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夫人唐温柔管不了那么多,对于她来说,不断增长的门票收入足以抵消掉对战争的惶恐。看门人姬禄对夫人的短视嗤之以鼻,但由于夫人给他的肉体和心灵造成的双重打击,只敢悄悄腹诽一下罢了。
他尤其不甚满意的是,从夫人老家来的那个养猪的家伙,表现出了令人惊讶的勤勉和全能,使他感觉自己的饭碗受到了威胁。此人每天天不亮便起床,打扫庭院,清洁祠堂,劈柴担水,生火和面,一直忙到夜深。总而言之,能干的事他全都包了。他的到来令姬府屈指可数的仆从们觉得自己的存在可有可无。
姬禄施展开自己的才能,试图羞辱唐缺直至他离开,但他很快发现,此人似乎是天生被人欺侮惯了,无论怎样都泰然处之。
后来他甚至不怀好意地问过:“你的名字很有意思啊,你到底缺了什么,要取名叫唐缺?”
唐缺老老实实的回答说:“我生下来的时候,我爹就是唐家的老仆,他本来给我起名叫唐满的,可后来我比我爹还穷,他们就说:唐满啊,我看你家里不但不满,还什么东西都缺,就改名叫唐缺好了。再后来,他们都这么叫了。”
“其实我也没觉得我缺什么,”他补充说,“我在唐家有饱饭吃,有衣服穿,日子过得挺好的。现在在这边不用养猪了,比以前还清闲了好多。”
姬禄看着这个清闲的乡下人,低声咒骂了一句什么,叹息说:“你就这点追求,要被我们老爷听见了,还不给笑死……”
过了几天。
石国主十分正义地自称是要为了皇帝平叛,拉扯了几个盟友,和叛军势均力敌,双方打了个稀里哗啦。叛军分兵作战,战线拉得太长,据说拖下去对南淮城很有利。此事原本和唐缺无关,却又关系密切——他这一天连扫除都没有做,半夜就跑到粮店去排队。战争期间,粮食供应相当紧张,城中时常可见为了一袋米而互殴的事件。
唐缺幸运的没有挨打,只是几乎被挤成了一张煎饼。不过这张煎饼幸不辱使命,弄到了两袋掺的沙子不算太多的大米。他初步估计,用半个对时左右,差不多可以将里面的沙子捡干净,大小姐也就将就可以吃了。
回到姬府门口的时候,发现仆人们都缩在大门外,个个战战兢兢,好似宅子里藏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唐缺连忙扔下米袋,左右看看,从地上捡起一块青砖:“怎么了?有强盗?”
姬禄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惧意,说:“你自己去堂屋看看就知道了。”说完,仆人们一溜烟全没影了。
于是唐缺握着砖头自己去看。他一路走,一路想,发生了什么事,全家人怕成那样,难不成又是那些狗日的当兵的?这么想着,他的腿有点发软,不敢贸然闯进堂屋,先溜到门外,从门缝往里窥探。
他第一眼先看到了搓板,自己每天用来洗衣服的搓板,那搓板宽大厚实,齿缝分明,很是好用。不过眼下该搓板并未用来洗衣,上面却跪着一个男子。此人黑黑瘦瘦,满面风尘,看来是刚出了远门。男子一脸苦相,不停地晃动着身子,连唐缺都替他的膝盖感到疼。
“请问……您是在修炼吗?”唐缺推门进去,有些紧张地问道。他听说,有些江湖高手们经常用折磨自己身体的方式来锻炼毅力,据说这样可以无限接近真道云云。
对方幽怨的瞪了他一眼,并未回答。
“可是,还是麻烦您把搓板还给我,”唐缺被他瞪得一阵发毛,“我……我还得去洗衣服呢。”
“你是谁?”对方问道。
“我是唐大小姐……啊,就是姬夫人从前的仆人,以前是给唐老爷养香猪的,现在暂时住在这里。”
“幸会幸会,”对方艰难的挤出一丝笑容,“我是唐大小姐,也就是姬夫人现在的老公。”
唐缺觉得自己的嘴巴此时一定可以塞进去一头香猪。他还想发问,却听得院子里隐隐传来说话声,并且越来越近。
“作为游侠,诚实无欺是我的职业道德,”他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我用人格作保,姬承所说的都是实话……”
“呸!你们这些游侠除了坑蒙拐骗哪儿来的人格?”这是姬夫人的声音。
“真伤自尊……”那年轻男人咕哝了一句,随即提高了声调,“姬承为了找回这把枪差点送命,你这样对待他也太过分了……”
姬夫人打断了他的话:“就他那德行,杀人?杀鸡还杀不动呢!你们编谎话也不会编得像一点!”
