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湛茫然地点点头,宇文非叹口气,拍拍他的肩膀:“人生在世,不如意之事多矣,你要节哀顺便。”
云湛的表情像是活吞了一头香猪:“这个建议还不如给我一张弓,让我去杀了叛军首领。只要他在我的百步之内,我就有办法干掉他。”
“所以剩下的问题只有一个,”他盯着宇文非,双目中杀气毕露,“你怎么把叛军首领放到我百步之内?”
宇文非摇摇头:“我没有办法做到那一点,但是我想,你应该能找到一个人,那个人有机会去接近香猪。”
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云湛的牙关咬得格格作响,但最后还是松弛了下来。他转过头大吼了一声,让附近的人以为什么失恋的家伙在哀号。
“唐缺!”云湛大叫道。
姬禄发现自己开始想念唐缺了。虽然唐缺在的时候横竖看这个养猪佬不顺眼,可唐缺不在了,现实的问题出现了:一个绝佳的劳动力消失了,已经养成惰性的仆人们不得不重新投入到繁琐的日常工作中,这让他们十分难受。
但很快他就顾不上这个,他面前有了更加现实更加严酷的麻烦:由于连日来的战斗中军队伤亡惨重,即便把预备役都算上,兵力也不够用了,国主决定在全城范围内开始战时紧急征兵和抽调民夫。姬禄这样的下人们自不必多说,没缺胳膊断腿的都得上,就连姬承,由于其年龄和健康状况都符合征兵条件,也将不得不披挂上阵。
一向长于为自己的利益而与官家争执的唐温柔这一次难得的沉默了。显然,在这种生死悬于一线的境地中,个人的反抗是毫无用处的。
于是姬承只能乖乖的去了。他扛木头,搬石头,垒沙包,挖壕沟,干着自己一辈子都没干过的重活,不时还要被监工的在背上抽那么一两鞭子。如果不是经历了之前几个月寻枪的苦楚,他觉得自己连一顿饭的功夫都没法坚持下来。
之前他曾经以为自己懂得了战争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回头看看,过去的认识还是很肤浅的。战争就像宇文非那一天制造出来的旋风,可大可小可轻可重。轻的带来一场暴雨,雨过之后也就罢了,重的就是一场吞噬一切的飓风,管你是富是贵是姬野的儿子是吕归尘的孙子,卷进去了就是一粒尘埃。
尘埃姬承回到家里,觉得自己已经走不动路了。肩膀,大腿,脚底,到处是磨破的皮肤,当然还少不了背上的鞭痕。老婆一面给他上药,一面气得泪水横流,但也没有办法。正在气头上,门被人敲响了。
“谁啊这么晚了?”老婆没好气地问。
“大小姐,是我,”门外的人说,“求求您,能和他们说一下吗?我不怕死,可我不能去杀我家的猪啊!”
唐缺是非常了解猪瘟的威力的。他从前养猪时,草场内曾有几头猪表现出猪瘟的症状,幸好老爷当机立断,把出现病症的十多头香猪全数宰杀,尸体烧成了灰烬,才避免了一次大规模的传染病爆发。所以云湛告诉他这个点子后,他嘴上唯唯诺诺,心里却始终在盼望着宇文非的实验失败,不能够配出药来。等到他配出药的时候,躲在门外偷听了他与云湛的对话,又开始希望他们找不到办法去下药。再听到云湛叫他的时候,他心里一紧,几乎想要当场开溜。但最终他没有溜,愁眉苦脸的走进屋去。
云湛在他面前花言巧语,阐述此次行动的重要意义。他说,叛军毕竟不熟悉香猪的习性,造成许多非战斗减员。唐缺以养猪人的身份,很有机会混进去,也就很机会在饲料里下药。只要弄死了那些香猪,这一战的胜负天平就会倾斜,唐缺这个卑微的养猪人,就可能成为名垂青史的英雄。
唐缺默默听着,一句话在嘴边挂了好久没有出口:“云大人,我别处帮你也就罢了,你咋能让我亲手去杀我自己养的猪呢?”
他其实也知道这么想不大对头,并且在心里不断地给自己讲着道理:唐缺啊唐缺啊,老爷以前一直说,做人要识得大体,现在就是你识大体的时候啊!只有消灭掉那些香猪,南淮城才能得到拯救,那样的话,你还会成为一名功臣呢!
唐缺啊唐缺啊,不就是香猪么,死了就死了,以后还可以再养,有啥了不起的?猪终归是猪么,还能比大小姐和姑爷的性命更重要?为了那些畜牲,你就连大小姐都不顾了,可耻啊可耻!
唐缺啊唐缺啊,别老惦记着那些香猪了,惦记也是白惦记。它们现在在兵强盗的手里,你不弄死它们,它们也会死在战场上。你看,你要是想办法杀死他们,那其实是减轻了它们的痛苦,是做了一件好事呀!
唐缺的脑子在那一刻被劈成了两半,一半是南淮城未来的救星唐缺,一半是孤独一生、只有香猪为伴的养猪人唐缺。两个唐缺捋起袖子吹胡子瞪眼,谁都不服谁,谁都没办法压制谁。
云湛并没有看出唐缺激烈的内心交斗,见到他呆在原地不说话,以为他默许了,上前一步,将那铜管放到他手心。那冰凉的触感让唐缺的心一下子抽紧了,他仿佛看到一具具香猪的尸体,冰凉的横在地上。
他猛然转身,冲出门去,向着姬府跑去,云湛在后面莫名其妙地追着。这年头的人真是缺乏奉献精神,他忿忿地想。
唐温柔给姬承擦药,只觉得一阵阵心疼。对她而言,虽然姬承浑身伤痕的情景并不少见,但由她亲手制造的和由别人制造的,性质大不相同。姬承为了不让老婆担心,死死咬住牙,更加令她难受。
唐缺这时候不合时宜的跑来敲门,唐温柔一肚子火气无处发泄:“干吗不杀?都是这些死猪闹腾的。都杀了!杀干净最好!”
