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样的公费旅游在一个闷热的午后终于被破坏了。当时纬苍然按照多年来养成的习惯,刚刚趁着天气最热的时候在公馆院中练完了武,正打好一桶水准备在房中擦擦汗,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他匆匆拾掇一番打开门,进来的是公馆的负责人向立人。

难道是何聿动手了?他心里一阵说不出的滋味,只希望何聿杀的本来就是该死之人,最好是到死囚牢里搞点屠杀……正在胡思乱想,向立人却一脸喜色地向他汇报说:“纬爷,好消息!人类的衙门已经帮我们把何聿给抓住了!”

这个好消息实在好得过分了点,纬苍然第一反应差点大喊一声:“抓错了!我们给出的相貌体征都是假的!”但他毕竟为人沉稳,震惊之下还是强自稳住了情绪,跟随向立人先去院中见人类衙门派来的官差。

但接下来的事情更加出乎他的意料。将何聿抓来的人并非官府公差,而是几名普通百姓。当然了,这里的普通百姓只是和“官”对应的概念而已,这几人一看衣饰就普通不了,绝对是出自富贵人家。而为首那个中年人虽然面带微笑,礼数周到,身上所带有的那种高人一等的气势却怎么也掩藏不了。

“纬先生,幸会幸会!”对方拱手为礼,“在下狄放天,是南淮黎氏黎耀公子的管家。”

纬苍然刚刚擦掉的汗水又冒了出来。他嘴里应承的是什么连自己都没注意,心里却是一片乱麻:黎氏无疑已经完全洞悉了他此行的意图,并且用这样肆无忌惮的方式在向他明目张胆地示威。他又进一步想到,黎氏再厉害也不是神,不可能未卜先知能掐会算地知道整个计划,显然在宗丞的身边还有内奸。想到黎氏的势力竟然会如此深入并盘根错节地驻扎在羽族内部,纬苍然的汗水又迅速干掉了,却有一种寒意从脚底升起来。

狄放天说:“我们黎氏一向和羽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双方通过生意往来互惠互利,很多当朝大贵族都是我们黎公子的老朋友了。如今这名凶犯胆敢逃到东陆来藏匿,纬先生虽然大能,毕竟人生地不熟。我们如果不出手效犬马之力,那可真是对不住朋友了。”

纬苍然这才注意到躺在地上的何聿。他的手筋脚筋已经被全部挑断,躺在地上动也不动。纬苍然仔细看着那张沾满血迹的脸,发现此人他以前曾经见过,也是虎翼司中的一名成员,不过绝少在司里露面,他连名字都不知道,估计是专门从事卧底事宜的。眼下他手脚筋已断,即便不死,此后也必将终身成为废人,对于一个练武之人而言,这样的打击不言而喻。

“此人虽然改头换面,相貌已经和通缉令上大不相同,但行踪诡秘,行碟也是伪造的,还是被我们看出了破绽,”狄放天丝毫不带表功的语调,仿佛只是在叙述一件家常小事,“他的武功很硬,身法尤其轻捷,我们死了三人,伤了七人,这才把他抓获。为防他逃脱,我们并未和您沟通,就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十分抱歉。”

纬苍然看着何聿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一个年轻人对死亡的恐惧、一个练武之人从此被废的绝望,以及一个捕快未能完成任务的不甘心。他凝视着这双充满痛苦的眼睛,用自己的眼神向他传递着讯息:“安心去吧。我一定会把黎耀的真相全部揭露出来。”

对方目无表情地死死瞪着他,好像是要确认他的话,随即,那具瘫软在地上的身躯猛地弹了起来,背后在一瞬间强行凝出了一对羽翼。羽族的羽翼纯靠精神力凝结,即便在捆绑状态下,也能伸展。只不过一般人受重伤后精神涣散,原本无法凝翅,但何聿却拼尽自己的最后一口气飞了起来。

