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翼在天 十
火边,贱民们正挤拥在一起,低唱着一首《寒衣调》:
“无翼无衣,无草无田,无意无心,无边无际……大雪苍茫,谁暖我身,乡亲故里,家园别去……”
突然有人站了起来,惊望着一处,慢慢举起了手:“看……那儿……”
越来越多的人站了起来,望着那里,一种光芒映在他们的眼中,仿佛太阳在午夜升起。
这一夜,翼在天召集殿议,却无人到来。他走出殿去,望见远处一股血红渐渐腾起,弥漫天际。
一首在下三翼民中流传的歌正被无数个声音唱起来:
“无翼无衣,无草无田,无意无心,无边无际……大雪苍茫,谁暖我足,乡亲故里,家园别去……伐木为薪,折骨柱地,天分九穹,岂有高低,有光有火,有死有生,有血有命,有兄有弟!”
翼在天点头叹一声:“好歌!”突然像再也无法强撑站立了似的,疲惫地坐倒在石阶上。
一飞羽武士落在殿前,向他报告着下三翼民叛乱的消息,以及是什么使他们鼓起了反抗的决心。
“神迹?一双在没有人可以起飞的时辰突然凝出的双翼?”翼在天皱起了眉头。
风凌雪被传到了殿前,空荡荡的大殿只有翼在天站在那里,其他人都赶去镇压叛民了,王宫中显得分外萧索。
“我要你去杀一个人,”翼在天说,“现在除了你,只怕没有人可以杀得了他了。”
青都城正如浴火中。下三翼民高举火把,呐喊着直杀向王宫。青森巨木,变成燃天火炬。
他们大多数人在今天无法飞起,上三翼的武士们掠过天空,在枝头上起落,向下方的人群射去利箭。每时每刻都有人栽倒在地。
下三翼民民们缺少弓箭,他们开始向树上攀去,试图驱赶树上的箭手,但攀爬的人便成为箭手的目标,接二连三地摔落下去。
可似乎有一种力量在推动着,他们还是呐喊着向前涌去,涌向羽族王宫的所在地——那七棵参天巨木树冠中的宫殿。
风凌雪在火光中飞过天空,落在无翼民的营地,那里一片空空荡荡,到处是暴乱与厮杀过的痕迹,风吹拨着火焰残烬,哪里看得到那少年的身影。
“向异翅!”她喊着,她很少这样高声大喊。可是此刻这声音却显得这样微弱,瞬间就被黑夜吞去了。
她在雪中静静站立了一会儿,重飞向羽王宫。
下方,下三翼叛民正冲击着巨木之基,暴怒的民众开始纵火焚烧那象征着王族权威的巨木。高冠之上的王宫此时静寂无声,稀有灯火,仿佛是这炽烈燃腾的城市中惟一沉睡着的地方。
风凌雪在殿前广场之上落下,看见翼在天呆坐在台阶之上,像是枯死的断木。
她轻轻地走向他。
“你杀了他了么?”枯木般的身躯发出沉沉的声音。
“我没有找到他。”
“算了……已经不重要了。升翼营、至翼营都已反了,上三翼贵族就要反戈杀我了……他们也想做羽王……很快这个王朝的主人就又会换成别人,也会有新的鹤雪首领诞生……但是风凌雪……这一切,都与你无关是吗?你永远是你,不论王朝如何变换,胜负永远轮换,你都不会在乎……一颗什么样的心,才可以这样冷漠地注视世间呢?”
翼在天像个久病的人,慢慢举起身边的酒壶和酒杯:“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自斟自饮,为了王位我放逐了自己的兄弟,废黜了父王,刺杀了盟友,处斩了忠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自斟自饮,因为只有我自己不会给自己酒里下毒……有时深夜噩梦醒来,浑身冷汗,身边却没有一个人可以安抚我,听我讲述内心的恐惧……这些年来我一直谋划、等待、焦虑……我用我的整个生命去投入我的大业……可是……可是……”
翼在天猛地跃起,在殿前狂奔,又面向火光冲天的青都跪倒,揪住自己的头发,几近颠狂,忽向天空狂喊:“我的羽族,我的家国……”
他疯狂地磕头,把殿前石板叩得笃笃闷响,很快鲜血染红了地面。
风凌雪上前去拉住了他。
翼在天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抱住风凌雪:“为什么?为什么这是我们羽族的命运?我不想让他们做奴隶,不想让他们被诸族欺凌,可他们却恨我!他们全都恨我!”
这从来冷酷得让人害怕的羽王,这个时候,竟开始呜咽起来,他又重新变回了那个十七岁的孩子。风凌雪伸出手去,轻抚着他的头发,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或许,这无关爱与恨,只是一种本能,女性的本能。可是当年她痛哭的时候,师父并没有这样轻抚着她,她在噩梦中醒来的时候,也没有一个人,没有一个人听她述说。
她突然觉得自己学会恨了,她开始恨一个人,一个一看到她就避开目光,总是转身从她身边逃去的人。她想一箭射穿他的心脏,然后把他抱在怀中,这样他就不会跑,可以静静地听她说话,让她把十几年的话都说出来。人们都说风凌雪是沉默无言的,可是谁又陪在她身旁倾听过呢?
