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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起召怪叫一声,从身边摸了一块石头砸向姬野,姬野挥起胳膊打飞了那块石头。方起召他们发现这招还是有效。他们这边的人都在云台下上不去,周围多的是砖头,他们纷纷拾起砖头砸向上面的四个人。四个人顶不过,往高台上撤去了。方起召他们小胜,却还是不能冲进去痛打那几个人泄愤,只能在下面恨恨地跺着脚。
闻讯赶来的巡街校尉带着一队军士远远地看着,既不走近,也不远离。这两拨人下午从酒肆里厮打到街上,惊动了几条街的看客,旁观着大声叫好。军人当街打架,虽然是有碍观瞻的事,不过这样的事情在南淮却不少,只是像今日那么大场面的还很少见。方起召他们吃了亏,一边厮打,一边不断地喊人来,最后他们一边竟有上百个年轻军官,身披铁甲一拥而上。而对方的四个人也异常的彪悍,听说是刚从战场上回来的人,三个男孩挥舞着桌腿砸烂了无数的东西,一个女孩也利索,桌腿左一下右一下,阻了不少被后面的兄弟挤上来的人。
巡街校尉认识那几个男女,为首的几个素来在南淮城里名声不太好,而协从的那个居然是武殿都指挥使的侄儿,大军凯旋的入城式上,这个少年一马在前,那时候可丝毫看不出这样的顽劣来。消息急速被送到了息衍的府邸,而此时武殿都指挥使大人已经从紫寰宫里退了出去,家人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消息又送到拓跋山月的府邸,拓跋山月家里唯一的仆役出来说将军说禁军的事情不在他管辖下,这些事要请问武殿都指挥使大人。
于是校尉们没有办法,只能跟着这些人从城里追打到城外。一直追上云台,他们在上面把铁栅栏封了起来,方起召他们上不去,两方只能隔着铁栏叫骂。按说方起召他们是吃亏的,酒肆的老板也说是叫姬野和息辕的两个军官发难在先,方起召伤在额头,虽然是皮外伤,可血流了满脸,校尉们应该缉拿先动手的人。而且方起召他们这拨在南淮城里素来有威势,即便巡街校尉,也不愿得罪这些公子兵。但另外的四个人确实也不好对付,居然还有一个是蛮族青阳的少主。
最后巡街校尉也劝不得两方,只能任他们这样隔着铁栏对峙。反正最后即便要处罚,也跟他们没有太大关系。两方都有大靠山,不过打出一点皮外伤,最后怎么也不需要这些巡街校尉去解决。
方起召发了狠,让人从城里的大酒家里订了菜肴和酒送来,带着一帮兄弟坐在铁栏下围堵,怎么也不愿回去。校尉们也饿了,也就和方起召他们一起饮食。
此时云台之上,四个人中三个人已经喝得晕头转向。他们从人群中杀出一条出路的同时还抢了没开封的酒,姬野一手提着坛子一手挥舞桌腿,知道的说他是在打架,不知道的以为他是在打劫。他们如今逃不掉,就打开了酒的泥封喝了起来,这酒没有掺过水,比起就酒肆里卖的醇厚太多,酒量原本不大的几个人很快就喝多了。唯一一个清醒的人是吕归尘,看着他醉醺醺的朋友们花样百出却束手无策。
“下面的人听着,老子明白啦!”息辕挥舞着双臂在云台边沿的石墙上大喊,“他们没有封赏,因为他们死了。我有封赏,因为我活下来了。真合理,太他妈的合理了啊!”
伴随着高声却毫无意义的叫骂,下面又有砖头被扔了上来,可是砸不到息辕,砸在云台的外壁上发出巨响,随之而来的是巡街校尉的呵斥声。砸坏新建的云台,总是不好的。息辕指着下面,放肆地大笑起来。
而羽然张开了羽翼,如轻灵的白燕那样缓缓腾空,迎风羽翼一振,向着高台外滑翔出去。
“羽然!”吕归尘大喊。
“啊!”羽然得意地欢呼了一声。
吕归尘要上去抓她,羽然已经自顾自地飞走了。吕归尘觉得自己的脑袋就要炸开了,他有一帮很好的朋友,可是这帮人喝醉了酒,却一个比一个更加可怕。
他转头去看姬野,吃了一惊,刚才姬野正和息辕满嘴骂着脏话,像是两个黑街里长大的小混混,此时姬野忽然变得很安静,看着云台远处茫茫的青色山脉发呆。
“姬野,你怎么了?”