羽翼拍打带来的劲风令众人都有些睁不开眼睛。但站在狄放天身边的几名随从并无丝毫慌乱,其中一人拔出剑来,护在狄放天身前。眼见着何聿高高飞起后,猛然提速向狄放天撞了过去,但由于伤重力竭,身子在半空中已经是歪歪斜斜的了。那随从剑法着实不弱,看准时机,当胸一剑刺去,正中胸口。

然而何聿仿佛完全没有痛觉,虽然被长剑钉入胸口,仍然勉力下冲,剑锋透背而出,何聿满是血污的脸却已经到了那随从眼前。一声嘶哑的惨号之后,随从的喉咙已经被何聿用尽全力生生咬断。他的身体也紧跟着掉在地上,不再动弹了,眼睛却不肯闭上,仍然看向纬苍然所站的方向。

何聿的尸身被收拾走之后,神色不变的狄放天向纬苍然道歉说:“真是对不起,我们打理不周,倒教纬先生受惊了。”

“没什么。”纬苍然平静地说。他低下头,看着何聿洒在地上、已经变成紫黑色的的血迹,又补了一句:“这才是羽人。”

狄放天打个哈哈,问他:“既然何聿已经拒捕被杀,纬先生此行的目的,可算是圆满完成了?这何聿果真是厉害非常,幸好身在我们的地盘,任他再有能耐,仍然难逃一死。”

这话表面在说何聿,其实是在暗示纬苍然:快滚回你们羽人的地盘去吧。你们的花招我们揭穿了,何聿这样扎手的角色都被我们干掉了,何况是你?

纬苍然摇摇头:“这件了结。还有一件。”

狄放天眉头微皱:“哦?可有兄弟可以为您效劳的地方么?”

纬苍然说:“有。我要去南淮,找楚净风。”

狄放天眉头皱得更紧,但很快舒展开来,脸上又挂出了那副和蔼温顺的笑容:“纬先生年少有为,胆略过人,如此人才实在是令狄某佩服有加。兄弟即日便会启程回南淮,期待与纬先生在南淮再见。”

“一定会。”纬苍然淡淡地说。

地底传来的怪响声刚才还很轻微,但眨眼功夫就变得震耳欲聋,众人都发觉了不对,纷纷起身离座,想要逃开那声音的范围。

“没用的,”邱韵用十分温柔的声音说,“你们在大山中走了那么多年,难道连鸠芒有多大都不知道么?”

鸠芒!所有马帮中人都惊呆了。他们在雷眼山中来来往往若干年,对于鸠芒的传说耳闻已久,尽管都没有亲眼见过,但对这种可怕生物的种种特性仍然印象深刻。这是一种半植物半动物的古怪物种,外面看来好像一大团形状不规则的岩石,体型庞大无比,一般可达数十丈。常态下的鸠芒是一只行动缓慢而脾气温和的巨型动物,平时深藏在地底,慢慢在山石与泥土中向前掘进,通常一个月时间也前进不了多少。在这种时候,它的身上会伸展出许多细密的触须,在泥土中延展出很长,寻找各种地下小生物做食物,在没有足够的动物可进食时,甚至也能直接从泥土汲取养料。

然而鸠芒并不会总是那么温顺无害,它也会产生一些恐怖的变化。当鸠芒的主体死亡时,那具躯体就会转变为植物,从此不能再动弹,只是在深深的地底扎下根来,而以往延伸出去的触须却仍然具有生命力,而且伸展得比以前还要长数倍。此时的鸠芒虽然成了植物,却反而具备了可怕的攻击性,能够利用自己的触须钻出地面攻击其他生物,甚至于用蛮力挤开地面,将地表上的生物活生生吞下去。

