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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来不及了,那支响箭带着刺耳的鸣叫直升入夜空,表面抹的磷粉在空气中摩擦发出耀眼的光亮。很快,整个北都城的武士们都会认为南门有敌情而向这边涌来,他们将会看到逃亡的大君被贵族们截获的一幕。这才是班扎烈最担心的,所以他之前没有按照比莫干所说发箭。
“比莫干,你本已经坐上了大君的高位,可是你太自负了,”斡赤斤家主人冷冷地笑了,“你忘了是谁送你上那位置的!”
脱克勒家主人的嘴唇微动,他没有发出声音,但是比莫干认出了他的唇形,“我们能送你上去,也能拉你下来。”
比莫干呆住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不顾一切地高声对着城外的方向大吼,“带大阏氏走!快走!”
班扎烈几乎是在同时举刀咆哮,“保护大君!杀出去!”
斡赤斤家主人猛地挥手,在飞虎帐骑兵们挺刀策马而出的瞬间,数百支长箭离弦,穿透了他们的身体,下一刻更多的箭袭来,班扎烈被一箭贯穿了大腿,滚落马鞍,看着箭雨从他的上方袭过,把那些围绕着比莫干的武士们扎成了刺猬。这些忠于比莫干的武士们在死前最后一刻依旧提起马鞍上的盾牌去翼护他们的主子,但是盾牌已经没用了,他们把比莫干围在中央,用自己和战马的尸体组成了一面墙壁。
比莫干没有动,他听见箭啸,听着那些自己一手训练出来的武士们哀嚎,感觉到他们的血溅在自己身上。更让他难过的是,在箭响之前,他听见有个细微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那是一个人用尽全力拍打着城门,发出呜呜的哭声,她的耳朵上,银色的铃铛叮叮作响。
不远处的城墙转角后,旭达罕和贵木背靠着城墙沉默着,听着那边的喧闹,看着火光在地上拉出的人影,仿佛群魔乱舞。
越来越多的火把正向这边涌来,铁蹄声震耳欲聋。很快整个北都城能上阵的男人都要来了,都将看着这场大戏的落幕。
旭达罕按着自己的心口,露出一个放心的笑来,“好了…一切都好了,时代要变了…要变了。”
贵木呆呆地看着哥哥,他很少看见这个聪明果敢的哥哥那么疲惫又那么欢喜,可是旭达罕脸上的神色让他觉得分外陌生,让他不知道该说什么。那边有人愤怒地呼吼起来,喧嚣声更加刺耳了。
“真好…这样的声音…真好…这个时代…”旭达罕慢慢地弯下腰去,双手捂着脸,眼泪从他的指缝间流淌出来。
“哥哥你…”贵木喃喃地说。
“贵木!比莫干完了,你听见了吗?新时代要来了!”旭达罕抓住贵木的衣襟,瞪大眼睛看着他,“铁沁王的时代!蛮族人将兴起在九州大地上!”
“而我,”他捶击自己的心口,“就是铁沁王!”
三
“不可能!大君怎么会是内贼?”大合萨在得到消息的第一瞬就从床上跳了起来,“他是北都城的主子!这是他的家!他有什么理由把自己的家卖给蒙勒火儿?”
“如今全城都知道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斡赤斤和脱克勒两家说,从金帐里搜出了大君和蒙勒火儿来往的信件,从大君还是王子的时候就有。他们说大君是受了蒙勒火儿的支持,杀了自己的三位叔叔,逼老大君把位子让给他,老大君被他气死了。所以蒙勒火儿在老大君死后立刻从北荒回来,这些都是他们商量好的。”阿摩敕疲倦地坐在地上,双手插入头发里,“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可是大君带着大阏氏和班扎烈逃走,在南门被截获,北都城里几万人都亲眼看到了啊!”
“完了…完了,”大合萨踉踉跄跄地退后几步,跌坐在床上,“就算是大君,背亲叛族,那也是…”
他忽地怒吼,“比莫干那个蠢才!被他的女人害死了!”
他慢慢地恢复了平静,听着帐篷外闹哄哄的,整个北都城像是一锅沸腾的水。他觉得自己疲倦得就要瘫软下去,喃喃地说,“他就真的那么爱苏玛么?”
十二月三十日,正午。
金帐里只有一个人。旭达罕·帕苏尔站在金帐中央,背着手,仰头端详着帐篷顶上巨大的绣金图腾,一只蜷曲身体隐藏在云雾中的豹子。
帘子被悄无声息地掀开了,一个人缓步走到旭达罕背后,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尊敬的斡赤斤家主人,没有通报,你是不该踏入这座帐篷的,”旭达罕手指地面,“这是我帕苏尔家的地方,以前是,现在也还是。”
他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细长的眼角里有冰冷的光一闪而逝。
斡赤斤加主人皱了皱眉头,脸上显而易见地露出不悦,却还是压下了情绪,“旭达罕,你已经如愿地拿下了比莫干,可你还不是大君,别忙着发号施令。你对我们说的,算数吗?”