姬野摇摇头,不说话。
“姬野?”吕归尘说。他不能忍受姬野这样,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他本人。
“阿苏勒,那天晚上,在殇阳关,你看见了什么没有?”姬野忽然问。
吕归尘悚然。他不能确定自己看见的一幕是不是只是因为太过疲倦而引发的幻觉,可是如此真实的一个幻觉,他如今还能回想起他的身体急速生长使肌肉突出的感觉,真真切切地有力量贯注进整个身体里。他不想对旁人说,包括姬野,他不想说那天夜里他真的看见那些野兽般的男人压在诃伦帖的身上。
“姬野…你也…”他犹疑着说。
“我看见了,”姬野站了起来,“我原来是不想看见的…”
“她死了。”他忽然说了这句没头没脑的话。
吕归尘愣住了。
“我想起来啦…她长得…好像我妈妈…”姬野说这句话,仿佛用尽了全身力量。他转头,看着吕归尘的眼睛,吕归尘看着他一双被烈酒烧红的黑瞳慢慢冷却,而后泪水缓缓地流了下来。
吕归尘愣了一下,忽然明白了他在说谁,那个黑瞳女人的脸在他脑海里分外清晰。那是在她生命的最后瞬间,吕归尘掷出了火把,火把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翻滚,温暖的火光最后一次照亮她安静的脸。姬野如鹰一样从城墙上射出,虎牙咆哮,雷碧城的从者带着笑容放开了手臂,火把掠过,女人如一页被泼上了朱砂色的纸一般飘落。最后一刻,她分外的美丽。
他用力抓住姬野的肩膀,却不知道说什么。姬野挣脱了他的手,踉踉跄跄往前奔了几步,他在云台的正中央站住了,仰面对着星空,伸展双臂,像是一只绷紧了全身肌肉练习起飞的雏鹰。
“她又死了,又死了一次,”姬野喃喃地说,“就死在我的面前,可我还是没能救她。”
他缓缓地弯下腰去,像是无法再负荷那种悲伤。他用力抱着自己的头,想把自己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妈妈,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妈妈,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我是一个没用的…小孩…”他轻声说。
吕归尘感觉到那股贯心的痛楚了,他觉得有些明白了,为什么他的朋友的黑瞳总是显得那么凶狠,仿佛带着仇恨。姬野是在恨别人,或者其实他是在恨着自己。这种仇恨无法解脱,因为死去的人已经死去。
什么是死?
死是完结,是永远,是不再相逢。
是可以回忆,但不能牵手。
姬野仰面倒了下去,沉重地着地。吕归尘上去想要扶起他来,才发现他已经躺在那里睡着了。
那一夜南淮的天空澄静,星辰剔透,羽然像是一只白翼的燕子在远处掠过天空,大概还在呼呦呼呦地高喊,只是太远了听不清楚,息辕昏昏沉沉地趴在云台边上,把半个身体探出去呕吐,而姬野静静地躺在冰冷的青石上,身上盖着吕归尘的外袍,呼吸均净如婴儿。
吕归尘便在云台上吹笛,笛声漠漠,像是牧马人在马鞍上回望平林远山。吕归尘觉得真是寂寞,每个人都是如此,寂寞得像是风里的一叶飞蓬。
然后他睡着了,梦见了苏玛和他的父亲,又梦见他的父亲也是和他一样大的孩子,被狂狮般的老人放在马鞍前,一起纵马去围猎。他的梦里彤云大山整个笼罩在雾里,只有山顶闪烁着神圣的金光。
醒来的时候吕归尘觉得自己是想家了,也许他该回家了,他忽地有了这种感觉。
二
胤成帝三年十一月,南淮城外的山涧旁。一个黑色长袍的中年人,一个雪白长袍的羽族老人,一个灰鼠皮短衣的河络,他们并排坐在石头上,各持一根钓竿,脚下的流水哗哗作响。
息衍抽着烟,吐出一片云雾:“你也真是个古怪的羽人,我听说羽族的贵族很少吃肉食,不抽烟也不喝酒,可是你百毒俱沾,居然还会钓鱼。”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个羽人,这些年我在人类聚居的地方可比在森林里的时间多得多。总是风餐露宿,不会钓鱼打猎岂不早就饿死了?”翼天瞻也叼着烟杆,悠然地在钩上穿了一条蚯蚓,鱼钩划一个漂亮的圆,切进水里,不溅起半点水花。
马鲁康祖已经没耐心了,不断抬起钓竿去看鱼有没有上钩,可是每次都令他无比失望。
“嗨嗨,老家伙,你那样是钓不上来鱼的,关键是静静地等待,你们河络果真是只会养豚鼠的种族。”翼天瞻瞟了老河络一眼。
息衍点头附和:“有道理。钓鱼是逸事啊,可不是只为了吃一口河鲜。听说这里有难得的红鳞,我来这里好几次了,一次也没碰上。”
“难道我们非要钓?难道我们不能设计一种水流驱动的闸门,或者我可以弄出一张网子来。”马鲁康祖非常不满,“任何一种办法都比在一根杆子前面拴一根线和一个钩子就想弄上鱼来更加实际些,无论是人类还是羽人,你们宁愿浪费时间也不愿多动一动你们不大的脑子!还有,我并不觉得豚鼠有什么不好,烤起来它的香味不是鱼能比的!差得太远了!”
