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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件短刃是活的!和阴离贞一样!在所有的短刃中,唯有这一柄是活的。它之所以飞得那么缓慢,正是为了让苏绝黎抓住。苏绝黎抓住它的瞬间,微弱的震动随着那根蛛丝传到了死角里龙麝的手中,于是龙麝便能更准确地判断他咽喉的位置。一旦判定,这件短刃便活了过来,袭杀。

双方都没有保留,彼此都是刺客,都清楚有所保留的唯一结果就是死。多年之后苏绝黎再次来到这里,不是为了死在龙麝的手中。

但他们终于要同死了,短刃和月华的啸声在空气中呼应,仿佛一曲悠远的葬歌。

船身忽然巨震!猛地向下沉去!

因为这一震,在最后一瞬,苏绝黎和板壁后的龙麝闪过了致命的攻击。

阿大惊呼一声,他忽然想起影流号如今悬挂在半空中,这样往下沉…难道是这座悬空港整个崩溃了?它怎么可能崩溃呢?这是这座岛上唯一能泊船的船坞,用最好的木料建造,铁钉和销头都是坚韧的珊瑚金质地,用粘稠的鱼油涂抹了保护它,它足以拖住三艘影流号的滑轨上,只有影流号这一艘船!

又是一次巨震,这一次船身猛地止住了下坠之势。龙麝从角落里滚了出来,苏绝黎也是双腿一软,瘫坐在地。在这巨大的力量面前,他们无懈可击的肌肉和筋骨也是无用。阿大扑过去,隔着金属丝网抱住小鲛女。在船上他和郑三炮负责养护小鲛女,这个小家伙在他们俩的面前就会老实一些,不会流露那种凶恶的神情。

“你们弄沉这艘船,大家都只有死!”苏绝黎对龙麝大吼。

龙麝摇头。

对上她的眼眸,苏绝黎那颗心忽地软了。他还记得自己被龙麝陷害的那一夜,龙麝也是这样无辜地摇头。

此时此刻她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仅仅表示“这并非我本意”,一如当年。她并不讨厌苏绝黎,只是太爱阴离贞。她并不欲伤害他,只是阴离贞这么说了,她就这么做。

每个男人或许都有过这样的女孩,即便她并不爱你,只要知道她并无意害你欺负你,你就会略略安慰。

苏绝黎抛下刚刚抓到的刀剑。

龙麝解下挂满短刃的腰带扔在地上。

这是暂时休战的表示,此刻这艘大船剧烈震荡,就像是被一根细丝悬挂着,他们多用一丝力量,都怕挣断了那根丝。

苏绝黎喘息着缓步挪向一侧船舷,而龙麝则挪向另一侧船舷,船舷上有侧窗,被涂抹了生胶的厚木板覆盖。龙麝和苏绝黎同时揭开木板看向外面,侧窗被密集的铁栅栏封住了,看出去只见外面海水的白沫升腾。

“冥川大潮提前来了么?”苏绝黎问。

龙麝摇了摇头,“日月之规天地法则,大潮每天都在固定的时候来,千百年不变。”

苏绝黎往上方看了一眼,“白云边的船坞崩溃了。”

龙麝也往上方看去,惊得冷汗涌出。正如苏绝黎所说,那原本绝不可能断裂的滑轨只剩下了半截,是以整个影流号下坠,但是为了避免大潮把船拉走,十二根成年人大腿粗的缆绳把影流号拴住了,从前甲板到后甲板,这些缆绳系在埋入岩石深处的铁环上。此刻十二根缆绳绷断了两根,剩下的十根勉强悬起沉重的影流号。影流号在飞腾的白色水沫中摇晃,这样下去不知道这十根缆绳还能支撑多久。

苏绝黎忽然感觉到一阵厉风扑面而来!他本能地后仰,但是过度疲倦的身体已经快不过这道忽然起来的风,他意识到自己必将被这道风贯穿,剩下的只是贯穿之后能否活命的问题。风割面的瞬间他凭空往后挪动了一尺,那件沉重危险的武器却卡在铁栅栏的缝隙中,再也无法推进。苏绝黎浑身湿透,纵然是绝世的刺客,在生死瞬息间也不能免俗地颤抖起来。龙麝抓住了他的肩膀把他往后拉扯,龙麝刚才还在另一侧船舷边,忽然出现在这里,好似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突袭。