“我想合鲁丁和脱克勒两家的当家主也都在外面吧?何不一起进来听听?”旭达罕笑。
没有等斡赤斤家主人发话,脱克勒家族那位威猛易怒的老人已经猛地揭开帘子,出现在旭达罕眼前。
“合鲁丁家主人呢?”旭达罕问,“到了我向各位兑现承诺的时候,不必浪费时间。”
“额日敦达赉?”斡赤斤家主人脸上闪过难以觉察的笑意,“他还是个孩子,这样机密的事情,他不参加更好。他为他父亲的死正耿耿于怀,想要向朔北狼主复仇,这样的人,和身为朔北狼主孙子的你,怕是没什么好谈的吧?”
旭达罕微微一愣,“看来这个年轻人之所以那么痛恨我的哥哥,是你们让他相信,比莫干真的要背叛青阳部,私下向朔北部投诚?”
“那个冲动的孩子,还不懂得承担起保护家族的责任,跟他说这些机密的事情,有意义吗?”脱克勒加主人不耐烦地说,“你现在只要告诉我们,我们怎么能带着自己的人,平安离开北都城,就够了。如果你所谓狼主给你的特权是假的…”老人的话音里透出一股狰狞,“不要忘记现在真正控制北都城的还是我们!”
旭达罕笑笑,“怎么会是假的呢?蒙勒火儿·斡尔寒,那是我的外公啊。你们可以带着家人平安地离开北都城,朔北人对你们的车队不会拦截也不会追击,你们会沿途得到保护,一直到北都城一百五十里外。但是,你们不能再回来,如今北都城一百里之内,所有人都在狼主要灭绝的名单上。”
“我们如何相信你?”斡赤斤家主人死死地盯着旭达罕的眼镜,“我们怎么知道出城了不会被朔北人一阵乱箭射死?”
旭达罕还是笑,“试试不就可以了?今晚你们就可以安排第一支车队出城,先送几个妻子出去,看看她们能不能走出这片死亡之地。诸位都有很多妻子,可以拿出几个来冒这个险。如果第一支车队半路就被杀了,你们可以立刻杀了我报仇。反正我会留在北都城里,哪儿都不去。”
他有意无意地解开领口,露出脖子上那根铁绳,铁绳上穿着一块带有锈迹的铁牌,一块白狼团的铭牌,从那些死去的红骨勇士的骷髅上摘下来的。他拨弄着那块铁牌,刮着铁绳,发出让人牙酸的声音。
“狼崽子!”脱克勒家主人用低而刻毒的声音说,咬着舌尖唾了一口,“原本轮不到你这种人得意。”
斡赤斤家主人伸手阻止了他,转向旭达罕,“可以。但从此我们就再也不能回北都城。我们本都是要和朔北部和谈的,现在却要离开自己的家乡,一辈子在草原上漂流,是否该有些补偿?”
“补偿?”旭达罕微微皱眉,“如今北都城里最有人力财力的就是你们这些大贵族,帕苏尔家还有什么能拿出来补偿你们?”
“有你旭达罕坐镇,我们怎么还敢从帕苏尔家那里夺什么东西?”斡赤斤家主人阴阴地一笑,“不过我觉得合鲁丁家在额日敦达赉的手里也没什么机会了,大君就把这个小伙子派去战场上给他的父亲报仇吧,他家的牛羊和女人,我们两个老人会帮着照看的。”
旭达罕沉吟了片刻,微微点头,“这样的人情不费我什么,我非常乐意。”他目光一闪,瞥了斡赤斤家主人一眼,“你刚才叫我什么?”
“大君,北都城新的大君旭达罕·帕苏尔…还是旭达罕·斡尔寒?”斡赤斤家主人呵呵地笑,和脱克勒家主人对了对眼色,两个人的笑声越来越大,旭达罕先是沉默,慢慢地也开始笑,越笑越是开怀,最后三人拍着彼此的肩膀,就像是相交几十年的好友,已经没有了开始的剑拔弩张。
“旭达罕·帕苏尔,”旭达罕说,“虽然我有那样英雄的外公,但我的父亲仍然是郭勒尔·帕苏尔,我们都爱我的父亲,不是么?”
