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话说出来,反而露怯。君无行笑意更浓:“那你尽可以试试,我只是好心想拯救你的生命而已。你不愿意听,我也没办法。”

郁非术士见他一副自信满满的样子,反倒不敢轻举妄动了。他分明记得“烟消云散”是谷玄秘术中极奥妙的一招,按常理,这样的招数几乎可以把一位秘术师的精神力全部耗光。然而这家伙刚刚出现的时候,确实是神采奕奕,呼吸平稳,丝毫看不出有什么疲劳的样子——那可能是伪装出来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有什么办法能在短时间内恢复精神力。毕竟自己对谷玄秘术只有耳闻,却从未修习过。

君无行不慌不忙,走到了距离那股紫气不足半尺的地方:“现在你只要轻轻一推,我就会中招了。来吧,不妨一试。”

郁非术士面色阴沉,想要动手,却又没胆量拿命去冒险。正在踌躇不知所措,眼前的君无行还要再放肆挑衅,在手里凝成一块黑斑,那黑斑很快又转换颜色,红色、蓝色、金色跳转不休。术士明白,这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某一样厉害的谷玄秘术,这王八蛋分明是在公然炫技,展示他的无所谓。

他凝神感应,更加意外的是,这个人类身上的精神力微乎其微,完全是普通人的水准,半点也不像个秘术师。难道他已经能内敛到如此地步?

就在他踌躇时,身后的头领轻轻咳嗽了一声,这已声咳就是命令,他不敢再拖延,催动秘术,紫色的烟雾飘出,把君无行包裹起来。君无行悠然自得,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那紫烟围在他身边,大概是味道不怎么好闻,呛得他咳嗽了两声——这就是紫烟的全部效用。别说燃烧起来,连一根头发都没有焦。

郁非术士大惊,浑身都冒汗了。附骨之焰是一个并不太实用的秘术,因为它的发起和攻击都十分缓慢,一般极难击中对手,但万一哪个倒霉蛋不幸中招,威力却非同小可。因为所有秘术师对法术的修炼,其基础都在于精神力的强大,精神力越强,越有可能被附骨之焰诱发而燃烧起来。但现在,连附骨之焰都无法引燃对方的精神力,可想而知对方的厉害。他所发出的一连串精神试探就如同石沉大海,仿佛是进了一个无底的陷阱,居然没有半点回音。

他下意识地退了回去,任凭首领如何吆喝责骂,也不敢再上前一步。他并不知道,方才君无行看似在炫耀他的秘术,实则是在把最后残存的一点精神力耗光。等到附骨之焰包围他时,他身上的精神里已经和常人无异,自然也就不会产生感应了。

两位暗月术士也面露畏惧之色,不知道眼前是何方神圣。首领无奈,说了几句话,同行的几名河络武士当即上前攻击。君无行暗暗叫苦,此时他毫无还击之力,只能赶紧躲闪,避开对方呼呼生风的刀剑。

他本来步法精妙,此时体力不支,跑起来着实狼狈不堪,大失他老人家的风采,幸好多年练就的逃命本能尚在,虽然难看,还是连续躲过了数次攻击。

然而光躲不还手,他的精神力已经枯竭的猫腻可就藏不住了,几位秘术师被他唬了一阵,此时看穿他的实力,自觉惭愧,再上前动手时毫不留情,下手全是狠招。君无行连滚带爬,摆脱暗月术士的诅咒,却被一刀削过小腿,一时间血流如注,行动更加迟缓。

大嘴哈斯见势不妙,大叫一声:“他是来帮我们的!”部落中人一拥而上。但这个部落确实已经衰微之极,青壮年的战士只有寥寥二十来人,根本不是对手。长老此时也筋疲力尽,连站稳都难,更没办法上前相助。

眼见着场面一塌糊涂,君无行开始打算先逃命再说,但刚刚迈出几步,忽然鼻子里隐隐闻到一阵奇特的香气,那气味虽然淡到若有若无,但以他的敏锐知觉,还是嗅到了,心里不觉一怔:这是两边的哪一方在施暗算?