嵌在铁栅栏中的是一支矛,苍青色的矛,苏绝黎只有一次见过这种质地的武器,那是在瀛县的宝库中,他看到了那对尨鱦锁骨磨制的利剑。

这是一只骨质的矛,矛锋透着血腥的气息,它从炳到刃是用一根完整的骨骼磨制出来的,通体黑色的花纹,刃口下端有着嶙峋的骨刺。这样的矛如果真的刺入他的身体,拔都拔不出来,那些骨刺会深深地陷进他的肉里。

苏绝黎下意识地想伸手去触摸那炳骨矛,却被龙麝一把拦下。

“是尨鱦肋骨磨制的骨矛,”龙麝低声说,“他们会把它浸泡在尨鱦的毒液中,只有在大海中海水不断地洗刷上面的毒素,你才能握着它。一旦离水,它会立刻变得致命。”

就在苏绝黎的眼里,这支矛上的水分迅速蒸发,仿佛这支矛是滚烫的金属,干燥的地方渗透出飘渺的青紫色烟气,闻一闻就觉得头晕目眩。

“他们?”苏绝黎看了龙麝一眼,他明白了某件事。

龙麝点了点头,“他们来了!”

苏绝黎小心地再次靠近侧窗边,往下方沸水般白沫翻滚的海面看去。巨大的苍青色身躯跃出海面,那是身若苍龙般的大鱼,它们的头部满是骨刺,浑如戴着铁盔的武士。它们的背上捆着鲨皮的鞍,浑身鳞片的武士们端坐在上面,他们狂啸着高举手中的苍青色长矛,发出战争的咆哮。

鲛人!成群的鲛人!

而上方悬空港边,一群鲛人以长尾附在陡峭的山岩上,手持骨质的巨斧。就是以这种斧头,他们劈断了支撑滑轨的木梁。阴离贞和牟中流都在港口边设防,却没有注意到峭壁下方爬上来的敌人。对于人类而言,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是鲛人的长尾帮他们克服了这个难关。守卫白云边的水手们已经觉察了鲛人的突袭,正把密集的弩箭投射过去,他们的人数虽然不多,但是所用的弩弓都是官家特制的强弩,弩箭前端是加长的利刺,这些弩箭刺穿了鲛人们坚硬的鳞片贯穿他们的心脏。鲛人们纷纷坠入海中。

又是锐利的风声,这一次苏绝黎已经有了防备,闪身后退,几只骨矛同时刺入,穿过了铁栏之后钉在壁板上。

此刻影流号距离海面还有几十丈,那些骑在鱼背上跃出海面的鲛人臂力还不够把长矛投到那么高的地方,偷袭他们的鲛人就在不远处的岩壁上趴着,强有力的手臂和尾巴作为他们的支撑。鲛人们正成群地往上爬,几十几百个苍青色的身影在峭壁下方游动。一些鲛人已经游动到了悬崖中部,他们手持鱼筋作弦的硬弩和港口的水手们对射,自下往上发射原本不占优势,但他们的力量之大,射出的弩箭带着刺耳的尖啸,居然和水手们往下投射的弩箭不相上下。那些弩箭的箭簇也是苍青色的,大概也是用的某块骨头磨制后才浸泡毒素。水手们匆忙间没有找到盾牌,只能有木板遮蔽,鲛人们强有力的弩箭射在木板上,半支箭都没入。

而这些木板都来自岛上特产的朱红色古木,用铁刀直接劈砍也不过留下浅浅的刀痕罢了。

鲛人在峭壁上无从遮蔽自己,不断中箭落入海中。牟中流埋设了一队他亲自训练的弩手在码头附近,原本是防备阴离贞突袭码头夺船,因此准备了数以千计的弩箭。西瀛海府特制的弩弓配备箭匣,一匣十支,发射时只需把箭匣推入,反复上弦即可,发射如风。虽然只是十几名弩手,却如一个百人队在齐射。

“你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苏绝黎看着龙麝的眼睛。

龙麝摇头,“你觉得我还算是一个鲛人么?”