“红鳞?”翼天瞻却没有理睬他,从马鲁康祖的脑袋上看过去,是在问息衍。
“一种鲤鱼,据说长在凤凰池里。是宫里观赏用的锦鲤鱼和野生的鲤鱼杂交的后代。全身鳞片都是红的,用来熬汤最好,熬完红色褪去,还是一尾白鱼,微微有些透明。”息衍说。
“你们到底有没有一个人用心听我说话?”马鲁康祖大声说。
翼天瞻便低头看了他一眼,目光最后落到他凸出的后脑勺上。翼天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确实,跟你的后脑勺比起来,我和息衍的脑子都不算大的。”
这一次马鲁康祖气得只能对翼天瞻瞪大了眼睛,他的眼眶远比人类和羽人显得大,这样瞪眼让人有点担心他要把眼珠子都瞪出来。
“好啦好啦,”息衍试图缓和这对老朋友,“三个天驱并肩坐在这里,难道就不能显得更加团结一些,说些有意义的事?”
“你们两个才是宗主!我只是个跟班打铁的可怜河络!”马鲁康祖说得很认真,依旧瞪着眼睛。
“叫我们两个出来不只是为了钓鱼吧?”翼天瞻拉扯嘴角笑笑,随后问道。
“我在想我们是否需要再次召集天驱。”息衍脸上懒洋洋的神情忽然消失了。
“再次召集?”翼天瞻和马鲁康祖不约而同,浑身微微一震。
息衍深深吸了一口气:“辰月只是做了第一次尝试,他们失败了,不过也已经取得了成果。他们已经重创了诸侯的力量,改写了东陆的实力格局。战争的格局已经被搅乱,而第一步,我们仅仅杀死了一个卒子。我想那个尸武士的地位不算低,但最高也仅仅是一个‘阴’部队的首领,而我们甚至没能真正威胁到雷碧城,更不要说真正居于权力巅峰的人。”
“第二次进攻?”马鲁康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极为慎重,“这是他们行事的风格,他们不是会半途而返的人。不过,有进一步的消息么?”
“没有,我所担心的是雷碧城的去向,殇阳关之战后,我们的斥候没有发现他回到离国,那么他去了哪里?”息衍问,“我闻见他身上强烈的进攻意图,他这一次并不打算韬光养晦。他这次只是短暂驾临殇阳关,而没有把谷玄之夜当作最重要的契机,那么他手里还握着更有力的牌吧。”
“他在辰月教里可能是什么身份?”翼天瞻问。
“至少是大教长,以他展现出来的力量…甚至可能是教宗。”息衍盯着渔丝,“面对他的时候任何人都会感觉到压力,就像神明附体!以他的力量,历代教宗中能够超越他的人也不多。可我依然怀疑他背后还有更高的存在。”
“为什么?”翼天瞻问。
“因为他太入世。而自从古伦俄之后,辰月的教宗已经学会了用重重黑幕隐蔽自己,他们放在前台的,从来都是卒子而已。”
翼天瞻和马鲁康祖对视了一眼。
“令诸侯蒙受巨大的损失,只差一线就可以杀死白毅,那么下一步他们会做什么?他们的目标是什么?”翼天瞻问。
“谁能回答这问题呢?”息衍摇头,“对于神的使者们来说,他们不需要什么,而是万物随着神制定的规则而进行。可神的规则是什么?从来没人能够确证。不过辰月太喜欢战争了,现在的局势正符合他们的需要,没有一个强大的统治者制约东陆,诸侯纷争,无疑是辰月最喜欢看到的。”
“皇帝和嬴无翳都不能是维持安定的人么?”马鲁康祖问。
“忘记皇帝吧。大胤皇朝已经是一盘散沙了,没有人可以收拾这个残局。这好比一个棋盘,盘面下成了死局,如果不全盘打乱,就没有生机。它需要野兽一掌把棋盘掀翻,嬴无翳是这个人。”息衍道,“可是嬴无翳打开局面之后,谁能结束这个乱世呢?”