君无行这次与马帮同行,就听巴略达讲过一个和鸠芒有关的传闻。据说在几百年前,曾经有一个规模较小的河络部落为了扩建地下城,在雷眼山山腹中一路开凿山石,此后这个部落就忽然间销声匿迹,再也没有任何人听到过他们的下落。半年之后,才有另外一个部落的河洛族人找到了他们,确切地说,是找到了他们的墓穴。这一整个部落的河洛,竟然在无意中打通了一处鸠芒的藏身之所,结果整个部落的人都被杀死。对于这只鸠芒而言,撞上这样的丰盛大餐,只怕也是生平未有。当它被发现时,前来探查的几位河洛躲得远远的,只看到遍地被消化得干干净净的白骨,此外还有若干个蚕茧状的透明粘膜裹成的物体,里面是还没有来得及被吃掉的河络的尸体。鸠芒分泌出了某种药液,使他们的尸体始终处于半腐烂状态,以便自己饥饿的时候入口。

巴略达当时讲得口沫四溅,煞有介事,君无行听了也不由得觉得有些恶心。幸好巴略达又接着强调,广大无垠的大山中,鸠芒的数量毕竟是极少数。因为这种生物体型实在太庞大,即便是尽量伸展根须,找到足够食物也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

“你要是去过沙漠就会知道了,沙漠里的植物,都是小小的,绝对没有参天大树,”巴略达说,“因为体型小,才能锁住水分,减少消耗。鸠芒也是同样的道理。”

他补充说:“我在大山里跑马帮跑了三十年,还从来没遇到过鸠芒呢。”这话多少让君无行得到了一丝安慰。但他万万没有想到,此刻距离走出雷眼山已经没有几天路程了,他偏偏会遇到一只活的。

众人惊恐万状,但仍然抱着一丝希望拼命向着远处奔逃。几声巨响后,地面上破裂开无数大洞,鸠芒的触须钻了出来。但这些触须形状扁平,更像是青蛙或者蜥蜴的舌头,见之令人作呕。

君无行虽然第一时间跳出老远,但鸠芒的体型实在过于庞大,仍然没有逃离它的攻击范围。刚一落地,几只触须已经冲着他的脚底卷过来,他身形一晃,闪开了这几条触须,嘴里还不忘抱怨一句:“别来找我,我又不是蚊子。”

但鸠芒才不会管他是不是蚊子,一击不中,更多的舌状触须从地下伸出,向他攻来。君无行一面躲闪,一面百忙中往周围扫一眼,马帮汉子们有的在勉力逃窜,有的索性就拔出身上的武器,与那些触须硬拼。但触须一来厚实,二来滑溜溜的不沾力,武器根本砍不进去,全都弹开了。已经有两名客商没什么武功、脚下又不够快,被那舌状触须一沾到身上,立刻牢牢粘住,惨叫连连中,生生被卷到了地下。

君无行再看看邱氏兄妹——他现在确定无疑这两个人绝对不是兄妹——有所防备的邱宇已经提前跑开,躲到了相对安全的地方。但他应当仍然是对邱韵有所忌惮,不敢跑得太远。至于邱韵,竟然和方才一样,仍然坐在酒桌旁,动也未动。那是唯一一张没有被掀翻的酒桌,而所有的舌状触须也是绕着她伸出,没有任何一根去攻击她的。

君无行不觉怒气勃发,双手一合一搓,再摊开时,掌心中隐隐透出了一股黑气。这是谷玄秘术中极为凶猛的一招,名唤“黑色缚咒”,中者身上会有一道黑气逐渐蔓延扩散,等到黑气遍布全身时,体内的血液便会凝成固态,不再流动,人自然也会丧命。而倘若是植物,体内的体液也一样会凝固。君无行一时间分不清眼前这只鸠芒究竟该算动物还是植物,索性用这一招最为保险,因为这世上从来不存在体内没有体液的生物。

他将手中的黑气凝成线,口中念动咒术,黑气放了出去,离他最近的两根触须立即染上了黑气。那黑气顺着触须一路蔓延开去,很快触须全身都变得漆黑。君无行冷笑一声,正准备对其他触须如法炮制,却惊讶地发现方才被染黑的两根触须生命力没有一丝一毫减弱。其中一根放弃掉君无行,转向另一名马帮中的刀手,啪的一声贴在了他的背上。那刀手回刀砍去,但背对着对手,很难用力,触须真的像青蛙捕虫一般,将他的身体死死黏住,就那样拖进了地底。

