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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渊》
【1.0】
这个人自称来自龙渊阁,这名字听起来像个附庸风雅的酒楼。在此之前,他穿过中关村拥挤的人流,穿过抱着小孩乱窜的我的女同行们,径直走向我。当时我做贼心虚,不知道是不是该转身逃开,但我很快想到:城管哪儿有长这么人模狗样的?
略一犹豫,他已经来到我跟前,用陈述两点之间直线最短一般的语气对我说:“只有你能帮助我,我需要回到龙渊阁。”
我松了口气。这只是个疯子而已。
盛夏到来时,北京城成了一个巨大的微波炉,整座城市被旋转着均匀地震荡、发烫,每一处角落都能让人喘不过气来。大脑处于过热状态,人很容易神经错乱,我相信我眼前的这个人就是这么回事。他在这样严酷的季节里浑身上下罩得严严实实,好似得了疟疾。他的面色与常人无异,手上的皮肤却苍白如纸,让人想起冷库里的生猪肉。
“好吧,我帮你找,”我漫不经心的答应着,寻思该怎么甩脱他。根据好莱坞电影,越是文质彬彬的疯子越会用暴力。若非做贼心虚,我真想打110解决他。
“你并不知道我在说什么,”他看我一眼,“你只是信口敷衍我,然后准备甩掉我。”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真没想到疯子还有这等判断力。我没好气地回答:“大哥,我压根不认识你,也没义务帮你找什么龙什么阁。”
他站在我面前,凝视着我的眼睛:“你的确不认识我,但是……是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
我很想骂他一句“那我就是你爹了?”,考虑到精神病人惊人的攻击力,强行把这话吞了下去。但突然之间,我想起了点什么。
我冲向天桥下的一个小报摊,扯过一份当天的报纸。头版上就是那条轰动性的新闻:著名的冰川古人在解冻一周后神秘失踪。然而,上面配的照片和眼前这个人相貌完全不同。
我回过头,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用手在脖子上用力搓了搓,搓下来一点粉末状的东西。
“我还略微记得一点易容术的知识,”他说,“这个世界信息传播得太快了,真让人伤脑筋。”
事情源于去年十月,其时我还没有开始干光盘贩子这份有前途的职业,仍然是一个累死累活的低级白领。好容易熬到长假,我原本打算在家松口气,却被我志在祖国美好山川的姨妈盯上了。
十一的北京城是一个恐怖的所在。凡不相信中国有十三亿人口的,在这个时段到北京城转转,就会相信了。但我姨妈偏不信,非要选这会儿来北京,还绑架我作陪。我如行尸走肉,在人体组成的森林中和全国人民亲密接触,这样的酷刑一直持续到长假最后一天,我再陪她去趟博物馆看看冰川古人,就算解脱了。
这是那七天中我唯一一次感激我姨妈,因为冰川古人的票价太过高昂,我自己犹豫了几次都没舍得掏腰包。
讲解员正在耳边聒噪:“……冰川古人的发现,是考古学史上的一个奇迹。冰川古人的相貌与体格特征,和现代人几乎没有区别,他的发现,填补了……”
这番话我都能背出来了。冰川古人还是在我考大学那一年,从国内一个著名的原始冰川景区发现的。一晃几年过去,我都从学校滚蛋了,当年招我的人都因招考舞弊进去了,稳妥的解冻方案始终没有找到,倒是古人先被利用起来赚门票钱了。
要是我把我曾祖父从坟里挖出来展览,不知道他会作何感想,我想。眼前的冰川古人,静静躺在那块封冻他的冰块里,双目闭合,倒似是个超然物外的智者,嘲弄着眼前的芸芸众生。那张脸在冰层的折射下显得扭曲而怪异,仿佛带有某种不怀好意的笑。
显然此人的生活比我幸福,我想,不用为房钱饭钱发愁,不用每天在地铁里把自己挤成贴饼子,不用当面赔笑背后骂老板的娘。那块巨大的冰块将他从时间的涡流中硬生生截了出来,隔绝掉与世界的一切联系,使他成为一个绝对孤立的存在。
这种想法令我不由自主地生起一丝羡慕。我长时间的凝视着他苍白的面容,想象着他过去的生活,那些离奇的想象慢慢冲淹掉正常的感官,我觉得自己像浸在温暖的水中,外界的声音都成为毫无意义的噪音。
【2.0】
龙渊阁的书籍中,曾经有这样的记载:几个人在一起闲聊,讨论什么才是这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答案丰富多彩,有的说,九州大地被海水淹没;有的说,被吃人不吐骨头的夸父放到火上烤;有的说,被钉进一口密不透风的棺材,埋到土里。
但我看到的最有意思的答案是这样的: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你所了解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假如大地其实是飘浮在半空中的,我们该怎么办?假如世界不存在光,不存在火,我们该怎么办?
