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案需要证据。”纬苍然简单地说。雷冰一笑:“我之前也是那么想的,所以原本打算去一趟塔颜部落,多了解一点细节。可是到了后来,我觉得我可能发现了主谋者的蛛丝马迹,所以直接来了南淮城。”

纬苍然心里一惊,想起自己所发现的两桩风马牛不相及的案件中毒物的巧合,并由此怀疑到了黎家。宗丞派自己来南淮调查黎耀,不过是个巧合,这个叫雷冰的女子来南淮找所谓“主谋者”,难道也是巧合吗?

他正想发问,酒店外却传来一阵叫喊声。两人回过头时,正看见一大帮子地痞涌将进来,为首的正是刚才同纬苍然为难的那个老头。

“就是他们!”老头怒吼着,“敢在我们人类的地盘撒野,大家一起把这俩扁毛给修理了!”

雷冰见自己好心放过他一马,他却还来找茬,不由怒从心起。眼见着来的都是一堆歪瓜裂枣的杂碎,三拳两脚就能打发,正想上前活动一下筋骨,忽然间想起黑道中常见的老套路:一群高手伪装成普通平民一拥而上,然后突然施展绝技,将目标杀死。

莫非这也是那样的阴谋?雷冰不敢怠慢,眼看当头的一个秃子已经冲到了自己面前,她抬手在对方肘上一卸,肩膀顺势一带,动作看似简单平淡,却是她多年苦练的绝招之一,因为羽族骨质中空,力量比之人类要弱不少,此等借力打力的法子最能抵消身体上的劣势。只听得背后一阵噼里啪啦的乱响,她这一带竟然直接将那秃头摔到了身后几尺的柜台里,木屑、碎瓷片、纸张、酒水四处飞溅。那秃头半天也没重新站起来,想来已经摔晕了。

咦,这帮家伙原来如此不济事?雷冰颇有些为自己的过分紧张感到羞愧。她和纬苍然一同动手,很快收拾了这帮地痞,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然后……然后她和纬苍然就进去了。一群捕快就像从地底下钻出来的那样,突然将他们包围,不由分说将两人拘了回去,并以“挑起种族矛盾”、“公共场合斗殴滋事”等罪名判两人入狱六个月。

雷冰过去倒也听说过人类的司法黑暗,羽族内部这种事情原本也不少,但这样亲身经历一次不调查、不问讯、不取证、不辩护的判罪,还是第一次。刚一来到南淮,难道就要在号子里蹲上半年养膘?她一时恶向胆边生,就想要掀翻身边的衙役,直接逃走,但纬苍然镇静的眼神让她没有那么做。

“没事,”纬苍然说,“等着,有人。”

这句“有人”的意思,无疑是说,有人会把他们捞出来。她知道,说话很少的人往往不会说谎,而且这个纬苍然看来是个脑筋清醒的人,他说有,那多半就会有了。于是她不再挣扎,居然真的安然在牢狱里睡了一夜,并且把晚饭中的青菜萝卜都挑出来吃光了。

第二天果真有人出来把他们保了出来。那是一个和和气气的中年人,但有经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此人必定是那种十分厉害的角色。这个自称叫做狄天放的人看来和纬苍然是旧识,打起招呼来甚是亲热:“纬兄好快的脚程!我回到南淮不过两天,没想到纬兄就已经紧跟着到了。”

纬苍然并不说话,只是冲他点点头。狄天放又说:“只是纬兄初来乍到,对南淮城的种种情况只怕了解不深,还是不要四处闲逛为好。此次若非兄弟碰巧耳闻此事,只怕纬兄的麻烦就不小了。”

纬苍然看他一眼,不置可否,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应该多关我两天。你说话气会更足。”

狄放天听了这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但脸上的笑意依然不变:“纬兄大才,非我能及,在你面前我说什么气都不会足。只不过自古锐器易折,良木易毁,在南淮这样的地方,小心一些总是好的。当然我的建议仍然是,远离这样的是非之地,宁州多好啊,我都时常想在那里定居呢。”

雷冰听着两人对话,虽然大半不明其意,却也慢慢理出点头绪。原来这起事件就是狄放天安排的,目的是为了把纬苍然吓走,而纬苍然显然是故意被抓,目的也是向他示威: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

她迅速得出结论,纬苍然此行来到南淮,一定就是和狄放天作对来了。

等到纬狄二人礼数周到而又火花四溅地告别后——狄放天除了向她礼节性地问好之后,并没有和她说一句话——她迫不及待地问纬苍然:“这是什么人?是你要抓的对象?”

“不。是他的老板。”纬苍然回答。

“他的老板是谁?”雷冰继续问,“告诉我呗。反正我知道他姓狄,看他的派头肯定也算南淮知名人士,要自己打听也不难。”

纬苍然考虑了一会儿,知道迟早也瞒不住,于是低声说:“南淮黎氏的大公子,黎耀。”

刚说完这句话,他诧异地发现,雷冰的神情立马变了。那一刻她看起来像是一个终于找到猎物的兴奋的猎手,又像是一只听到了猎手弓弦声的愤怒的野兽。

如果不是为了生活所迫,谁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在可怕的大山里跑马帮呢?马帮汉子即便挣到了钱,也会很节约,更何况这一趟遭遇山崩,损失了不少货物。

所以他们挤住在城西一家最廉价的小旅店里,睡的是木板房里的大通铺,晚上睡觉时从里面将门一插即可,君无行离去时就是插好了门,然后跳窗而出。结果大火烧起来,人们在房间内谁也没能跑出去,竟然尽数被烧死。

火场内焦臭一片,令人作呕,一具具黑漆漆的尸体被抬了出来,触目惊心。君无行守在一旁,看着人们忙碌着,面无表情。他已经从最初的震惊与悲愤中缓过来,那是他一向的作风,既然死者已矣,空悲切也没什么用,不如做些实事。

他开始思考一个问题:马帮众醉得固然厉害,也不至于火起时没一个能逃出去。要知道这等廉价小旅店,木板恨不能比一块布还薄,即便君无行这样不善武力的,撞开门甚至撞破墙板都并非难事,何况那群五大三粗的汉子?