“嬴无翳也不能?”马鲁康祖追问。
“或许,不过我和他对阵之后,担心他太急躁了。”息衍微微摇头。
三个人沉默了下来,只听见涧水跳跃作响的声音。水花在光润石头上流泻,溅玉似的,折射着暖软的阳光。可是三个人都感觉到自己被压住了,那个沉重的阴影从心底里缓缓升了起来。
“息衍,如果你十五年前遇到幽长吉,你会是站在他那边的,对不对?”翼天瞻忽然开口,声音冷厉。
“大鸟…”马鲁康祖吃了一惊,站起来想要劝阻他。
可是翼天瞻没有管他的矮个子朋友,他身形太高了,马鲁康祖跳起来也不能阻止他把视线如刀一样投在息衍的身上。息衍没有回应他的逼视,安静地坐在阳光里,看着跳跃的水花。
“我不知道,我一直在想幽长吉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惜我不知道…”隔了一会儿,他才低声说。
“若是十五年前,我会在下令诛杀幽长吉的时候,也对你下一道诛杀令。”翼天瞻低声道。
“大鸟!”马鲁康祖急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然而翼天瞻脸上咄咄逼人的表情却消失了,他显得有些疲惫,默默地坐了回去,重新执起钓竿:“可是现在我老啦,我真的老了。这些天我总是在想幽长吉,想那封诛杀令,想他曾经恳求我给他一个机会,然而我没有理睬。也许我错了,十五年前,如果我支持那个年轻人,也许天驱的未来,就会不一样吧?”
息衍愣住了。
“大鸟…”马鲁康祖的声音低涩,也缓缓地坐回到岩石上,“这么些年你老想这个,其实怎么也不能算是你的错。”
翼天瞻对他轻轻摆了摆手。三个人又开始了沉默,三根鱼竿静止不动,三条鱼丝飘在微风里。
“上钩了上钩了!”息衍忽地大声说,他一提钓竿,鱼丝上一尾肥硕的红鳞在挣扎跳动,溅出的水珠在夕阳中闪着耀眼的金色。
“帮我按住它,别让它跳回去了!”他大喊。
年老的河络猛醒过来,急忙抱了一块石头压住自己的鱼竿,而后撩起袍子的前摆,扑上去把红鳞兜在怀里,那边的老羽人抱着陶罐也跳下了不深的水中,把那尾罕见的大鱼接了进去。三个人再次看见了彼此的眼睛,那些低沉的气氛已经消散。他们像年轻人一样,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点火点火!”翼天瞻大声说,“烤了!”
“烤了不好!”息衍反对,“我想我们还是白水煮了吃,在鱼肚里填上香料缝起来,此外只加一点细盐。”
“煮鱼一点味道也没有!”翼天瞻抱着陶罐,摇头,“你们没有吃过真正好的烤鱼,不需要什么香料,自然就会有鲜香味出来!”
他抽了抽鼻子,仿佛已经闻见了旅途中烤着鲜鱼的温暖焦香。
“那是一般的鱼吧?这种鱼煮起来鱼肉有很淡的甜味,烤起来就浪费了。”息衍还是坚持。
“别傻了大鸟!”老河络插了进来,振振有词,“鱼,是很鲜的东西!原本就是应该拿来炖最好的鱼汤!何况又是那么细嫩和新鲜的红鳞!”
翼天瞻没有想到一个河络会跳出来跟他争论鱼的做法,吃惊地皱着眉头,息衍却微微露出得意来,瞥了翼天瞻一眼,又冲马鲁康祖点了点头。
“然后捞掉鱼肉,添上上好的白菰慢慢熬,最后用汤来煮豚鼠身上最香的尾巴肉!”老河络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