“这说明人们心中对世界本原的探求与恐惧,”老师当时这样解释,“人们渴知世界的本质,却又害怕失去它。”
现在我还没弄明白世界的本质是什么,却已经先失去它了。更倒霉的是,我甚至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我能感觉自己被冻在了冰块里,但由于冻的时间太长,身体已经完全失去知觉,只有精神的触须可以移动。
睁不开眼睛,我只能用精神力粗略感知一下。周围的环境怪异,充斥着种种我无法解读的元素。我在这里感受不到太阳和其他主星的力量,也找不到天空的九阙。这世界有一个太阳,也有一个月亮,但和我熟知的并不相同。
还有很多生物,体貌与人族类似,正在饶有兴味的看着我。他们全无恶意,并不想把我剁了吃掉,只是对我充满好奇。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第一次见到活的鲛人,也是那样充满新鲜感,站在水池旁看了许久。显然,我眼下的角色和鲛人相仿。
在近乎无限多的时间中,我逐渐理清思路。我来自九州大地,我是龙渊阁中的一员,出于某些无法解释的原因,我成了这个样子。
最糟糕的在于,我忘记了很多事情,不知道是不是这块冰把我的脑子冻坏了。我能捡拾起很多记忆的残片,却唯独缺少最重要的两块拼板:我是怎么来到这里的?龙渊阁到底在哪里?仿佛就在昨天,我还应该在龙渊阁里读读写写,完全记不起来,我是怎么陷入这种处境的。
这个问题我思索了许久——反正除了思索也无事可做——却始终得不到答案,反而引出了许多庞杂的记忆分枝。我担心再追思下去,我的精神会错乱的。
【1.1】
人的一生中,总得有些时候觉得自己已经疯了,然后在事后用很长时间,去说服自己:我其实并没有疯。我就遇上了这样的时刻。
——当时我看到冰川古人睁开了眼睛,直瞪瞪的看着我。这件事有两处不合理:其一,他本来不可能睁开眼睛,因为他已经死了,只是一具僵尸,遥感仪器早已确认这点;其二,他没事儿做干吗要看着我?我有什么好看的?
但他确实在看我,像食客看着一只香喷喷的烤鸭,像猫看着鱼。他的瞳孔深黑,带有某种无法诉说的磁力,把我的视线也全部曲里拐弯的拢在了一起。他甚至略有些调皮的冲我眨了眨眼,这个过程大约持续了半秒钟。随后,他闭上眼,重新回到僵尸状态。
我浑身汗毛倒竖,手足冰凉。很显然,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这一幕,因为其他人,这个展馆里所有的人都没有任何反应。他们仍然指指点点,谈笑风生,猜测着这个古人的年龄时代生辰八字。
我跑进卫生间,用冷水洗了把脸,差点把自己的脸皮揪下来。然后我回到展厅,再仔细盯着他,这次却没有任何反应。
“以后有机会再来看嘛,”姨妈关切的拍拍我,“大小不过是个死人,至于把眼珠子都瞪出来吗?”
