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塔颜部落时,我见到星相师们的墓碑上有一些奇怪的图案,”君无行答非所问,“大嘴哈斯向我解释,那些都是古老的河络象形文字,其中一个很像盘膝而坐的图案代表女性。”
“但是那个图案我曾经见过,”君无行语声低沉,带着说不出的失望和伤悲,“王川,我那个被火烧死的河络朋友,临死时把自己的尸体弯曲成了那样。我原本以为那是他练功的姿势,听了哈斯的话我才明白,他是在提醒我:杀死他的是个女人。而我和王川共同都认识的女人只有一个……”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揭穿我?”邱韵低声问。
“因为我不明白你想要干什么,”君无行回答,“你刚才说路上没机会下手,那只是骗德罗的谎话。这一路上,你至少有七八次机会可以置我于死地,至少在塔颜部落和那些秘术师动手时,如果你不出手,我就死定了。但你没有。”
他继续说:“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你一定是觉得,光带回我的死讯,并不足以保证你见到黎耀。然而我始终在调查黎耀,你觉得与其杀了我,不如利用我和你一起联手对付他。你我都是绝对聪明的人,合我们两人的智慧,或许才能有真正的机会。”
“你说的半点也不错。”邱韵紧咬着嘴唇。
“利用我没有关系,我是心甘情愿的,不会怪你,”君无行说,“可是你为什么一定要杀死我的朋友?”
“因为仇恨,”邱韵目中含泪,“你是一个太过随性的人,虽然智慧超群、胆识过人,却很有可能因为任何一点小事而放弃自己的目标。还记得你我原本打算分道扬镳的那天晚上吗?我说与你分手,只是欲擒故纵而已,原本用一个别的借口和你同行就行了。但你仅仅因为不能和一个你喜欢的女孩同行,就那么消沉颓废,我实在不能放心。所以……”
君无行慢慢坐在地上,喃喃地说:“难道都是我的错?都怪我?”
“不,杀人的是我!”邱韵说,“我这一生杀的人本已经太多,只是不甘心死在别人手里。但你如果要替他们报仇的话……我无怨无悔。”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我骗了你很多,但我曾告诉你的我的那些过去……都是真的,只不过都发生在我成为杀手秋余之前。正因为那些经历,我才决意从此心中不再有半分感情,做一个真正冷酷的人,让所有人都害怕我,不敢再来伤害我。可我没想到我会遇见你……”
她不再多说,拉过君无行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此时,君无行有二三十种谷玄秘术都可以轻易置她于死地。他差一点真的狠心发招了,但掌心的温暖一点点传递过来,让他终于没有办法下手。
“你走吧,”他缓慢而坚决地抽回自己的手,“祝你好运。”
他的目光滑开,看着那些人类四处查探以确认地下城是否已经彻底完蛋,定了定神,想起了那份带来了无穷祸患的推算命运的笔记,大概已经被深埋在石块和泥土之下,永远也不会现世了。这或许是它最好的归宿吧。把握未来的轨迹固然是一种让人难以抗拒的诱惑,但这份诱惑的背后所隐藏的,却是凡人难以驾驭的。他不想再用什么“会有人懂得如何使用它”这样的鬼话来欺骗自己,与其相信后世会有什么大智慧的能人来合理运用,不如永绝后患。
就让九州众生永远浑浑噩噩地活着吧,君无行想,那其实并没有什么坏处。
这时他看到了雷冰。雷冰神气活现,正揪住那个刚才在危难中救了他们性命的羽人男子,劈面就是一记大耳光。听着那一声脆响,耳光虽然打在别人脸上,君无行却禁不住觉得脸上一痛。
“你他妈的怎么还不死啊?”雷冰状若泼妇,大叫大嚷着,“那么长时间半点你的消息都没有,你想把老娘急死吗?”
“来不及,”那个羽人说话很简短,“我现在来了。”
“你又怎么会和人类混在一起,还领着他们的军队来?”雷冰不依不挠。
“我有密令,”羽人回答,“人羽关系没你想象那么糟糕。我们和南淮城主暗中合作,共同对付黎氏。双方早都怀疑黎氏的野心。”
“那楚净风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是真叛徒,我是假刺杀,让黎氏生疑除掉他,”羽人和雷冰说起话来倒是真耐心,“宁州的关系网也被怀疑,都废了。”
雷冰瞪大了眼睛:“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老实人,没想到你骗起人来比谁都厉害。你还有什么是在骗我吗?”
羽人急忙摆手,磕磕巴巴地想要分辨点什么,但半句话都没说出来,他就整个人僵住了,好似中了石化咒。
雷冰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了他。
君无行远远看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笑了。在刚刚过去的这个漫漫长夜中,他揭穿了一个绵延近二十年的巨大阴谋,阻止了一场足以毁灭宛州的灾难,亲眼目睹并亲身经历了那么多的杀戮、死亡、阴谋、背叛、伤痛、失去,此时再看到这样温情的场面,实在能让他的心里略略得到一丝安慰。
四“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雷冰问。
“黎耀还真是挺不错的,为了对得起她死去的兄弟,居然决定真正接手家族业务,重振黎氏。虽然他们累积的资本没了,但只要人在,一样能东山再起。”
“是啊,从此以后,黎氏也许能真的走上‘不当官,不做贼’的道路了,”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你的祖父也可以恢复名誉了,我估摸着羽皇肯定得给你家一个更大的爵位来补偿,以后我要是缺钱花,就到你家门口要饭去。”
“关我什么事?谁稀罕羽皇给的什么鸟爵位?只要爷爷的名誉恢复了,我就没什么别的想法了,”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有空的话,我还得去一趟越州,把整个事件的详细经过都告诉塔颜部落的人。我想,他们以后也别再研究星相了,老老实实地抡锤子吧。”
“那更不管我的事,”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你们也真是的,何必把那种宝贵的算法给烧掉呢?算法本身没有错,错的只是运用他的人而已。如果我这样的人才能掌握命运之算……”
“你闭嘴吧,口是心非,我还不知道你?也就是我们一帮子人都同意把它毁掉你才唧唧歪歪,要是换了只有你一个,你动手点火保证比我们快,”雷冰说,“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我看这位纬兄老实忠厚,没什么花花肠子,栽在你手里,日后只怕少不得有大大的苦头要吃……”
“你别老打岔!”雷冰红着脸嚷嚷起来,“我问了你十七八遍了,你真的不打算去找她?”
“分明只有三四遍,”君无行嘀咕着,“老子算学虽然差,这个数总还数的清。找她干什么?杀了她为我的朋友们报仇?”
雷冰哼了一声:“君无行,我一直觉得你是个真性情的人,为什么非要欺骗自己?你满脑子都想着她,以为我看不出来?”
“我是在想着她,”君无行叹气,“可是想也没用。她毕竟杀了……”
“放屁!”雷冰凶悍地吼了一声,静立在一旁的纬苍然没来由地抖了一下。
雷冰一把揪住君无行的衣领:“我问你,死了的人能活过来吗?”
“当然不能。”君无行苦笑一声。
“既然人已经死了,没办法再活过来了,你为什么要让死人阻挡活人的幸福?你在世间活得像个孤魂野鬼,你死去的朋友们就会觉得你对得起他们了?”雷冰咬牙切齿,“你的脑袋根本就是一锅浆糊!”
君无行没有回话。他凝视着慢慢坠落的夕阳,出了一会儿神,突然转身走开。
“喂,你去哪儿?”雷冰叫他。
“找个地方大吃一顿,再好好睡一觉,买几身干净衣服。”
“敢情我说了那么多话就把你说饿了?”雷冰鼻子都气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