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合萨的肩膀微微一震,默然良久,深深吸了一口气:“阿摩敕,是你么?”
那个年轻人从雪地里抬起头来,一张清秀白皙的脸上写满了惊惶,头发散乱,眼神迷茫。大合萨觉得一股血涌上来,几乎失足跌倒,他的老眼不算犀利,却也看清楚了,那就是他派出去求援的学生。
他咳嗽了两声,嘶哑地对外喊:“阿摩敕,不花剌将军说…青阳部没有懦夫,让我告诫你,不然他就用弓箭告诫你…阿摩敕你要记住啊!”
他用颤抖的手捂住自己的头,眼泪涌了出来,划过脸庞,在寒风里几乎冻成冰渣。不花剌瞥了他一眼,默默地张开长弓。
阿摩敕身后的两名朔北武士中,一人上前一步,把一面蒙着牛皮的盾牌竖在阿摩敕的前方,另一人拔刀押在阿摩敕的后颈里。
“站起来,告诉他们!”朔北武士低吼。
阿摩敕默默地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雪尘,抬头看着城头的老师和数百名青阳武士。
“青阳的族人们…”他的声音颤抖着,却分外的嘹亮,在雪地里传出很远,“我去了澜马部,还去了九煵和沙池部,为大家请求援军…”
他的眼泪也涌出来,和城头的老师一样。
“他们都答应了!援军会来的!不要投降!”阿摩敕忽然用撕裂般的声音大喊。这个纤弱的年轻人不顾一切前扑,以肩膀撞退了持盾的朔北武士,发疯般向着北都城门奔跑。持刀的朔北武士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变化,但一瞬的错愕之后,他立刻提刀扑前,挥刀劈向阿摩敕的后背。可不花剌的错愕更短,黑羽箭尖啸着离弦,持刀的朔北武士像是正面被人击中一拳,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了几步,低头看着插入自己心口的羽箭,慢慢跪倒在雪地里。
“该死的青阳人!”不远处眺望的呼都鲁汗大怒,“杀了他!”
他背后数十名朔北骑兵同时开弓,瞄准哪个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的人影。
“援军会来的!援军会来的!”阿摩敕奔跑着,狂呼着,挥舞手臂,头发散乱,像是个疯子。他扑向北都城的城门,泪花四溅,仿佛伤心的孩子扑向母亲的怀抱。
“阿摩敕!快啊!快啊!”大合萨狂吼。但是没有用了,他们之间有两百步远,阿摩敕跑得再快,又怎么快得过羽箭?
一匹马从呼都鲁汗背后闪出,那是朔北狼主蒙勒火儿·斡尔寒本人。他按在一名武士的小臂上,把举起的弓按了下去。朔北武士们都愣住了,面面相觑,慢慢地松开了弓弦。
“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我很欣赏他的勇敢。放他进城,他能带给青阳人的一定是坏消息,青阳最后的希望也会断绝。”蒙勒火儿淡淡地说。
“坏消息?”呼都鲁汗不解。
“他想骗我们,说澜马部会派援兵来救北都城。可他还太年轻,眼睛里藏不住。他没能请来援兵,一个都不会来。放他入城,他会把这个坏消息传给郭勒尔的儿子。青阳人只会更加恐惧。”蒙勒火儿拨转马头,放任马儿漫步离去。
“你说各部落都拒绝派出援兵?”比莫干的声音颤抖。
金帐里,将军们和贵族们怀着狂喜聚集而来,却觉得被一盆冰水淋在头上。金帐外面,援军即将到来的消息在武士、奴隶、牧民的嘴里跑马般的传播着,原本死气沉沉的城市忽地振奋起来,无数人在不同的帐篷间钻入钻出。可准确的情报却完全不是这样。
阿摩敕裹着羊皮氅,脸色惨白,止不住地哆嗦:“他们都说雪太大了,援兵派不出来,澜马部还说…还说这是盘鞑天神给青阳降下的劫难,青阳需要自己承受。”
比莫干沉默了,所有人都沉默了。几十年来,北都城里的大君第一次被整个蛮族拒绝了,他的命令和请求不再通行草原。比莫干感觉到沉重至极的无力感几乎要把他压垮。
“我听说达德里大汗王的子孙在澜马部重新得势,他们对老大君诛杀达德里大汗王的事非常记恨吧?”九王低低地叹了口气。
“可是阿爸也是迫于无奈…”比莫干说到这里收住了。就算那时候老大君是再三权衡才忍痛对曾经全力支持自己的达德里大汗王下了手,可又怎么能对人说作为盘鞑天神选中的人,却要违背自己的意愿做出什么事来?
