到一声轻响,衣服掉到了地上。看看云灭,他好像已经完全忘记了衣服的事情,全神贯注地盯着前方。
血翼鸟开始不安地躁动起来。随着风势的加剧,它开始有了精神,就像秃鹫闻到了死尸的气息。它的双目有了亮光,灼灼地注视着西北方向。
“看来它闻到了迦蓝花的味道,”云灭说,“那几个傻子要倒霉了。”
如他所言,血翼鸟猛然间低下头,朝着一名地痞的小腿上啄去。它的动作还有点畏畏缩缩,只是啄破了一个很小的口子,但伤者却一下子抱住腿倒在了地上,嘴里发出凄厉的惨叫声,痛苦至极。片刻之后,他的腿赫然肿得像水桶一样了。
他的叫声唤醒了血翼鸟沉睡已久的本能。这只怪鸟由于长时间没能进食迦蓝花的果实,已经萎靡不堪,一条命去了多半,但敌人的鲜血和迦蓝花的气味强烈地刺激了它。它迈开双腿,摇摇摆摆地跑了起来,刚开始步履蹒跚,然后慢慢变得轻快。地痞们都被同伴的遭遇吓坏了,谁也不敢上前拦阻。
云灭已经撇下风亦雨,跟了上去,女孩叹了口气,从地上拾起衣服,紧随而去。云灭眉头大皱,想要让她留下,终于没能说出口。好在这只鸟毕竟速度不快,而且不像人那样对于追踪有警觉,因此跟起来并不困难。但这只蠢鸟在奔跑了两里路后忽然停了下来,疑惑地左转右转,不再前进了。
“大概是两边距离对等,味道差不多浓,它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云灭说,“我来帮帮它吧。”他用脚尖挑起一块石头,踢了出去,正好打在鸟臀上。这一下颇为沉重,血翼鸟下意识地向前疾蹿几步,这回找准了方向,继续笨拙地奔跑起来。
风亦雨忍住笑,和云灭一道接着跟踪,眼见着血翼鸟并不往荒僻的地方跑,而是越来越深入住宅区。云灭心想:倒也不奇怪,阿福这厮必然会把花种在人烟密集的地方,这家伙果然不是吓唬人的。
血翼鸟来到一处富家宅院外,滴溜溜转了几圈,似乎想要跳进去,但肥蠢的身体令这个奢望无法实现。虽然自己闻不到,但云灭从血翼鸟的动作姿态中可以猜出,这院里必然有一株迦蓝花,只是它进不去罢了。
“咱们是不是要把它扔进去?”风亦雨问。
云灭瞪她一眼:“你不怕它把好心当作驴肝肺啄你一口?”边说边从身上掏出一个小袋子,从袋子里倒出一些粉末,涂在箭头上。他一箭射出,箭头嵌入了墙壁,随即燃起一股暗绿的火焰,墙上竟慢慢腐蚀出了一个洞。血翼鸟不假思索,埋头便钻,身后的云灭低骂一声:“这畜牲!不会先把翅膀贴紧身体收起来么?”
于是,这只傻头傻脑的胖鸟顺理成章地卡住了。除了发出刺耳的叫声,它没有别的事可做;而除了把宅院内的人都招来,这叫声没有别的用处。
风亦雨郁闷地听着院内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听着被血翼鸟啄过的人发出尖叫,听着一片“有毒!快杀了它”的嚷嚷,不知如何是好,侧头一看,云灭居然在拔箭。
“现在还来得及,趁他们还没把这鸟弄死,”他嘴里嘀咕着。
“你要干什么?”她一把死死攥住云灭的手,“不能杀了他们啊!”
“我不是……”云灭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抢着唧唧咯咯地说下去,“这些人是无辜的啊,就算是为了挽救淮安,你也不能……”
云灭恼火透了:“我只是想把墙上的洞再扩大一点,好把那笨鸟拽出来!”他抬眼一看,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已经晚了。”
血翼鸟已经不动了,鲜血从它身不断涌出,已经被人杀死了。这只承载着拯救淮安城全部希望的鸟,此刻已经变成一具尸体。它无法再用它敏锐的嗅觉去找出那些致命的迦蓝花,它们将开放,从东陆肥沃的土壤中贪婪地汲取养分,再把死亡的种子散布到每一处角落,直到它的藤蔓上挂满了生命之花为止。
风亦雨不敢看云灭,恨不能地上有条缝钻进去:“我又给你闯祸了,是吗?”
云灭长叹一声,正欲离开,脑子里盘算着:只能带着风亦雨离开这座城市了,其他人死了也就死了罢。风亦雨却叫了起来:“等等!你快看!那是什么?天哪!”