五这支来袭的部落对于此次行动蓄谋已久。之前他们每次都还碍着“大家都是同族”的情面,不敢当真下手,今天既然已经以“切磋”秘术为由头动起手来,并且双方都有死伤,此时杀红了眼,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首领事先对塔颜部落的实力摸得一清二楚,本以为必胜,万没料到斜刺里杀出个搅局的人类。眼见击败长老就能得到他垂涎的东西,局面却被君无行搞得乱七八糟,终于演变成群殴。他不由得怒气勃发,决定什么都不管了,哪怕是将塔颜部落屠尽,也要达成目标。

他缓缓抬起左手,准备将拇指和小指竖起来,那是“杀无赦”的号令。然而号令还没来得及发出,他就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那种香味比较接近人类的香料,既不可能是大雷泽内某种植物的自然气息,也不会是河络所使用的。

他心中一凛,紧接着感到有一丁点头晕眼花,那是中毒的征兆!没错,那股不知名的香气,无疑是一种凶险的毒药。他慌忙发出命令,所有手下都停止攻击,在他身边围成一圈。

真够怕死的,君无行在心里评价着。他也感到了口干舌燥,略有不适,明白可能中了毒,但似乎这种毒又不是很厉害。看看身边的塔颜部落河络们,虽然不知道他们身体状况,至少还能坚持战斗。

双方暂且分开,各自都不大明白那香气的来源,但看起来双方都并没有放毒,正处于疑惑中。君无行却似乎猜到点什么,在人群中左顾右盼——反正河络们身材矮小,无法遮挡他的视线。

所以他很快就看到了邱韵,但这又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那个邱韵。邱韵脸上带着一种他从未见到过的慵懒的媚态,仪态万方地从远处走来,仿佛这一群斗殴的河络与人类都不存在,但她的目光中却闪动着冷酷的杀意,这样奇特的结合不止令所有河络看了都觉得背脊发凉,连君无行都有一种如临大敌之感。

“我是来找塔颜部落麻烦的,无关人等请赶紧离开,避免误伤。”她冷冰冰地说。那副神态是如此逼真,连君无行都差点相信她真的是来与塔颜部落过不去的。幸好他立即反应过来:邱韵是戏班出身,学什么像什么。此刻扮演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女魔头,倒真是像模像样,不由得人不信。

邱韵走到两群河络中间,虽然势单力薄,但那股气势着实吓人,河络们竟然无人敢上前动手。哈斯把她的话翻译出来,塔颜部落固然惊怒交集,入侵者们也是心中不安,不知道这个艳若桃李、冷似冰霜的美人究竟为何而来。

最可恶的在于,由于己方没有带通译,他们只有通过哈斯才有可能与之进行交流,而这无疑会大大减弱己方的势头。所以首领宁可什么都不问,只是听着哈斯翻译出来的话。

邱韵说:“你们都已经吸入了我的流云香,这种香本身毒性不强,但如果再配上情迷雾,那就恐怕有些难受了,所以你们还是乖乖听话比较好,该走的走开,该留的留下来。”

君无行虽然知道她绝无杀人之意,但方才吸入那香气后,的确有些不舒服,也许她真的使用了秋余留下来的毒物。河络们更是心头一沉,方才憋了一肚子气、又在君无行身上栽了跟头的郁非术士手中赤焰暴长,就想上前动手。

君无行暗叫糟糕。邱韵的派头摆得虽足,其实是既不通秘术又不会武功,那道火焰弹出去,顷刻间就能把她烧成灰烬。他想要挺身上前,但苦于精神力耗尽,上去了也只是白白送死。正在为难,邱韵轻叹一声:“你想要做第一个么?”她连正眼都没有瞧那郁非术士一眼,衣袖里却有什么东西缓缓滑出来,确切地说,爬出来。

那是一条黑得发亮的蛇,身躯不长,头部扁平,双目却与其他蛇类不同,极大极圆,显得甚为突兀。河络们都认出来,那是大雷泽中独有的短尾黑蛇,其性剧毒,被咬一口便无药可救,即便是这些土生土长的河络,见到了也得敬而远之。但邱韵居然敢把它藏在自己的袖子里,这份胆量,非常人所能及。眼见黑蛇嘴里吐出长长的信子,河络们心中都有点发毛。