现在我真的有机会再见到他了,却没想到见到个活人。若是我姨妈在场,多半会把眼珠子瞪出来。
好在我也不是吃素的,小时候数学老师抓住我考试作弊,将我关进办公室,然后去请家长。待他把我老爹找来,却发现我已经从窗户翻出去了。我爹具大智慧,在离校三条街的电子游戏室将我捉拿归案,其时我口含冰棍,手握摇杆,做浑然忘我状。
“每逢大事有静气,”数学老师赞曰,“此子日后必成大器。”
现在就是我表现静气的时候。我不动声色,把眼前的怪人领到快餐店里,给了他一份汉堡。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我问,“这年头行为艺术太多,我已经审美疲劳了。”
他微笑着摇摇头:“何必呢?你心里已经充满疑虑了,还非要作出掌控全局的架势,这样你连发问都会没有底气。”
“那你至少得提供一下证明,”我说,“就算你要声称你是拉登的儿子,也得把亲子鉴定报告拿出来吧。”
“还需要证明么?”他回答说,“只有你一个人看到了我在眨眼,而且我保证你此后一直对此念念不忘。拉登的儿子是什么?”
他说对了,我为此事两次差点骑着车撞上电线杆。当时事情发生在一瞬间,决不会有第二个人发觉我的举动,更加不可能揣测到我的内心。
现在我面前有一个两难的选择:要么确认自己疯了,要么确认这个世界疯了。最后我选择了相信自己,这世界关我鸟事。
“好吧,”我一面说,一面把手里的薯条插进了鼻孔里,“讲讲吧,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
【2.1】
失去身体也并非全无好处,比如,精神力会变得更加纯粹而强大。过去探知人的心理是一件让人累到虚脱的事,现在却轻松许多。我一度很兴奋,觉得找到了修炼的方法,但回头想想,我连九州都回不去,找到了又有什么用呢……
我慢慢阅读人们的思维,一点点弄清了自己的处境。这些人认为,我是他们远古的祖先,是由于上千年或者上万年前一些莫名的变故,被冻进了这块冰,然后被他们挖掘了出来。但我知道这种推断不正确,这里不是九州,而是一个九州之外的异域。
我好像真的成了戏班子里的怪兽,因为那些人都是花了钱才能看到我的,而且不止一个人一面看着我一面在心里抱怨票价的高昂,这让我的虚荣心得到了些许满足。我根据这些观众的聚集与消失来判断一天的长度,发现这里的一天仍然和我所知的差不多——这是件好事,毕竟世界还没有变化到让人完全摸不着头脑。
除此之外,我仍然在努力回想此事的起因,但记忆混沌依旧。龙渊阁是一个无法抹去的符号,已经深深刻在我的头脑之中,这个符号之下的实质却模糊不清而相互矛盾。越是深入地思考,我越能从记忆深处挖出若干截然不同的龙渊阁的细节。这些细节在我的头脑中慢慢复原,变得清晰而鲜明,似乎都具有不容置疑的真实性——但是哪一种才是真实的呢?
某一天我照例陷入这种混乱中,并且无限希望能有人从水深火热中拉我一把。正当我摇摆于龙渊阁的大门是红色还是黑色,抑或是根本没有大门时,我突然捕捉到一丝奇特的精神反馈。我立即抛开其他杂念,全力感受。一点也不错,那是密罗的力量,虽然很微弱,却是确凿无疑的,它来自一个年轻的男人。
我一直在修习密罗的法术,这一丁点密罗的痕迹给了我极大的振奋。虽然我不清楚为什么这个人会拥有它,但我仍然努力的跟踪着他的思想。和那些一心只想探究我的来历背景的人不同,这个人对我的生活和思想更感兴趣,甚至对我有些羡慕——一块冰坨子有什么值得羡慕的?
