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冰叹了口气:“就算是一条将死的鱼还会玩命蹦跶几下呢,还是你们动手送我比较好。”
疤面人并不答话,额头上却隐隐闪过一丝青气,显然正在运功。但突然之间,他身子一晃,大吼一声:“有毒!”他似乎是想跃起来动手,可惜身子已经不听使唤,和自己的同伴一起摔在了地上。周围的食客们见到发生变故,纷纷结账走人,其中少不了试图赖账的,引得掌柜和伙计们一通乱叫。
“忘忧散!”年轻人感到不可思议,“真没想到,这种无色无嗅、混于空气中的毒药你也能弄到手。”
“我是很想弄的,可没那个本事,”雷冰忧郁地看着他,“除了宋二先生,普天之下能调制忘忧散的人只怕也不多。”
三个人的视线都转到了那私塾先生身上,疤面人怒斥道:“宋二先生,你也算是用毒的大师,怎么敢坏了规矩?”
宋二先生微笑着说:“我有么?”
“我们也一起中毒了,还说没有么?”
“可那只能怪你们自己呀,”宋二先生很委屈,“我一直在劝你们服解药,你们就是不听,那能怪谁呢?”
疤面人一怔:“你什么时候劝过我们服解药?你明明只是……只是……”他忽然间冷汗直冒,想起了方才宋二先生的举动:他一直在劝两人吃东西。
“我早就在肉菜里下了解药,考虑到你们也许口味刁钻对某些食物没有兴趣,煎炒烹炸甜咸酸辣的各式菜色我都放了,但你们就是不吃,我有什么办法呢?”宋二先生说,“送到嘴边的解药不吃,难道还要反过来责怪我么?”
雷冰幽怨地说:“你只在肉菜里放解药,就是算准了我们羽人不吃肉么?”
宋二先生笑得愈发得意:“干我们这一行,对敌人的深入了解是必需的。”
雷冰点点头:“嗯,必需的,所以我现在已经中了你的毒,对吧?”话音刚落,她突然抄起眼前的筷子,看似随意地一伸,却已经抵在了宋二先生的咽喉要害上。如果一个中了毒的人能有这样迅若闪电的身手,显然该毒药实在是温柔得过头了。所以我们只能做另一种推测:雷冰根本没有中毒。
“不,其实我还是着了你的道了,”雷冰慢悠悠地对脸色很难看的宋二先生说,“忘忧散确实厉害,我直到中毒之后才发现。但是蒙你老人家赐解药,所以我又解毒了。”
“可是……你根本没有吃菜啊。”宋二先生大惑不解。
“但你下到菜里的解药也是从袖子中倒出来的呀,”雷冰说,“我碰巧看到了你的小动作,你劝这两位吃东西的态度又过于殷勤,所以我猜出来了。而我随手夹起一块肉,你就那么紧张,岂不是更明显了么?”
宋二先生回想着方才雷冰的动作,想起她的确曾看似随意地拍过自己的肩膀,想必趁那时候盗走了解药,不禁喟然长叹:“看来我真是多此一举。”
雷冰摇摇头:“其实也没有。如果只是单单碰上你,我压根不会给你接近我的机会。你看,无论你们怎么定规矩,贪财的心总是不变的,我就总能拣便宜。”
历代的人们提起天启城,总会使用诸如“伟大”、“恢宏”、“帝王气象”一类的词汇。这座九州历史上人类的万年帝都,在绝大多数的岁月中,的确能配得起以上的那些赞美之词,只不过,其中的因果关系需要倒置。天启并非是由于身具帝王气象而成为帝都的,它是先成为帝都,而后才具备了那些特质。而古往今来的君王们之所以如此器重天启,是基于一个简单的理由:天启城恰好位于九州的正中心。
当然,早在端朝末年,这一理论就受到了怀疑,后世不断有地理学家修正着九州地图,每经过一次修正,天启就离真正的地理中心越来越远。但此时天启的地位已然不可动摇,历代的辛勤营造让它有了睥睨天下的资本,对于日后所有的王朝而言,定都天启,已然成为一种不可动摇的象征。至于是不是真正的中心,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世上的事情,无非是有权位的人说是就是,说不是就不是。假如有一天他们说九州世界是个圆球,恐怕也没什么奇怪的。
“所以他们压根没有说到点子上!”星相师严肃地说,“世人都以为所谓帝王之气是虚无飘渺的说法,但他们错了!万事万物的运转,是从天地诞生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天空中的星辰所注定了的,我们把它称之为——星命。”
说话的星相师看来五十岁左右,长须垂胸,双目微闭,俨然一副洞晓天机的模样。问卜者则是个诚惶诚恐的精瘦中年人,同那一身扭扭捏捏想矜夸却偏偏舍不得钱的衣饰搭配起来,傻子都能认出这是个谨小慎微的小生意人。两人的身边,天启市民们或快步或悠闲地从这条繁华的街上走过,将鲜活的城市气息散布到每一个角落。在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哪怕仅仅是在路边行走,也能体会到天启万世不竭的生命力。
算命先生便是这种生命力的组成部分之一。虽然他们自己都不喜欢这种称呼,而总是自称“星相师”,但他们和真正意义上懂得对星阙运行进行观测、记录、统计、推演的人还是有质的区别的,简而言之,不过是会卖弄些玄奇古怪的术语骗人罢了。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就像那些落笔生花的小说家,在书里说起武学秘术当真比吃饭还容易,真要动手打架,随便一个小地痞就能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当然了,天下之大,要找到被他们蒙骗的人倒也容易得很,眼前的问卜者就是如此。
“照您这么说,我到天启城来做生意,也能沾到点贵气了?”问卜者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但这一点喜色很快被星相师的下一句话打消掉了。
“那可不一定,”星相师摇摇头,“《文氏星宗》中说过,命理依天而行,然非人而不可成其命也,故云……”
问卜者小心翼翼地听他说了一阵,见他仍然滔滔不绝,终于耐不住性子打断他:“先生,咱是大老粗,听不懂您那些弯弯绕的话,能不能说得……直白一点?”
