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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啊?”羽然恼怒起来,这是她第一次觉得姬野有时候也会那么婆婆妈妈的。
犹豫了一会,姬野小声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那么说的……我只是不小心就说了……”
“没什么了,”羽然说,“你和我去湖边看彩船吧。”
“夜深了,彩船也没有灯了。”
“那看湖水也可以啊。”
“夜里有点冷,”姬野说,“你还是早点回去睡觉吧。”
“我不觉得冷啊。”
“可是……我有点困了,我想去睡觉了。”姬野站了起来。
羽然的耐心终于到头了。小女孩恼怒地跳了起来,指着姬野的鼻子说:“你怎么那么小气啊?我就是跑掉了一下你就不理我,我还夜里偷偷跑出来看你呢!”
姬野用他黑而深的眼睛看着羽然噘起了嘴巴。
终于,羽然在姬野的目光下让步了,她拉了拉姬野的手说:“好了好了,我就是你的,可以了吧,就是你的好了。”
姬野呆呆地看着羽然,好像完全没有反应。
“这都不行啊?”羽然急了起来,“你到底要怎么样嘛?”
“我都算是你的了,你还要怎么样啊?你最蠢,最小气,最没礼貌,还当众让我丢人,你把我的蝴蝶风筝踩烂了,你还弄丢了我喜欢的那支簪子,你把我们偷的枣子都一个人吃光了……你……可我还是深更半夜地跑出来看你啊,我要是被爷爷发现了,会挨骂的!你就这样对我啊?”羽然觉得自己很委屈,“你就是个傻瓜、犟驴,一根又粗又笨的柴火!”
她挥舞着胳膊,在屋顶上跳起来,落下去,几乎踩碎了瓦片。
可是无论她怎么闹,怎么喊,怎么挥舞胳膊,姬野都没有说话。这个孩子安安静静地看着她,漆黑的眼睛里映着星光。
羽然最后也安静下来,两个人默默地相对,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他,羽然有种要哭的冲动。
姬野没有再提过那次的窘迫,而后二十年过去有如瞬刹的流水。
直到大燮神武六年,羽烈王高坐在太清阁的临风处宴饮,对“燮初八柱国”之一的谢太傅说了这段往事。
帝王端着杯盏眺望远处,“那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知道这个茫茫的世界上,竟然可以有什么东西只属于我,而不属于昌夜。那一夜我都没有睡着,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下了决心。我不要做弟弟的副将,我要做自己的事。如果羽然会和我站在一起,那么漫天诸神也未必都只眷顾昌夜,我要这天下属于我的东西越来越多,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的马后。我再也不要,追随在别人马后!”
太傅沉吟良久,苦笑着说:“这话可以流传下去么?”
帝王微笑,“太傅怎么想?”
太傅思索了良久,“八字而已:可敬可畏,可憎可怖。”
羽烈王点头,“既然是这样难得的可憎之言,那太傅为我笔录,就在青史上传下去。”
谢太傅辞世的时候,这段笔录公诸于世。史官录入了《羽烈帝起居注》。
那时正是敬德帝姬昌夜在位。皇帝阅稿后勃然作色,三个月里斩了史官十七人。可是第十八位长史依旧把这段话入了《羽烈帝起居注》呈上。
“爱卿不怕死么?”敬德王问长史。
“是非公论,史官只取真实而载录,”长史道,“先帝和陛下是亲兄弟,先帝是什么样的人,陛下比臣子们更清楚,这段话的真伪陛下心里知道。臣能活多久?可是史官代代,下笔如刻金铁,不漏言,不妄语,世代家风,不能毁在臣手里。臣不改,陛下杀了臣吧。”
敬德帝沉默良久,伸手比刀形,在史官的脖子上虚砍一记,而后负手离去。最后这段话和羽烈王的其他手稿一起被印行,公然陈列在古镜宫的书架上。
“他的余威尤烈啊!”又很多年以后,敬德帝对那个史官说,“你们没有错,这话是他特意留给我听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愤怒不甘,冷眼对人,可是谁会知道,这样的人最终可以一统天下呢?”
没有人会知道,因为他总是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眼底的孤独。
此时此刻,遥远的中州高原上,沉默的骑军打着豹子的旗帜迤逦前进。
“面临大战,脸红是血勇,脸白是骨勇,脸青则是气勇,”
恍惚间又回到了他的幼年,弱小无依,而背后有人轻轻抱着他。那种静馨遥远的温暖。
“妈妈……”姬野低声说着,只是昏迷中的呓语。
全场也只有在擂台边的息衍听见了,息衍凝视姬野的眼睛。在少年武士黑色的瞳子里,息衍看见了属于一个孩子的眼神——只是个孩子。似乎是命运给了息衍一扇窗口去看见姬野内心深处,只是一瞬间。
谁也不曾注意,凝视姬野的时候,息衍的眼角微微跳了,好像是一种含着痛苦的抽搐。
这是胤朝喜帝九年八月,当姬野呼唤他的母亲的时候,这个二十年后被追封为光仪太后的女人已经死了。
姬野在等一声喝彩,等一声喝彩来承认他的胜利,他想站着迎接自己的胜利。
可是过了许久,只有一片衣衫抖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出了什么变故。他努力睁眼去看,国主带着内侍和群臣,急急忙忙地起身,就要离开。
“面色不变,拔剑生死,”息衍沉声道,“当然是神勇!”
他被挡住了。羽然忽地冲到了他面前,伸开双臂挡着孩子们。
“你跳下去。”羽然扭头低声说。
“什么?”姬野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从这里跳下去!”羽然放大了声音,这一次所有人都听见了。
“羽然你到底在说什么啊?”姬野完全地呆住了,而羽然已经把他往悬崖边推了。
“你没有听见我的话啊?”羽然大喊起来,拼尽了全力,像是一个要苹果的孩子,“今天是我的生日,你不是要送我东西么?那我就要你从这里跳下去!”
姬野看着她玫瑰红的眼睛。他说不清那一瞬他是被什么感觉包围了,也许是惊讶于那种认真的美丽,也许是迷惑于羽然忽如其来的任性,也许只是淡淡的温暖和种在血脉里的信任。
他转身,跳下了悬崖!
山风在他耳边呼啸,他努力地仰头对着一轮圆月。月影中忽然多了一个人的身影。
“羽然!”他大吼。
羽然就跟在他身后跃出了悬崖。急速的坠落中,羽然的身上闪动着银一样的光辉。她的脸色分明带着某种挣扎的痛苦,却奋力地伸过双手,和姬野紧紧地握在一起。
目瞪口呆的少年们一齐冲到了悬崖边,去看落下的两个人。在幽深的山谷里,女孩身上的白衣却明亮如月,仿佛她的身上带着一轮光,进而成百上千倍地扩展开来。一时间仿佛天上和地下各有一轮月,有什么东西利刃一样刺破了下面那轮圆月的光华。
光芒竟然像是实质一样碎裂开来,灰烬般随着风散去。而留下的,却是长达两丈的辉煌光羽。它们完全张开的时候,像是雏鸟奋力地撑破了束缚它的蛋壳,对着世界发出第一声清啼。所有人都被那光照得睁不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