唐缺像石头一样愣在门外,说不出话来。唐温柔这一句话拿掉了他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刚刚赶来的云湛不明所以,搂着他的肩膀劝慰他。
“老唐啊,这个事情我不会勉强你的,”他说,“我决不会强迫一个平民去做任何事的,尤其此事很有危险性,我也不需要骗你。你本来没有义务为了南淮而牺牲你自己。我现在只是以个人身份恳求你,帮我们一把。我们没有其他人可以冒充养猪专家的,一干活就铁定露馅。只有你能行。”
云湛真诚的目光注视着他,令他无从拒绝。原本他这一生中就很少拒绝他人,无论谁说:“唐缺,帮我烧一壶水来!”“唐缺,替我把这两条鱼剐了”,他都会放下自己手中的事去做的。眼下在本能的抗拒之后,他知道自己仍然会接受云湛的请求。他低下头,看着捏在手心的铜管。那铜管被他捏了一路,已经不再冰冷,他反而觉得有些发烫,似乎在灼烧着他的手。
“好吧,”他觉得自己嗓子发干,说话的声音都变了,“叛徒就叛徒吧!”
“什么叛徒?”云湛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没什么,”唐缺摆摆手。
十三、识大体的人
眼前这个中年汉子自称来自越州,过去是在养香猪的草场里做事的。看他的相貌身板,倒的确是个土里土气的乡下人,但一个能让人从相貌上就辨别出来的斥候绝对不是个好斥候。斥候们会化妆、会易容,连自己的声音和身材都可以改变,所以外表是无论如何不可信的。
但现在军中确实需要那么几个懂得如何饲养香猪的人。从越州万里迢迢运来的香猪,现在已经死了将近三分之一了。别看南淮城现在缺兵少粮、岌岌可危,这支香猪武装起来的部队也到了强弩之末了。目前攻打衡玉、青石等地的战况都不大顺利,就指望着赶紧拿下南淮提士气呢。再不抓紧利用香猪,等到这些猪接二连三的全死光,那可就前功尽弃了。
好吧,不管怎么说,先试试这汉子是否真的懂养猪。一名主管杂务的校尉把他带到了猪栏,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他是否真的懂得养猪。
那汉子走到了猪栏旁,香猪突然起了一阵骚动。有几头猪挤开了身边的同伴们,冲到了猪栏旁,嘴里发出一连串的哼叫声,显得情绪相当激动。
不等校尉阻拦,那汉子居然就径直上前,也不叫人开门,自己手脚麻利的翻越了栏杆。校尉刷的一声拉出刀来,毫不犹豫的准备把这个形迹可疑的家伙当场砍了,却见他一把抱住一头香猪——天哪,那得多臭啊——大哭起来:“大角,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校尉硬生生收住刀,仔细一瞧,这一人一猪都蹲在地上,人在哭,猪在哼哼,好一幅温馨的画面。至于那头猪被称之为大角的原因,多半是头上那个白色的长型肉瘤,看起来的确很像一支角。
不需要多问什么了,校尉想,这人的确是个养猪的,先把他留下好了。
唐缺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在姬家不能说不好,姑爷和大小姐很照顾自己,其他的下人虽然说话总带刺,其实也没拿自己怎么样。但离了香猪,心里就觉得不踏实,鼻子里闻不到那股臭气,竟然会很难受。生活就是一句躯壳和这躯壳中的念想,失去了这份念想,人也就成了行尸走肉。
现在唐缺找回了自己的猪。虽然是身在敌营,虽然身前的那座城市正在遭受战火的荼毒,他居然感觉到一种类似于幸福的东西。
在这种幸福感的驱使下,他想,早一天投药,晚一天投药,也没什么大的关系吧。横竖这些猪都是要死的,让他们多活一两天,行不。他把随身带的那个小酒壶扔在桌上,心安理得的开始养猪。
酒壶里面有夹层,下层是药,上层是劣质的烧酒。云湛琢磨了一阵子,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于是给他赶制了这么一个酒壶,并且提醒他:“把这个酒壶挂在最醒目的地方,见到谁就请他喝一口。”
但显然唐缺不是个好演员,他每次抓着那酒壶,想到下层就藏着能让他掉脑袋的东西,总是紧张万分,满头大汗。他生硬的伸出手,喉结蠕动着,想要说:“大人,您也来一口!”却只觉得嘴唇发干,两手发颤,额头上汗珠子都冒出来了,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对方不耐烦地一把把他推开:“小气巴拉的就明说,你以为老子稀罕你那点破酒啊?”说完骄傲的走开,留下一句评语:“越州来的乡巴佬就是没见过世面!”
乡巴佬如释重负的收起酒壶,擦擦额头上的汗,转身走向猪栏。
云湛和石秋瞳可就郁闷坏了。这两天连续接了几仗,那些香猪非但看不出生病的迹象,似乎反倒是更有精神了。
“不会是药配错了吧?”石秋瞳不无忧虑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