星相师叹口气:“直白点就是说,你的命星和天启城的命星,总得搭配起来算才能得出结论,光看一样是没用的。”
“那搭配起来看的话……怎么样?”
星相师捻须不语,正准备开口,旁边忽然插进一个冷冰冰的声音:“结果当然是糟糕之极了。”
两人都是一愣,转过头去,身边不知何时多出来一个人。那是一个挺年轻的姑娘,颀长的身材和淡黄的发色说明她是羽人。这个姑娘长得蛮好看,尤其当她撅起嘴,做出现在这样不屑一顾的神情时,星相师看得心头一漾,差点就想出言搭讪,可惜她接下来说出来的话不是一般的不中听。
“要是结果好得不得了,他还怎么想办法给你转运呢?不弄一大堆复杂程序鸡毛狗血的给你转运,他又怎么能从你这种白痴的钱包里榨出金铢来呢?”
这话又把两人说愣了。星相师倒还镇静,被冠以白痴尊称的问卜者脸上却有点挂不住了。他气哼哼地正待还击,忽然注意到眼前这个羽人女子背上有一张弓。一时间,关于羽族的种种可怕传说飞快地从脑海中掠过。在那过去已久的战争年代里,高翔于半空中的羽人们弓弦一响,地面上的其他种族就会心跳那么一下下。如今虽然已经是和平岁月了,种族之间的隔阂却决不会轻易消失。
凭着生意人趋利避害的本能,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溜之大吉,只剩下星相师在一旁哭笑不得。
“世事艰难,求生不易,”他喃喃地说,“您老何苦要这样砸人饭碗呢?他还没付钱……”
对方并不答话,只是略微抬了下衣袖,其中闪过的金属光芒明白无误地表现出某种威胁。星相师唉声叹气,只能乖乖地尾随对方离开热闹的街道,拐向一处偏僻的废园。
一路上他不断在嘴里唠叨着:我没钱,您劫我也没用;您看看我这长相,要劫色您也得挑点像样的是不?要是寻仇,那就更不可能了,我就是个死算命的,在街边混口饭吃……羽族女子倒是恍若未闻,好似身边只是一条不安分的猫儿在叫春。最后猫儿无趣地闭上嘴,准备接受那无奈的命运时,她却忽然开了口。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问道,口气不像是审问犯人,倒像是在逗猫,星相师摇头:“你还没弄明白我是谁就来毁我生意么?”
女子有意无意地摸摸衣袖:“就算是个杀手,杀人之前也总得确认目标无误吧?当然如果你一定不想让我确认的话……”
这话听得星相师身上一寒,连忙嘟嘟囔囔地回答:“应该确认!应该确认!好吧,我叫君无行,君子的君,轻薄无行的无行。”
对方嫣然一笑:“轻薄无行的君子?真是个前所未有的好名字。那么,令尊就是君微言,十多年前那位著名的星相大师了?”
君无行捏捏鼻子:“死了那么久了,还什么大师小师的?等等,你是为了他才来找我的?”
女子的右手从衣袖中探出,一把铮亮的短剑抵住了他的脖子:“说对了。”她一面说,一面左手也不闲着,在君无行的脸上捏了几下,又在脖子上捏了几下,猛然间用力一扯,竟然将他的整张脸都揪了下来。
那只是一张人皮面具而已。面具下真实的面庞其实很年轻,比雷冰也大不了几岁,而且看来清俊文雅,倘若不是一双眼睛贼溜溜的不似好人,俨然就是一副饱学书生、青年才俊的模样。女子点点头:“这就是了。我刚才就在奇怪你为什么看起来那么老,按年龄算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
被扯掉了面具之后,君无行反倒毫无惧意了,也不再伪装方才那种猥琐怯懦的模样。他丝毫不顾架在脖子上的锋锐的短剑,居然还好整以暇地捋捋头发:“星象师也是论资排辈的,太年轻人家不肯信任你……你到底是谁?是我老爹的仇家么?”
女子想了想:“可以算吧,不过更确切地说,有仇的应该是你。因为十五年前,是我的爷爷杀死了你父亲。”
女子似乎是在期待着君无行做出某些激烈的反应,比如恐惧,比如愤怒,但对方听到这句话却没有一丁点情绪上的波动。他只是上下打量了这女子一番,最后摇摇头:“原来你是雷虞博的后人。这么说,你是孙承祖业,来为你祖父斩草除根的?”
“斩草除根?”女子的表情看来很不屑,“你还真看得起自己,你有什么价值值得旁人一杀?”
“你真的不是来杀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