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莫干猛地想起了什么,上前揪起弟弟的衣襟,目光凌厉逼人:“是不是你?”
铁由拼命地摇头:“我要做,也会告诉大哥,我……”
文士上去拉开了比莫干:“绝不是二王子!”
文士撩起铁由的袍子下摆,露出两条光腿来:“二王子真的是从被子里起来前来报信的,你看看这裤子都来不及穿上,只披了件袍子,不像是胸有成竹。”
铁由的脸红了起来。他刚才正在帐篷里鬼混,得到了消息,马上光着屁股骑马赶来。
“现在管不得别的。”比莫干深深吸了一口气,“无论如何,若让旭达罕进来搜帐篷,以后我们兄弟在北都就不必抬头做人了。就算动武,也要守住我们帕苏尔家的尊严!”
十
贵木转头看了哥哥一眼。
火把侧照在旭达罕锋锐的脸上,明暗交错起来,他高挺的鼻梁投下了阴影,一只眼睛掩在阴影中,另一只阴冷没有表情。
隔着百步,两队人马对峙,战马不安地跳着,骑兵们努力约束自己的坐骑,数百支火把照透了夜色。赤色的龙牙旗下,旭达罕跨马而立。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他却只是安静地摸着马鬃,那柄出鞘的利剑静静地横在马鞍上。
贵木掌着刀,紧跟在哥哥的后面。他还没有亲身上过阵,紧张得脸上惨白,额角青筋暴露,突突地跳着。
“哥哥,可别……可别给父亲知道了,这事……这事可不是小事。”贵木用力勒住自己那匹黑马,压低了声音。
“都到这里来了,难道还能灰溜溜地走么?”
“可是我……我还是觉得……”贵木低下头去。
一个巴掌落在贵木的脸上,干净利落的“啪”一声。贵木捂着脸,刚要发怒,却对上了哥哥的眼神。
“废物!”旭达罕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我教过你什么?统统忘记了么?你觉得?你觉得?你是个什么都不知道的白头羚子,被人家咬死了,都不知道逃跑!”
贵木觉得心里发寒,不知道是冷气吸多了,还是因为哥哥那双眼睛。
“你说得不错,我也早就知道,大汗王们会为了我们兄弟两个去跟父亲争么?不会!我们就是只马鞍,人家要骑着我们,骑坏了,没用了,再换一只。若是去东陆的是我们,这北都城里可没有人会记得我们,就等着死在东陆吧!”旭达罕一把摔开他,“看见今天大汗王们的脸色没有?他们准备换马鞍了!想靠别人,不如靠自己,他们把我们当作青阳部的外人,能争回面子只有靠我们自己!这北都城里,多少人在等着看我们兄弟的笑话,可是我们兄弟是没有笑话可看的,世上没人能看我旭达罕的笑话!我终要叫那些笑我的人,一个个都在我马鞭下低头!”
“是!”贵木用力点头。
“你是我弟弟,”旭达罕为他整了整衣领,拍着他的肩膀,“整个北都城,我可以相信的人只有你一个!我可以相信你,是不是?”
“哥哥我……”
“什么都不要说了,我都知道。”旭达罕回过头去,声音冷得像冰,硬得像石头,“一会儿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我们是亲兄弟,阿妈一个人的奶水喂大我们两个人,我们要为阿妈争口气。”
“嗯!”贵木用力点头,心里像是有团火。
从小到大,在贵木心里,旭达罕是谁也不能代替的人。
因为阿妈是朔北部的,两个人血统上都被歧视。小时候势弱,练刀练不好要罚,无故发怒要罚,不按时进食还是要罚,上到各家首领,下到金帐宫里有身份的女奴,都可以把冷冷的眼神扔在贵木的头顶。偏偏他最小又最气盛,不能忍的时候就会暴躁地打坏一切东西,对周围每个人大吼。这时候就会有金帐宫的侍卫武士们冲上来抓住他,不给他吃的,罚他跪在太阳地里面。贵木咬着嘴唇就是不跪,尽管胃里痛得像刀绞一样,嘴唇都干裂了。他就是不明白,为什么都是父亲的儿子,有人是贵血,有人是贱血,有人喝着羊汤呵斥别人,有人就要饿着被别人呵斥。那种剧痛攻心的感觉,直到现在他还记得清清楚楚。这时候是旭达罕走过来先在他身边跪下,旭达罕是个好王子,不挑剔,不发怒,从不惹人生气,可是旭达罕跪在他身边,默默地拉拉他的袖子。终于贵木和他一起跪了下去,金帐宫的人冷眼看着他们两个,天就这么黑了,旭达罕默默地跪在那里看着前方,星辰升起在他头顶。
旭达罕最后从袖子里摸出一个已经冷了的馕递给贵木,贵木抢过去啃着,眼泪忽然就落了下来。而旭达罕依旧默默地看着前方,一句话都没有说。
“你为什么要对我好?”贵木狠狠地抹着眼泪问他。
“我们现在跪着,总有一天会站起来,”旭达罕轻声说,“还有……我是你哥哥啊!”