她痴想着,翼在天却渐渐平静下来,他直起身来,呼吸重新变得平稳,他抚拢了自己的散发,然后默默地倒了一杯酒。
“风凌雪,在我死之前,陪我喝一杯酒吧。”
风凌雪慢慢举起酒杯,她知道酒是最可怕的东西,也看见过她心目中永远不会犯错的师父在酒后是那样的脆弱可笑,但她现在觉得这一切都不重要了,她的心里空荡荡的,就像那无翼民营地混乱的荒墟。那个人不和她说话,不看她,但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可现在,这么辽阔的天地,去哪里找一个人呢?如果他就这样消失了,她还将继续地活下去,作为一个天下第一的孤独神话。最终,有一天她也会飞不动了,再拉不开弓弦,那时,她能落脚何处,与谁归依?
她把那杯酒一饮而尽。
风凌雪不知道酒的味道是这样的,像烈火,烧灼着她的口舌,直贯入她的心腹,在血脉间遍燃,她听见自己惊叫了一声,突然心间一烫,汗水涕泪全流淌了出来。这时一双手突然抱住了她,像铁链把她锁紧,滚烫的面庞贴在了她的耳际,那男子的身躯把她紧紧裹住,她像一块火热大手间的冰,酒从那指间渗来,她开始融化。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也无法思考。直到翼在天撕开她的衣襟,她本能地一扬手,扭住他的胳膊,把他甩了出去。
翼在天怔怔望着她:“你怎么了?你在害怕什么?你本该就是我的妻子!我顺从了你的愿望,让你留在鹤雪。我觉得你是天上的明月,不可触摸,但现在我什么都不在乎了!风凌雪,跟我走吧。我们可以一起走,没有什么羽王,也没有什么鹤雪,改变这一切都来得及,是的,我们还这么年轻,世上本没有什么宿命的,为什么你不能改变?为什么我不能放弃这争斗?一切都还来得及……”
“不。”一个声音说。
翼在天惊跳起来,望着殿前的那个影子:“你?”
“你改变不了的……”那个影子缓缓地走近前来,“只要还有一个机会,你就会想重回羽王之位,那时你就会毫不犹豫地放弃你所有的一切。你自己清楚,你不会为任何人改变……”
翼在天惊愕地望着那人,冷风渐渐使他清醒:“是的……你说得对……我不会为了一个女子放弃我一生的梦想。看来我刚才喝醉了……我没有想到,真没有想到。”翼在天大笑着,“我竟是败在你的手上。你就是那下三翼营地的神迹,鼓舞着他们起来推倒我的王朝!你到底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来历?”
风凌雪也凝望着那个人,不明白他如何能来到这只有展翅才能到达的羽王宫前。但他的身后,却突然出现了更奇异的景象。
就在这时,天空像突然变成了一扇巨门,缓缓移开,一个庞大的灰影从天际推了出来。它暗淡无光,却分毫毕现,它距大地是如此之近,以至可见那星球上起伏的沟壑,但却全无生命之色,只是茫茫一片死灰。
“暗月日?”翼在天怆呼着退后,“七年后,它终于又来了……”
向异翅站在巨月之前,叹了一声:“这才是我的起飞日。”
七年之前,青衣人的声音犹在耳际。
“暗月投射到这个世间的是仇恨与毁灭,所以,你所能高飞的时候,一定是灾难降临到世间之时。当你的双翼扬起,你身边的一切都将陷于血与火——骨肉离散、至爱分离、霸业倾颓、万事皆化云烟。那时……你还要飞翔吗?”
向异翅转头凝望暗月。
“如果我不飞翔……谁又会来怜惜一个无翼民的命运呢?是这世间先抛弃了我啊。”
“是的……七年前……也是因为你……十数万宁州北羽族不能凝羽飞翔,全数被杀死在大海之畔。那之后的几年内,海滩都是红色的,血迹连海潮都无法冲去!”翼在天大吼着,“因为你是暗羽之族,因为只有当暗月把仇恨与战火洒向世间时,你才能凝出羽翼。你的纯黑之翼是灾难的象征。而现在……你又要再一次毁去羽族的王朝吗?因为你,羽族再次失去凌驾天空的力量……我的大业,我的雄军!因为你!我们会输掉这场战争……将有千万的羽族死去!”
向异翅低下头,默默无言。他的翼后,正是青都城的大火与喊杀声,这一夜将有无数人死去,这一夜之后乱世之火将更加无忌地蔓延。而这一切,都将是他展翼的代价么?如果不凝出羽翼就可以阻止灾难,他宁愿永远不飞翔。但是,他明白,这一切都与他的意志无关,就像并不是落叶带来了霜天。
血火中,人们看见暗月的巨影挣出了天幕,逼近大地。那一夜,正如七年前的海边一样,所有的羽族都无法再飞翔。羽族士兵从天空落下,有翼民与无翼民间失去了界限,上三翼盘踞的巨树被砍倒,他们落在尘泥里,被愤怒的暴民扯成碎片。
“你们不是能飞吗?飞啊,飞起来啊!”持着石块与木棒的暴动者狂喊着,血淋淋的尸体被挂起在森林里的每一处。如果明月带来的荣耀与繁盛不能被所有人共享,那么暗月就将把仇恨与痛苦公平地分给每一个人,这亘古不变的天律,在历史上无数次地轮回上演。
黑翼者在高处注视着世间,火在大地上流动着,它将卷向四面八方,把天下推入乱世。
向异翅抬起头,忽然长叹了一声。
“七年前……北陆羽族因为什么而遭屠戮,作为南羽王子的翼殿下您应该最清楚吧。就算他们中有人能飞过大海,去到东陆,等待着他们的又是什么命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