云灭连忙转头,这一看眼睛也有点发直:“玩笑开大了……”他的手握住了弓,一把将飞亦雨拉到背后。
七、胖子
阿福不是个得意忘形的人,从来都不是。两名书生虽然答应了考虑他的要求,但他心里并不相信。他们毫无疑问是在拖延时间,以便找到那些迦蓝花,将它们消灭掉。这两个人肯定有同伙。
这是不可能办到的,阿福想,如果有一只强壮的血翼鸟,那么它能够很快地飞遍整个淮安,但被带来的这一只已经有两个月没有真正地进食了。除了的迦蓝花的果实,任何事物都只能让它勉强维持生命。它会变得肥而蠢笨,除了自身的毒液之外,也没有任何攻击力,绝不可能在短短一天内找到所有的迦蓝花。那不是真正的血翼鸟,不是真的。
两个书生还在磨磨蹭蹭,阿福冷笑一声:“我不得不警告你们,迦蓝花种得很分散,你们在拖延下去,只怕我想要拔掉它们时间也不够了。天亮之前不作决定,一切都晚了。”
两个书生面色微变,任然没有言语。阿福也不再理睬他们,坐在桌旁,自斟自饮起来。他的身躯如此瘦小,食量却大得惊人,片刻之间就将桌上的菜风卷残云打扫了个干净。它意犹未尽地想要招呼伙计再上菜,忽然反应过来:“哎呀,我们恐怕待得稍微晚了一点吧,人家该打烊了。”
其实这会儿早过了打烊的时间,但两名书生来得如此生猛,掌柜的怎么也不敢打扰,只好强撑着一直等待下去,心里早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都诅咒遍了。隐隐又想到:上次黄大方也是这样,在雅间里变成了死尸。这想法吓了他一跳,他觉得自己衰弱的心脏不能再经受下一次刺激了。所以他索性搬了凳子坐到门口去,让心情轻松一点。
夜风很凉,但他早已适应了。几十年来,他就是在淮安呼啸的夜风中慢慢变老,变得胆小怕事。但在年轻的时候,他也曾经在街头舞刀弄枪,从别人的身上放血,用狂野的喧闹打破午夜的宁静,和平的岁月让年轻人血液中的野性火焰无法平息,只能通过其他的途径发泄出来。然后用时间的流水把这些火焰一点点熄灭,让热血的青年变成糟朽的老年。
远处隐隐传来一阵喧哗声,考虑到四周万籁俱静,这声音离此应该不近。大概又是街头青年的夜间活动,掌柜的想着,嘴角甚至露出一丝微笑。但很快地。他笑不出来了。
他的胆子差点被吓破。在那一瞬间,一个令人惊恐的黑影突然列过了天空,令他不由自主地抬头看去。那是一只低空飞翔的鸟,却并不是人们日常所能见到的任何鸟类,它的身躯并不算庞大,却有着不可思议的宽阔翼展,像蛇一样扁平狰狞的头颅,嘴里隐隐能看到尖利的牙齿。他的双目闪着幽蓝的光芒,双翼却呈现醒目的血红色,如它凄厉的叫声一样让人颤抖。
这是一只怎样的怪物啊,掌柜的想。他随即发现,在怪物的身后,还有一个影子在穷追不舍。那不是一只鸟,而是一个羽人,羽人飞行的速度丝毫不亚于那只怪鸟,像一道白黄紧随着从夜空掠过。
“这是在唱哪一出啊?”掌柜的疑惑地自言自语。
血翼鸟居然就这么死掉了。风亦雨觉得手足冰凉,她知道云灭对此不会有太多想法。充其量带着自己迅速离开也就是了,但想着会有成千上万的人会因此送命,她仍然觉得心头一紧。但当她悲哀地注视着尸体时,却发现它动了一下。
本来已经完全不动的尸体突然开始剧烈抽搐起来,背部的羽毛渐渐脱落,露出一块小小的突起。那突然开始膨胀变大,最后裂开了,一个血淋淋的小脑袋费力而坚决地钻了出来。
云灭和风亦雨并不知道,当环境恶劣时,血翼鸟往往不会产卵,而是将后代继续留在体内,等待时机;他们也不知道,母体会将所有来自迦蓝花果实的养分都贮存起来,如果自己没能逃过死亡的劫难,将会将全部的养分转给幼鸟。但他们能够看出来:从尸体里爬出来的这只小血翼鸟非同一般。
它左右张望一下,发现四下有人,立时警觉起来。但紧接着,迦蓝花的气息吸引了它,它不顾一切地飞了起来,冲入了宅院,双翼伸展开的长度颇为惊人,令它的飞行稳健而有力。云灭突然想起了什么,对风亦雨说:“你还是……算了。”
风亦雨莫名其妙:“你想做什么?”
云灭背后的羽翼已经凝出:“我还没忘掉那个书生的话。如果没有果实,它或许会饥不择食地把整株花吞下去,到时候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了。我想让你离开,但你肯定不会……”
说到这里,他已经腾空而起,回过头来喊了一句:“那你就陪我一起送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