从那天夜里,贵木一直都相信,这个哥哥终究会像他小时候说的,带他一起站起来。
对面的阵势闪开一个缺口,比莫干提剑而出,跃上雪漭的马背,几个剽悍的家奴手持着皮盾遮护在他左右,剩下的也都顶盔掼甲,高举火把,约束着胯下躁动不安的战马。
“旭达罕,你血口白牙,想要诬陷哥哥么?”比莫干遥遥地指向龙牙旗下的旭达罕。
如同刀锋相对,阵前是一触即发的格局。比莫干帐下伴当连同家奴只有三四百人,旭达罕带的是他一手训练的“龙牙轻蹄”,百余人的轻骑本来不足以威胁比莫干,比莫干也就不太上心。可是这个特殊的时机,训练有素的轻骑兵再趁机发动,就不是他的家奴可以相比的了。
“大哥为什么这么说?”旭达罕的声音冰冷的没有起伏,“阿苏勒失踪,在北都城里,人人都有嫌疑。九王已经带兵搜了我的帐篷,我身为王子,就对北都的安危有责任,我不过是要看看你的帐篷,你骑兵阻拦我,是帐篷里有不可告人的事情么?”
“旭达罕,你想折辱我?要搜,可以!你让九王来,让木亥阳来,但是你们兄弟不行!”
“既然不是你做的,有什么不能搜的?搜不到,最多我在父亲面前谢罪。大哥若是要搜我的帐篷,我也打开寨子的门,随便大哥搜。大哥现在不让搜,是要把什么东西移走么?”
“我说过,我不怕搜,但是朔北血的卑鄙杂种不可以!”比莫干被激怒了,“一个下贱的奴隶也可以搜,就是你旭达罕,今生别想踏进我的地方!”
“既然大哥这么看不起我,”旭达罕低声说着,忽然提手抄起了马鞍上那柄横磨双刃剑,“那么就不要怪我也不顾大哥的脸面了!”
他忽地举剑暴喝起来:“杀上去,都给我擒了!反抗者,杀!”
贵木呆了一下。他们杀气腾腾而来,只是想搜比莫干的寨子,却没有想到真的会有冲突。听到“杀”字的命令,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也怔住了。
“杀!”旭达罕神色不变,高高举着他的剑。
他带动战马,一骑当先直冲了出去。贵木咬咬牙,压下了所有犹疑,也猛地拔出腰刀,高喊了一声:“杀!”
龙牙轻蹄的骑兵们一起拔出腰刀,骏马长嘶,破闸之水一样冲了过去。
“我……我们怎么办?”铁由变了脸色。
比莫干的脸微微扭曲起来,也拔了战刀:“杂种!早有杀了我们的打算吧?抓着一个机会,就忍不住了。终究还是小看了这条草里的蛇!”
他高举战刀大吼起来:“上!给人踩在头上了,还能忍着么?”
武士们的血勇被激发出来,无端被攻击的耻辱令家奴们暴怒起来,他们的脸色早已涨得通红,握着战刀的手滚烫滚烫。
“杀啊!”所有人一起举着刀暴吼。
藏身在帐篷中的文士把帘子微微掀起一丝,看着远处两拨火把挥舞,数百点亮光在夜空下分外地耀眼,喊杀的声音滚滚而来,还有羽箭的尖啸声、哀嚎声、战马的嘶吼声,两拨火把汇到了一处,仿佛蛮古荒凉的黑色大地上,有一只巨大的浑身闪光的巨兽在起舞。惨烈的拼杀在远处看去,竟有一种别样的美丽。
“真是乱离之世啊!”他放下帘子,低低地叹息了一声,盘膝坐下,把酒罐举到了嘴边。
长刀狠狠地斩向一人的面目,猩红的血随着刀拔出而喷涌,溅了贵木一身。他甩开马镫起脚把那具尸体踹下了马背。
他狂吼了一声,满脸鲜血提着战刀四顾,寻找着下一个敌人。眼前几百人混战的场面,放眼所及无不是挥刀砍杀的家奴和轻骑,战马鼻孔里喷出的热气混在一起,在干冷的夜里带着一股异样的湿热,中间混着浓郁的血腥气。
身后有马蹄声急速逼近,贵木腰刀转成反手,返身斜刺出去。他的老师是木犁,刀术中积累了战场上怪异的杀法。木犁支持比莫干,却不在刀术上对贵木藏私,这一刀“背棘”据他说从不曾在战场上失手。
手中猛地传来震动,贵木一惊,那一刀竟然被架住了。金属的刮擦声刺耳,表示那个对手的刀还缘着自己的刀刃反切上来。
“去死!”贵木震怒。
他膂力过人,长刀一震猛地把对手的刀劲卸开。战马不及转身,可是他自己一拧腰,硬生生在马背上翻转过来,长刀带着旋转的腰劲砍杀出去,这是木犁刀术中最威猛的一式“转狼锋”,当用刀的人缠颈旋转发出这一刀的时候,可以不借助战马的冲力而使刀上的力量雄沛可怖。
长刀带着凄厉的啸声平挥,这样的角度和速度,完全超出了对手的预料。仓促间,他只能用刀硬封。两刀相遇,却没有一般金铁交击的巨响,只有低低的“嚓”一声,对手的佩刀分为两段。
旁边火光一闪,贵木看清了偷袭自己的正是比莫干。一股不顾一切的杀戮快意从胸腹中升了起来,他没有收刀,再度用力,长刀呼啸着对着比莫干的脖颈斩落。
一匹快马从斜刺里猛地冲过来,班扎烈的乌铁长刀自下而上斜挥出去,把贵木的刀架住。贵木刀面一侧,缘着对方的刀锋一滑,依旧平着削出去,比莫干在千钧一发的关口猛地俯身在马背上,长刀削断他几茎发丝,刀锋上带着的风啸仿佛鬼哭一样。他胯下的雪漭猛地挣扎起来,前蹄弹起,斜斜地歪倒在地,凌乱的火光中,雪漭颈上的血脉已经被贵木一刀削断,喷涌的马血溅了比莫干一头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