“其实我已经猜到了,只是想试试。”大合萨说。
“那些人想看看朔北人攻进北都城么?北都城的主人换成了朔北的恶狼,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比莫干的声音里带着怒气。
“大君,其实北都城的主人是我们青阳对他们也说不上什么好处…他们是觉得青阳要输这一场仗,就算是不输不赢,青阳也会重伤,再没又兵力去讨伐他们了。”大合萨摇了摇头。
“是说整个草原都觉得我们会输掉这场仗么?”比莫干的声音微微颤抖。
无人回答,金帐里一片死寂。
阿苏勒骑着骊龙驹,默默地走在雪地上。他的背后是一辆马车,马车里是大合萨守着昏过去的阿摩敕。从金帐里出来,没有人说话,灰色的绝望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今天的北都城格外的热闹,一直憋在帐篷里不露头的男人女人好像春天到来草根发芽似的,忽地都出来了,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甚至放任孩子们在雪地上追打。女人们在自己啊帐篷外扎上了五彩的搓花绳子,这是给就要出去打仗的男人们的祝福,希望他们打败敌人而凯旋。天色将暮,空气中弥漫着很久闻不到的血味,不知什么地方有羊被宰杀前的哀声,女人在帐篷上支锅烧水,等待她们的男人割一刀肉回来。
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好消息。很快援军就要来了,青阳军队将和其他部落的援军一起把朔北人彻底打回北方去,这是男人们立功的好机会。
阿苏勒拉紧缰绳令战马停下,让两群追打的孩子从他的马前经过。孩子们挥舞着木头削制的刀剑跑远了,阿苏勒听见他们嘴里发出“嗖嗖”的声音,大喊着说你们是朔北人你们输了!另一群孩子则倔强的反击着大喊说你们才是朔北人,输的是你们!
阿苏勒摸索着握住影月的刀柄,却觉得自己的手那么无力。纵然他握紧这把刀又有什么用呢?援军永远不会来了,吃光了城里的粮食,就会有人饿死。最后朔北大军会攻破坚固的北都城门,把这些孩子都变成狼群的食物。他闭上眼睛,却止不住想到那些孩子躺在血泊里,身旁躺着他们的木头小刀剑。
“大那颜,快走吧。要被他们知道你是在台纳勒河边挡住了朔北人的英雄,他们会把你围住的。”一个武士策马靠近阿苏勒。
“我挡住了朔北人?”阿苏勒摇摇头。
“大那颜可是在溃军中往前冲的那个人啊。”那个武士淡淡地说。
阿苏勒愣了一下,回头看了那个武士一眼,发觉他有点面熟。
夜很深了,阿苏勒坐在床边。还是英氏夫人的那顶帐篷,现在换成阿摩敕躺在这里昏迷不醒。巴夯父子三个和大合萨每天都往这里聚来议事,晚上就睡在这里。阿苏勒知道为什么巴夯父子要这么做,因为有人说台纳勒河边战死几万人是木黎的错,有些人死了父亲兄弟,觉得木黎死了都没法偿还这个错误,于是放言要让木黎的家人接着偿还。巴夯在深夜里提着刀在帐篷周围转圈,像只守窝的老虎,远远看见鬼祟的人影就放声大喝,把阿苏勒从梦里惊醒。
不过今天巴夯大概不会巡视了,他正与两个儿子和大合萨在旁边的帐篷里喝酒,此时大概只有古尔沁烈酒能让他舒服一些。
阿苏勒了摸了摸阿摩敕的额头,觉得他的体温差不多恢复了。这个童年好友已经算是真正的男人了,可还长了一张孩子的脸,上唇一层淡淡的绒毛。阿苏勒也不知道这个家伙哪里来的勇气去欺骗恶魔般的狼主,换得了这个生还的机会。
有人掀开了帐篷帘子,阿苏勒回头,看见是那个面熟的武士。他警觉地把手按在刀柄上。这顶帐篷是木黎生前住的地方,一般人轻易不准进来,而这个武士逼近的时候没有发出丝毫脚步声。
那个武士竖起一根手指贴在唇上,示意阿苏勒低声。
他摊开双手以示自己没有敌意:“大那颜不记得我了?我叫哈勒扎,大那颜去东陆那年,我从几百个孩子里被选出来,作为大那颜的七名随从之一。我曾在大柳营的比武场上和大那颜的朋友姬野当对手。后来只有巴鲁巴扎兄弟在大那颜身边伺候,我们几个都被编入下唐军队学习,四处换防。知道青阳和下唐断交,我受到巴鲁的召唤才返回,大那颜被铁浮屠保护着强突出城时,我们曾在城里各处制造混乱。”
“你…”阿苏勒忽地想起来了,“你有一对能伸长的锥枪!”