说话间,两人已经进了门。唐缺虽然见识浅薄,但从那男子银色的长发和瘦得像柴禾一样的身躯,隐隐猜出这是个羽人。
姬夫人看到唐缺,先是一怔,随即视线落在他手里的砖头上。
“太好了,我正愁少个搓板呢!”她劈手夺过砖头,往地上一放,右足狠狠地跺了几下,砖头变成了一堆碎渣。
“大小姐,这么多年了,您的功夫还没搁下……”唐缺由衷地表示佩服,却见大小姐一把揪过那个羽人。
“你也跪!”姬夫人喝道。
羽人大惊,连跪在搓板上的姬老爷都急了:“老婆,这事儿和他没关系啊……”
但姬夫人刀子般凌厉的目光放射出压倒一切的杀气,可怜的羽人哀鸣一声,屈膝作势要跪,突然身子向后一翻,堪堪从窗户中窜了出去,那动作真叫一个帅,唐缺差点鼓起掌来。
姬夫人一肚子火无处发,扭头对姬老爷说:“他跑了,你就把他的分量也跪出来!”
唐缺僵立在那里,姬夫人什么时候出去都不知道。等她的脚步声消失后,姬老爷立即恶狠狠地对他斥骂道:“助恶为虐!”
“狗腿子!”姬老爷骂道。
“叛徒!”姬老爷骂道。
唐缺急得要哭:“我不是……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是个养猪的!”
五、猪
刘靖一直觉得上司对自己有偏见,而且他也始终没有想明白,自己是个大胖子和自己必须要做运粮官,这二者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每次上司将令牌扔给他时,他都能听到来自同僚们的嘲笑声,什么“相得益彰”“人物相宜”之类的。
平心而论,刘靖除了身材之外并没有太多缺陷。他熟谙弓马,粗通兵法,头脑也并不算愚钝,本来是有希望上阵建功立业的,可惜时运不济,只能郁闷的押着一车车的粮草,奔走于衍国的国境中。
他有时候甚至暗地里希望有敌人来劫粮。那样的话,自己才能有机会展示自己的才华,打一场漂亮的战斗,引起上司的关注。遗憾的是,不知道天神是为了眷顾他还是折腾他,他一次都没有遇上过这种好事。
这一天夜里,刘靖从南方押运粮草而归,眼见距离南淮城只有不到三十里地了。考虑到战争期间路况险恶,他下令连夜赶路,希望夜色的掩护能增加几分安全。
噩梦就在这一刻来临。风向突然起了变化,远处顺风飘来一阵阵的奇异臭味。这臭味浑厚、绵长,富于穿透性和侵略性,令士兵们一个个捏住鼻子,忍不住想呕吐。
所有运粮的马匹突然开始躁动不安,拼命的扭动着身体,似乎是想要挣脱身上的绳索。战马则不顾主人的呵斥鞭打,犟着马蹄不愿再往前走。
刘靖察觉到了马匹的异常。他当即下令停止前进,让一队步兵火速上前查看。随后他命令骑兵下马,不要再管发了疯的马匹,分为左、右、后三队,弓手位于前列,防止敌人的袭击。他自己则纵身一跃,站到了队伍最前排,手中的一对铁戟颇有威势的平举着。
应该说,在常规情况下,刘靖的调度还是得当的,但他显然并不清楚自己面对着的究竟是什么。不久之后,他听到自己派出的那一队士兵接二连三的发出凄厉的惨叫声,那叫声中充满了极度恐慌的意味,不知道他们在晦暗的夜色里遇到了什么。
叫声很快平息,这一队士兵不再发出任何声音,自然也没有人回来。刘靖的额头冒出了汗珠,他再派了一队步兵上去,由自己的得力副手带队。但这一队人的遭遇和前队相似,一片垂死的惨嚎后,再无声息。
唯一的例外是副手,他没死,带着一身淋漓的鲜血活着回来了。他用自己最后剩余的全部力量在跑,让人怀疑他的身体随时有可能会被撕裂。他冲到刘靖面前,狂吼一声:“猪!”