怎么会没有效果?君无行心里一沉,又变换了几种秘术。他所修习的秘术以谷玄系为主,谷玄是九州十二主星中主黑暗、终结与死亡的,其攻击性秘术往往具备极大的威力,不必借助风雨雷电等外物,都是直接针对生命体施术。但是万万没料到,这些秘术没有一样奏效。君无行不会武术,轻功逃命和秘术防身就是他安身立命的法宝,然而自己引以为傲的秘术修为竟然不起作用,心中的震骇可想而知。

地面开始剧烈地震颤起来,一道道裂缝如密布的蛛网四面散播开去,君无行只觉得要站稳都很困难。他仗着轻灵的身法,屡次想要突出重围,却被无数触须死死拦住去路,脱困不得。而其他人大都已被击倒或者粘住,下场统统只有一个——被拖入地底。至于是做鸠芒的即席午餐还是存起来日后慢慢吃,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君无行此刻自身难保,也无暇他顾。

君无行费力地躲闪着,忽然想到:“我能不能直接攻击邱韵?”看起来,这头凶悍的鸠芒似乎是受邱韵控制的,如果能把邱韵击倒,是不是鸠芒就会停止攻击?但也有另一半可能,那就是这只怪物开始完全不受控制,那时候恐怕自己就彻底逃不掉了。如今这只鸠芒不但伸出触须,自己的身躯也在地下不断地震颤,令整个地面剧震不止。

但是事到如今,不博一把也不行了。君无行再度运起黑色缚咒,心里已经提前拟好了攻击的路线,只要能欺近到五尺之内,缚咒便可以施放到邱韵身上。

计划停当,他便开始变换步法,表面上作躲闪状,实则准备抓住空隙突袭邱韵。但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体撞在了他脚上。他低头一看,却是老河络王川。看来他仗着身躯小巧,倒也颇能躲闪腾挪一阵子,但毕竟上了年纪,体力不支,终于被抽中一记,失去平衡倒在了君无行脚旁。

君无行正想伸手扶起他,然而就在这一瞬间,他的心里闪过了一个非常古怪的念头。看到王川,令他想到了一些旁的事情,将这些事情仔细一推敲后,他觉得自己拟定的作战计划很有可能是错误的,而且是极其错误的。对于形势,他似乎应该做出一个全新的判断。

危急关头,他也并没有时间去仔细分析自己的想法究竟是对是错,然而君无行一向有一个毛病,或者说是优点,那就是对自己的智力水平和判断能力从来深信不疑。此刻他对自己默念一声:“娘的,老子这么聪明的脑袋,不会错的!”紧接着就下定了决心。

他猛然停止了一切活动,就这样站在原地不动弹。身旁等待时机已久的触须当即卷了过来,将他死死缠住。

但他却并不慌乱,脸上反而浮现出镇定的笑容。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运足全力大喊一声:“我已经完全看穿了!快把这拙劣的幻术收起来吧!”

随着这一声喊,地面的震动忽然间停了下来,卷在身上的触须也一下子消失无踪。他充满自信地睁开眼睛。眼前没有鸠芒的触须,没有遍地裂缝的地面,没有无数血肉模糊的死尸。一切都如他刚刚来到时那样:一座在危崖下建起的小驿站,简陋的棚子和桌椅,桌上的烧酒和肉还在散发出香气。

邱宇、邱韵仍然坐在桌旁,但已经不是他刚才身处触须包围中时所见到的方位了。同行的所有人全都健在,看来也没有谁被鸠芒吞食。不过此时他们全都站了起来,脸上带着奇怪的表情望着自己,就像是……在看一个疯子。

“刚才我是不是一个人在旁边像猴子一样跳来跳去,嘴里还说些奇怪的话?”君无行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