要么是他们先被害了,要么是他们中了什么迷药彻底不省人事。见鬼,君无行想,这个火场为什么会让我想起十五年前的那起凶杀案,虽然我自己并没有亲历?同样显然是非正常的死亡,同样是现场毁坏得一塌糊涂,尸体都被烧成了焦炭,这一次就发生在君无行眼皮底下。但这一幕场景总让他禁不住要联想到一些什么,一些让他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的东西。

想到十五年前的案子,他才反应过来另一件事:重要人物王川死了。这一噩耗令他顷刻间又沮丧起来,邱韵轻轻拍拍他的肩膀,以示安慰。她并不明白君无行沮丧的原因,以为他只是单纯为了朋友的死而伤心。

君无行叹口气,也没有心情向她详细解说,开始揣测着这些人的死因。按理说,这些马帮一般不会得罪人,更不至于招惹到别人一口气把他们全都杀死。推测下来,只有唯一的可能性: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的。

这个结论让人很不好受,但却是唯一说得通的理由。自己昨晚的确和马帮一起住进了旅店,而且别好了门,如果有敌人在门外监视,听到别门声就会放心,却不会想到自己又跳窗出去约会佳人。他可能是用迷香一类的东西,在那破墙板上随便找个洞吹进去,然后再纵火焚烧。若不是自己念念不忘邱韵,此刻恐怕也成了焦炭了。

这一切依然是为了掩盖十五年前的真相。那个真相之下,不知掩盖着怎样不可触碰的秘密,会让那只幕后的黑手一而再、再而三地行动。

那我一定要揭开这个秘密,让你为你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君无行恶狠狠地想,鼻端仍然有尸臭围绕。

“这会是谁干的?”邱韵喃喃地说,“会是请秋余去杀你的那个黎耀么?”

“是他,”君无行紧握着拳头,“我绝对不会放过他。”

“难道你要去南淮找他?”邱韵皱着眉,“那几乎就是送死。”

“我会去的,但在此之前,我要先到大雷泽,越快越好!”君无行说。

在这种澎湃的复仇之念的刺激下,他近乎无所顾忌地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向邱韵和盘托出。邱韵也没想到其中有如此错综复杂的关系,听完面色惨白,半晌不语。

“所以你可以想象,六位星相师的死亡背后必然藏着深深的罪恶,不然黎耀不会如此兴师动众,甚至于请出秋余这样的顶尖杀手,”君无行说,“所以我就更不会放过他了。”

“当时秋余也对我说,黎耀对你们很头疼,所以才请他出山,”邱韵说着,忽然反应过来,“当时他用的词是‘他们’,也就是说,你还有同伴?”

君无行尴尬地一笑:“是有一个,不过我们后来不同行了。”虽然他其实和雷冰并无特殊关系,和邱韵……当然就更没有了,但出于一种男人的古怪心态,他还是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转过头去,打算将同伴们的尸身一一认领,然后想办法通知其亲属。如你所知,君大爷不想做事时总是百般推诿,但到了自己想做事时,不会计较任何麻烦。

然而此时他才发现,这样的尸体相当不好辨认,因为每一具焦尸面貌全毁,外表的特征完全消失,他纵是能记住谁脸上有刀疤,谁长着长胡子,此刻也是完全无济于事。

他唯一能认出来的就是王川的尸身,因为河洛的身躯实在太小,即便都因为焚烧而蜷缩,还是与众不同。更为与众不同的是,他死后的姿态非常怪异,双臂并拢放在胸口,手掌外翻,两腿弯曲盘在一起,乍一看有点像那些苦修士们打坐的模样。这应该是河络族冥想修炼的姿势,君无行想,这个虔诚的老河络,即便是早已遭到放逐,仍然固执地保留着许多河络的习惯,即便在喝得大醉的时候,仍然不忘坚持冥修。他不由又是一阵难过。

此时火场外跑来一个哭哭啼啼的老羽人,二话不说就想冲进去扒尸体,所幸被拦住了。一问才知,此人十余年前得罪了家乡的贵族,逃难至此,就在九原城四处给人做杂工糊口。前一天他的两个侄子做生意亏了钱,到这里来投奔他,他却能有什么办法?只好安排他们先在这低价的旅店住下,没想到这一住就丢了性命。

老人哭号着,想要找到自己的两个侄儿,但是他记忆中的侄儿也只是不到十岁的孩童,十余年后再见,不过匆匆半日,教他如何在焦尸中分辨?

“我们羽人的个子比一般人类都要高。”他只会不断地向地方官重复这句话,地方官只能苦笑:“老头儿,尸体烧焦之后很难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于燃烧烧尽了体内的脂肪与水分,所有尸体都缩得小小的,也和死前完全两样。羽人和人类的骨头外表看区别不大,非得验尸后才能分辨。”

“那就验尸啊!”老羽人哭着说。

“那你可得掏钱。”地方官耸着肩说。

这以下两人之间的扯皮君无行基本没有听到。方才地方官所说的那句话仿佛一记重锤,狠狠敲在他的心上:“尸体烧焦之后很难分辨的,即便是身材,由于燃烧烧尽了体内的脂肪与水分,所有尸体都缩得小小的。”“羽人和人类的骨头外表看区别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