刘靖原本的恐惧瞬间转为愤怒,他扔下右手的戟,抬手便是一耳光:“混帐!你不想活啦!”
“刘大人!”副手绝望的叫道,“真的是猪!”
“去你妈的!”刘靖几乎忘记了眼下的险境,又是狠狠一耳光,“你他妈的才真的是猪!”
副手还想说什么,但他的生命之弦已经绷到了极限,在拼尽全力喊出两句话后,这张弓嘣的断裂了。他猝然倒地,嘴角流出混合着鲜血的泡沫,眼见是不活了。
刘靖余怒未消,啐了一口,这才抬起头来。然后他真的见到了猪。
那一刻刘靖断定,自己一定是陷入了一个可怕的梦魇中未曾醒来。那是怎样的一群猪啊,个头高大得像驴子,嘴里伸出长而锋利的獠牙,在夜色下发出寒光。它们的四肢粗壮有力,奔跑极其迅速,几乎是在眨眼工夫,就已经冲到了粮队跟前,而那股恶臭也随之变得更加浓重。所有的马匹都陷入了癫狂的状态,拼命的蹦跳着,发出长声的嘶鸣。
这时候人们才看清楚,每一头猪的身上,都骑着一个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手起刀落,砍瓜切菜一般的展开了屠杀。离开了马匹的骑兵们手足无措,许多人是直接被那怪物一般的猪撞死戳死的。
刘靖毕竟有些功夫,躲开了好几次攻击,却不幸被一根獠牙挑了一下,肚腹上被划出长长的伤口。他不顾一切的扔下双戟,左手捂住即将涌出的肠子,右手按住座骑的背,翻身上马,准备逃命。
但往日温顺听话的座骑此时完全不听指挥。它嘶吼一声,突然间人立起来。刘靖重伤之下没了力气,被一下子掀翻在地。他无奈的圆睁双眼,看着月光下那些狰狞的身影,如潮水一般向自己席卷而来。
六、公主殿下
“你要是不想见我就滚回去!”石秋瞳说,“腿上有虫子啊,老在那儿晃来晃去的干什么?”
“我昨天差点被一个女人罚跪了两个对时,逃跑时磕伤了,”云湛一脸苦相,“最倒霉的是这个女人不是我老婆,也不是我情人,根本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只因为我帮她老公主持正义,她就这样痛下杀手……”
云湛已经不大记得自己上次和石秋瞳见面是在什么时候,可以肯定,距离现在不会太近。当他还是个十六岁少年时,曾和这位石之远的女儿在宁州的宁南城有过一次短暂的邂逅。此后世事沉浮,诸多变迁,尽管都在南淮,两人再见的机会却少之又少。
此刻站在石秋瞳的寝宫里,云湛的感觉有些怪异。多年之前,他们曾在这里相对而立,说一些不咸不淡的话,把一些正在萌动的东西无情的扼杀于摇篮中。后来两人曾在一些偶然的场合相遇,仍然是一些不痛不痒的问候,和眼神中无法抹去的失落。
一个耐人寻味的事实是,石秋瞳近乎强硬的前后四次拒绝了国主安排的婚事,理由统统是“我看他不顺眼”,以至于她成为了九州各国中尚未出嫁的年龄最大的公主——其他人基本在十八岁之前就被兜售出去了。对于各国的国君而言,公主或者王子,都是最重要的政治筹码。至于云湛,不必提,至今还是可怜的光棍一条。
“你找我来,一定不是为了惠顾我的生意的,”云湛说,“是想问问我这一趟去中州的见闻么?”