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还是笑,“是是,我们都爱郭勒尔。”
“可惜他已经死了,”斡赤斤家主人忽然收起了笑容,盯着旭达罕的眼睛,“所以,不要耍任何花样,你父亲在世的时候,也没能收拾掉我们几个。我知道他一直都想。”
“以我的生命起誓。”旭达罕手按胸口,“我还有最后一个忙,要两位帮我。”
“你说。”斡赤斤家主人说。
旭达罕叹了口气,“我的哥哥比莫干,他已经被剥夺了大君的身份,可他还活着。但我的舅舅呼都鲁汗对我说,他可以把生命赐予任何一个人,只有比莫干·帕苏尔是例外。因为他太欣赏这个男人,不能允许这个男人被他赐予生命苟活下去,这是对他的不敬。”
“原来是这件事。”斡赤斤家主人拍着旭达罕的肩膀,“我们这些老家伙很懂你们年轻人的心意,要么不做,要么做绝。如果比莫干还活着,你这个新大君怎么能舒舒服服地坐在那宝座上?这件事我们已经想好了,会给你一个满意的结果。”
“太好了。”旭达罕露出感激的神色,“那么今天晚上,第一队大车就出发吧。”
斡赤斤家主人和脱克勒家主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两人一起走向金帐门口。
“不告别吗?”旭达罕忽然说。
“也许我们今晚就随第一队大车离开了,还是应该告个别啊。”斡赤斤家主人笑笑,叹口气。“旭达罕,其实我很为你不值。以你的才能,十倍于你的哥哥,过去你的父亲因为你不是纯血的青阳人而不信你。现在你的外公会真的相信你吗?你不是个纯血的朔北人。你留下来,得到这个其实属于朔北狼主的城,有意思么?”
“不会属于狼主的,我的舅舅已经向我保证,北都城还是青阳部的领地。”旭达罕说,“两位家主如果有耐心,定会看到我好好的治理青阳部和北都城。”
斡赤斤家主人摇头,“老了,耐心不够了。”
两人笑着出账而去。
贵木按着腰刀,从金帐一角的幕后闪出,站到旭达罕身边,对着金帐门口狠狠地啐了一口,“猪狗般的东西。”
“对将死的人没必要太愤怒。”旭达罕淡淡的说,“我刚想和他们道个别,他们却误会了。”
贵木一愣,“哥哥你是想…”
“放两个大贵族离开北都城,带着上万精壮男人、几万匹骏马、还有金银器皿宝刀弓箭无数,对我们有意义么?”旭达罕问。
“当然是没意义,要我说,早该杀了这些人,可哥哥你刚拿下比莫干,如果这时候你真的对几个大贵族动手,会不会失去支持?”贵木忧虑地说。“我们现在可是靠着他们的支持,才能站在这金帐里。”
“我们不必动手,”旭达罕笑,“有人会比我们更加愤怒,让他知道一切,他会立刻拔刀砍下这两个老东西的头来。那个人,叫做额日敦达赉·合鲁丁。”
“合鲁丁家主人?”
“是个,那是个冲动的年轻人,急切地想为父亲报仇。”旭达罕笑。
贵木完全明白了,用力点头,“那我派人去盯着他们的动静,他们可别今晚真的跟着第一个车队出城,那我们就再也找不着他们了。”
“不会,绝不会,”旭达罕摆摆手,“尊贵的当家主们,怎么会自己冲在前锋线上冒险?他们还等着接收合鲁丁家的财产和女人,还会在北都城呆几天。我也想多给他们几天时间。”
“哥哥你想让他们活到什么时侯?”贵木问。
“我想他们去陪陪比莫干。”旭达罕淡淡地说,恢复到仰头而望的姿势,喃喃地说,“父亲和比莫干在的时候,在这里就总得低着头…”
当夜。
铁氏莫速尔家的寨子,巴赫悄悄地揭开帘子的一线看向外面。今夜的夜色出奇得好,照在寨子外那些披甲武士的身上,反射的光冷而硬。
巴赫默默地放下帘子,转身看着弟弟巴夯,巴夯盘腿坐在火盆边喝着一壶酒,脸上通红,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愤怒,眼睛里却空落落的,比外面的雪地还荒凉。这个勇敢的铁牙武士从未流露出这样的眼神。巴赫走过去拍了拍弟弟的肩膀,不说什么。
一个人影无声的闪进帐篷,巴夯眼里凶光一跳,伸左手按在刀柄上。
“是我,叔叔。”巴赫的儿子匝儿花急切地说。
巴赫上去抓住儿子的肩膀,“慢慢说。”
“出大事了,如今城里上上下下都说大君是叛徒。他眼看撑不下去了,先是派旭达罕出城去媾和,不成之后又偷偷地带着大阏氏要出城逃走,抛下整个青阳部的人。人人都愤怒,有人说其实第一战的时候,如果不是大君舍不得自己的一万亲兵,其实已经打败了朔北人,青阳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都是大君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