哈勒扎笑着点点头:“当时我可是得意得很,觉得到了东陆能扬我们青阳的威风,可是一演武就被姬少将军缴掉了武器。”
“坐下说话。”阿苏勒上前招呼他,“其他四个人呢?都和你在一起么?”
“两个人死了,没能从军营里逃出来,被就地格杀。还有两个不愿意再回北都城,效忠了下唐国。”哈勒扎低声说,“只剩我一个。”
阿苏勒和他并排坐在羊皮垫子上,想到南淮城和那里的人,一时间怅然出神。
“如果巴夯将军发现我私下来找大那颜就麻烦了,我的时间不多,有些话请大那颜听我说。”哈勒扎神色异常严肃。
“我们是一起去东陆的朋友,有什么话都可以说,可为什么要瞒着巴夯他们?”阿苏勒问。
哈勒扎沉默了一会儿,翻开牛皮手甲,露出拇指上铁青色的鹰徽,压低了声音:“铁甲依然在。”
阿苏勒在震惊中,习惯地一手按住手腕,竖起拇指:“依然在!”
哈勒扎拇指上是一么真正的天驱铁指套,阿苏勒看得出真伪,虽然没有宗主指套的特殊铭文,但是这种金属极其特殊,无法仿制,而东陆流传的天驱指套据息衍说不超过两千枚了。
“我从息将军那里得到了这枚指套,我知道大那颜也是天驱的成员。”哈勒扎说,“作为天驱,我们之间不分贵贱。我想直接对大那颜说,既然已经知道了朔北人后面是辰月在指使,我们应当竭尽全力把他们阻挡在北都城下。否则这场战争会变得越来越可怕。”
阿苏勒沉默不语,盯着哈勒扎的眼睛看。哈勒扎觉得对方的眼神一瞬间变得陌生了,心下不安,却笔直地迎上了阿苏勒的目光。
许久,阿苏勒收回了目光,看着地面:“哈勒扎,你知道我是天驱的成员,我却不知道你是。你从将军那里得到了指套,是将军安排你跟着我的么?你现在来见我,因为天驱需要对抗辰月,你们需要我。”
哈勒扎愣了一下:“不是我们需要你,你就是我们!你也是一名天驱啊!”
阿苏勒沉吟了很久:“将军是我的老师,是我生平最信任的人之一,按说他说的一切我都会去做,可是…”阿苏勒抬起头来,“哈勒扎,你该亲眼见过白狼团的进攻,青阳的军队不是他们的对手!我的外公…连木黎将军也挡不住,还有谁能够挡住他?白狼团一直以来的习惯,不投降的部落如果被击溃,女人和孩子都沦为奴隶,男人全都被杀死。我如果劝哥哥在北都城挡住朔北部,那会要了北都城几十万人的命…”
“如果是将军在这里,会要我牺牲自己的族人,为东陆的平安守住北都么?”他的声音越来越低。
哈勒扎呆住了,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阿苏勒默默地把头转开。
“这是大那颜第二次被围在城中了吧?”哈勒扎打破了沉默。
“是啊,第一次是在殇阳关,那一次我觉得自己已经该死了。”
“殇阳关那一仗,战死的大概不下十万人吧?大那颜有没有想过那十万人是为谁而死的么?那些诸侯军队的士兵,是为了东陆皇帝战死的么?”
阿苏勒茫然了,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