我一点一点引导着他,利用精神力的共鸣,搜索他的头脑,慢慢弄清楚了这个世界的一些状况。虽然许多概念我还搞不清楚,但毕竟不再是一无所知。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要回到九州,回到龙渊阁,必须要借助此人的力量。
于是我给他施加了一个幻像。我要让他看到我睁开眼睛,盯着他,但愿他不会脆弱到当场崩溃。
【1.2】
我所租住的平房夏天闷得像蒸包子,冬天能冻死北极熊,但人穷志短,也没得挑。我把这个自称叫宇文非的怪客带回去,他四下打量一下,无声的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我咬牙切齿,“要不是冤上了我,你今晚就得钻水泥管!”
“别误会,”他说,“我是觉得这地方不错,别人不容易找得到。”
我这才释然,但随即反应过来,他仍然在婉转表达相同的意思。
“虎落平阳,”我喃喃自语,“活该如此。”
我读大学时,满怀壮志,自以为身具济世之才,孰料毕业找工作四处碰壁,最后在鼻子撞塌前勉强屈身于一家小公司,干着打杂的活计。后来我头脑发昏,辞掉了工作,却再也找不着下家,眼见口袋一天天瘪下去,房东一见我嘴便噘到天花板上。
再后来我走投无路,打算收拾行装滚回老家,临走前最后去凭吊一下我的学校。我从这里带走了几张破纸片和几次处分,留下四年青春和一些用过的避孕套,思之令人不胜唏嘘。
一年多不见,主楼和图书馆重新修葺了一下,显得光鲜气派,而我曾住过的宿舍楼早已被推倒,盖了座新的。我在新宿舍外徘徊,想去探访那个风韵犹存的女楼管,却只看到一个青面獠牙的老娘们坐在那儿,赶忙退了出去。这时有人拍我肩膀,我一回头,却是我们宿舍的老七。
一宿舍一共只有六人,我原本忝列老六,这老七是个经常流窜于各宿舍贩卖光盘的,兼营各类伪劣耳机袜子电池。他和我们交情最好,每遇到保安突袭便会将装满光碟的挎包委托我们保管,故被称为本宿舍第七人。老七还是老样子,黑黑瘦瘦,只是书包换了一个,因为以前那个被收缴了。
“还是你们在的时候好!”老七叹息连连。
他倒很够意思,得知我的窘境后慷慨的带我入行,此后我便每天背着书包,出没于各个宿舍。眼下学校放暑假,这里生意不好做,我只能去中关村晃荡,不料碰上了这么个怪物。该怪物自称会一种类似于催眠术的精神控制术,在解冻后很轻松的逃了出来。然后他跟循着我身上某种独特的信息——据他说是某种星辰的力量——找到了我。
“你一定是星宿派的,”我想起之前的遥感监测,这家伙分明已经死透了,真是千万王八万年龟。
“星宿派是什么?”
“没什么。”
宇文非向我简述了他的世界,我旁敲侧击的问了一堆问题,发现这个九州世界相当自洽,各种细节也很翔实。假如宇文非真的是个疯子,那也一定是个善于思考,善于总结归纳的疯子。
“善于思考倒未必,”他耸耸肩,“但总结归纳是我的长项。九州每天发生的事件如此之多,经年累月的堆积在一起,不整理的话,你无法从中找到任何有用的东西。”
我来了兴趣:“你们龙渊阁就是专门干这个的?你们是什么性质,国家的统计部门还是出售信息盈利的商业机构?或者是一个超大型图书馆?”
他的目光突然变得迷乱:“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问题。我的头脑似乎出了点毛病。”
我恍悟:“哦,部分失忆!你能记清其他的事情,唯独忘记了龙渊阁。”
“正相反,”他说,“我不是记不得,而是记得太多了。现在我已经搞不清楚,我关于龙渊阁的记忆中,究竟哪个才是正确的了。”
“做疯子做到你这份上,也真不容易,”我由衷表示佩服。
说话间,白昼渐去,四周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我打开电灯,15瓦的灯泡将昏黄的光布满整个房间。这种灯光下干什么事情都相当勉强,但我要是换个亮堂的,房东就会天天在窗外唱咏叹调,所谓两害相权取其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