苏绝黎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我一直想见到你的那一天,是你杀了我,还是我杀了你。如果我杀了你,我心里会不会有些遗憾,你杀了我,你心里会不会有些愧疚,没想到能跟你这么说话。真奇怪…好像一起大难临头,心里反而安静了。”

“你只想要一个结果对么?”龙麝轻声说,“其实我也想要一个结果,想要很多年了。”

船身再次剧烈地震荡,那是一个鲛人从岩壁上飞跃起来,扑向悬挂影流号的缆绳之一,他用自己的长尾卷住缆绳,挥动手中巨斧猛剁,那些缆绳里面虽然都混合着珊瑚金的金丝,但要承受影流号这样的大船,已经不堪重负,绷得笔直,每一斧下去都裂开半寸。水兵们混乱了片刻之后立刻调转了弩机的方向,把箭雨投向了缆绳上的鲛人。鲛人背部接二连三的中箭,发出刺耳的尖啸,越发疯狂的砍剁缆绳。缆绳终于断了,死去的鲛人无力的坠向海面。他怀抱着那柄骨质战斧,如同殉国的勇士。

只剩九根缆绳,没有人知道剩下几根缆绳的时候这条大船会坠落海面,虽然它用最好的木头建造,但是谁也不敢保证它不会在触碰海面的瞬间分崩离析。

峭壁上的鲛人们发出震天的吼叫,在水兵们疏于防范的时候,一张鱼筋弩把毒箭射中了从木板后探出头来的水兵,弩直接贯穿了水兵的咽喉,他甚至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坠下悬崖。在半空中一名狂吼的鲛人武士用长尾卷住了他,随着他长尾用力水兵腰间发出骨骼断裂的响声,鲛人尾部那些锋利的刺刺入水兵的身体,把这个还未死去的人如战利品那样卷在半空中示威。其他鲛人爆发出胜利的狂呼,那个得手的鲛人武士仰天挥出致命的一刀,切断了水兵的脖子,让淋漓的鲜血染红自己的身体。

更多的鲛人跃出水面,抛弃了自己的坐骑附在峭壁上往上攀爬。

“如果不阻止他们的话我们都会死,”苏绝黎看着龙麝,“你这样长着双腿的鲛人也活不下去。”

“我说了,我已经不能算一个鲛人了。”龙麝伸出手,“我的手心里满是同类的血。”

“为了阴离贞?”苏绝黎冷笑,“你只是他造的玩偶!他自始自终都在玩弄你而已!玩弄你和我!你分明能记起自己的身世,却不去反抗他!”

“别说了。”龙麝忽然伸手抚摸苏绝黎的脸。这个动作完全出乎苏绝黎的意料,他下意识地在袖中摸索自己的武器们,才发现武器不在身边。

龙麝只是抚摸苏绝黎的脸,手掌冰冷而细腻,她是鲛人,皮肤如鱼皮那样不易出皱纹,因为操纵武器而结的茧很快就会脱落,还是多年前那双冰一样的手。

苏绝黎吃惊的看着她,那种肌肤相触时熟悉的感觉令他恍惚回到了多年以前,那时龙麝舞罢,海天俱老,他躺在地下以龙麝曼妙的双腿为枕头,喃喃地说我这一身能与你在这里终老,纵以天海为我的牢笼,永世不履人间的繁华,我也心甘情愿。龙麝便只身微笑,不说一个字,眼中有仿佛姐姐般的温柔。

“这么对年过去了,你心里还是个孩子啊。”龙麝轻声说,“我们必须保住这艘船,如果让鲛人占据白云边,我们没有人能活下去。”

她顿了顿,“其实你们早已知道这里有鲛人,对吧?你这里就有鲛人,死去的鲛人。”

苏绝黎警惕地看着她。

阿大把目光转向台子上的鲛人尸体,以龙麝的位置,应该看不到台子上的尸体,他把小鲛女紧紧地搂在怀里,下意识地,他把这个异类看作了自己的女儿一样的人。

“鲛人的血味道其实很浓重,只是你们人类闻不出来,干涸的鲛血会有经久不散的苦味。”龙麝说“我闭上眼睛也能想到多少鲛人死在这里。你们在这里杀死过很多鲛人,剖开他们,研究他们。对不对?”

苏绝黎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

“我不想问为什么,你也不必问鲛人和瀛县之间的仇恨。我只是想说鲛人来了,我们只能帮助彼此。”龙麝说,“我们两个都那么固执,都不会逃走,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