石秋瞳叹口气:“你总是那么聪明。确切地说,我对其他东西都不感兴趣,只想问问你,有没见到什么怪异的动物?”
云湛一笑:“我就知道你对这个感兴趣。我没有见到活的,但我发现了一点痕迹。我想,你们也遇上了吧?”
石秋瞳慢慢点头:“你跟我过来看。”
于是云湛见到了一头香猪。这头猪已经死去,僵硬的躺在一个铁笼里,但凶恶的面貌还是令人不寒而栗。他伸手扇扇鼻子,想要驱除那股可怕的恶臭,但看石秋瞳神色自若,自觉不好意思,讪讪地把手放下。
“你真行,”他瓮声瓮气地表扬说,“是不是你们女人的神经都比较坚韧?”
石秋瞳冲他温柔的一笑:“不是,是我这样有身份的人总会有一些特殊的宝贝来去除臭味,你这样的穷小子就不行。”
“给人留点自尊会死啊?”云湛咬牙切齿的蹲下来,验看着香猪的尸体。这种猪的皮特别厚且坚韧,寻常的刀剑砍上去,只会造成轻伤。再看看腿,四条腿上的肌肉都相当发达,蹄子坚硬异常,不需要钉马掌一类的东西。
这头猪的身上有一些外伤,大多都不重,唯一致命的伤势在头部,使得它的整个额头都凹陷了下去。此外,尾根有一道平整的切口,云湛见到这切口眼睛就放射出狼一样的目光:“你们把香腺挖走了?”
“没用,”石秋瞳说,“好像猪一死,香腺就迅速腐臭了。难怪不得这玩意儿那么值钱。”
云湛遗憾的摇摇脑袋:“你们在哪儿发现这头香猪的?”
“昨晚我们的一支运粮队在靠近城南时被袭击了,”石秋瞳回答,“现场一片狼藉,恶臭还没有消散,所有人都死了,但大部分马匹活了下来。不过我们甚至都不必要去推测这是不是香猪,因为那里至少有二十多头香猪的尸体倒毙在地上。”
“我听说,在过去的某一个时期,香猪曾经是某个国家的主要战斗力量,”云湛努力回忆着,“好像这种猪跑得很快,可是缺乏长力,打仗时会累死不少,所以他们上阵总会带很多香猪作为备用。”
石秋瞳一笑:“没想到你小时候不学无术,现在还长进了不少。可是我问你,累死的猪,头上怎么会伤成那样?”
云湛挠挠头皮:“这个么,倒毙的时候,地上碰巧有一块坚硬的石头……”他说了一半就住口不说,也发现了其中的问题。那道伤口深可见骨,从香猪的皮肉硬度来判断,除非是从数尺的高度跌下,才可能造成这样的伤害。连城书盟。
石秋瞳的表情说不上是喜是忧:“实际上,那些死猪有一多半都是这样的死法,不是累死的,而是在路旁的石头或者树木上撞死的。我们还发现了很多被撞倒的树木,说明它们对此十分的执著,一棵树撞不死自己,就再找一棵。”
“奇怪了,香猪还有这爱好么?”
“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养猪的。我估计现在翻遍整个南淮城,也找不出谁对香猪有什么太深入的了解。”
“这你可说错了,”云湛显出一副趁火打劫的嘴脸,“我有把握给你找出一个行家,就看你给我什么好处……好吧好吧,我免费服务还不行么?您老是有身份的人,不可以动粗……”
唐缺活了大半辈子,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和一位拥有公主身份的大人物说上话。他想起自己在家乡的时候,隔壁的柳大被县太爷的千金用小蛮靴踢了一脚,居然足足炫耀了半个月。他要是知道自己的遭遇,会不会活活嫉妒死呢?
云湛幸灾乐祸的看着手足无措的养猪人,扯扯姬承的衣袖,悄声问:“你老丈人家真是养香猪的?”
姬承的脸居然也难得的红了一下:“咳,这又不是我能做主的。”他侧头一瞥,却看见云湛一脸的羡慕:“那他一定很有钱了。我说,为什么你们还要靠展览老祖宗的破烂过日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