郁非术士咬咬牙,方才被君无行吓退已经丢够了脸,现在他豁出去性命不要,也不想被本部落视为懦夫。但他好容易做出一次正确的选择,却被首领制止了。

“不要轻举妄动,”首领说,“这个女人非同一般,也许是传说中隐居在大雷泽的蛇姬的手下。我们不能和她硬碰硬。”

哈斯将这句话译出,邱韵淡淡一笑:“还算有点眼力。就冲这一点,今天就放你们回去吧。”

首领狠狠瞪了她一眼,似乎想说点什么。但一来河络并不像人类那么死要面子,总喜欢撂两句场面话;二来关于蛇姬的种种恐怖传说也让他心里发毛。权衡利弊,为了那样东西而与蛇姬正面交锋,似乎有些不值,他终于什么话都没说,恨恨地领着手下离开。

君无行以前并不知道“蛇姬”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但看见入侵者们这样被吓走,难免小有惊诧。等到他们的脚步声消失,他立即向哈斯简略说明邱韵乃是自己人,然后窜到她面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敢弄蛇……”

话音未落,邱韵已经狠狠将手中的毒蛇远远扔出去,身子摇摇晃晃,眼看要晕倒。君无行忙扶住她,邱韵用微弱的声音说:“对不起,我实在很怕毒蛇,撑不住了。”

君无行扶着她坐下,然后走近那条正在地上翻滚的蛇,小心翼翼地钳住七寸,拿起来一看不觉哑然。那的确是一条剧毒无比的短尾黑蛇,然而上下鳄已经被一种奇特的胶粘了起来,只在中间留了一条小缝,恰到好处地可以让信子吐出来,牙齿却无法伸出。毒蛇失去了毒牙,那便没什么威胁了。

“我以前所在的那个戏班,谋生艰难,不止是唱戏文,什么能赚钱的东西都表演,”邱韵说,“驯蛇就是其中之一。我虽然害怕蛇,但还是保留了一些蛇药和蛇胶,以备不测。今天总算是用上了。”

“你是怎么跟到这里的?”君无行问,“我后来不是没有做任何记号么?”

邱韵接过一个河络递给她的酒壶,喝了两大口,脸上慢慢恢复一点血色:“秋余很擅长追踪,我也跟他学了两手。”

“那么那条蛇……”

“我走到半路,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麻烦,所以点燃了吸引毒虫的药物,想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我还能虚张声势一下,”邱韵回答,“但我没想到会引出这条蛇……不过总算效果不错,他们把我当成了那个什么蛇姬的部下。”

君无行想到邱韵的一番苦心和行动的果敢,心里一阵感激。他又问:“那我们闻到的那股气味……是什么?”

邱韵的回答气得他半死:“那是一种浓缩的香料。”

“可为什么我闻了感觉头晕?”他忙问。

邱韵莞尔:“第一,我调得稍微浓了一点,否则难以引起注意;第二,你们在激斗中随时都在提防暗算,这种时候闻到一股香味,每个人都会觉得自己中了毒。而像头晕目眩、四肢发软这一类的症状,未见得要真中毒才有,只要你心里存着这种怀疑,就会产生错觉,而且感觉越来越真实。”

“你真狠。”君无行嘀咕着。他转过头问哈斯:“蛇姬是什么?”

哈斯眉头一皱,显然很不喜欢谈及此类话题:“在很久很久以前,大雷泽中遍地毒蛇,完全不适合人与河络居住,那些毒蛇,都是受一个神秘的人类部落所操纵,部落头领是代代相传的女性,被称为蛇姬。后来人类与河络联合起来铲除了这个部落,但是也付出了极为惨重的代价,许多英勇的战士都在那场战斗中死于毒蛇之吻。而且最为关键的是,那个部落虽然战败,却并未消亡,据说蛇姬仍然在一代一代地传下去,寻找复仇的时机。”

他顿了顿,补充说:“你也许会觉得这样的传说很荒诞,但事实是,的确每隔若干年,就会有村庄或小部落遭到毒蛇袭击,所有人死得干干净净。如果无人驱使,毒蛇是不会那样大规模攻击人与河络的。”

“不,我不会觉得荒诞,”君无行说,“九州如此之大,本来就应当包容那些看似不可能的事物。不过我很奇怪,为什么他们没有直接把我的朋友当成蛇姬本人呢?”

哈斯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因为如果是蛇姬本人,在场的所有人绝不可能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