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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博良知道莲珈这是不服气,因为此前他们每次喝酒,莲珈喝到翩翩起舞了,商博良还是面不改色。但“龙子烧”的烈性远超商博良的想像,不仅是酒烈,还浸泡了龙鱼的胆,莲珈用银针挑开那颗胆,墨绿色的胆汁混入酒中,入口微苦微凉,之后立刻如火烧般烫喉。商博良每喝一口,莲珈就拍着巴掌说倒了倒了倒了。

那瓶酒见底的时候,商博良终于不胜酒力。莲珈也喝了不少,蹦起来站在月光里,双手打着拍子,对着自己的影子跳舞。

她其实并不是醉了,她是那种只要一滴酒入喉就开始发酒疯的人,她喝酒大概就是为了发酒疯这样大笑着拍掌,肆意张扬地蹦跳,合着某支舞曲的韵律。

暖意包裹着商博良,离开草原之后他很少遇到能令自己喝醉的酒,也很少遇到会对他发酒疯的人。他看着莲珈无声地笑,忽然就醉倒了。

炎热得就像是盛夏,长草在风中摇曳,水边的昆虫一个劲儿地鸣叫,长长的纱幕起降。

商博良睡着睡着居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蜷缩着睡在一旁的莲珈被他吵醒了,蹙着好看的眉,用手指捅捅商博良的腰:“睡死了?”

这一次商博良没有醒,翻了个身继续睡,大概是跟刚才远处的声音相比,莲珈这一戳没含着危险。

“真的睡着了?”莲珈坐了起来,歪着头看他。

回答莲珈的仍旧是微微的鼾声。

莲珈抱着膝盖,眺望着远处海面上那条微微发白的痕迹,幽深的眼睛如同镜子映出星辰大海,脸上漫无表情。她轻轻地唱起一首歌,哀婉空旷,仿佛风声仿佛低语,正是鲛女垂死时唱的调子,只不过配上了人言,歌词是她在瀛天神宫中曾唱过的《南溟》:“南溟何有?有鲟有鳇。君子至止,挽舟流觞。颜如渥丹,其君也哉。南溟何有?有纪有堂。君子至止,黻衣绣裳。配玉将将,寿考不忘。”她唱完了,低头看着商博良,轻声说:“一个人旅行到这么远的地方,真不容易啊…”

无人应答,商博良睡死如猪,莲珈一笑,笑容哀凉,亦复茫然。

夜色沉沉地降临在瀛县上空,白云边,阴离贞和牟中流并肩而立。几十名水手在甲板上忙碌,崔牧之吊着缆绳在桅杆间起落,巨大的锦帆随之升降。

“船已经修补完毕,出航的准备已经做好。”牟中流说,“明天凌晨,冥川大潮来袭的时候,就是启航的时间。”

“那今晚便畅饮吧。”阴离贞说。

“要在蛛巢之宴上杀了他们?”牟中流轻描淡写地问。

“这几日里瀛县的异状大人都看见了,昨夜数万尨鱦的幼崽离开瀛县向东迁徙,如同万龙渡海,这是它们意识到瀛县就要覆灭了,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阴离贞叹了口气,“把人活留在这岛上便是叫他们眼睁睁地等死,其中的痛苦远胜于让他们醉死梦中。蛛巢之宴上用的酒名为‘龙子烧’,是极致的烈酒,没有喝过那种酒的人很容易喝醉。先上的酒中没有毒,等到女孩们都喝醉了,再上的酒中就混有‘眠药’。”

“眠药?”

“是种用来令人安睡的药物,按说不是毒药,但喝醉的人服下眠药,就醒不过来了。不会有任何痛苦,便似整个瀛县的人都睡着了。”牟中流点了点头。“大人也记得多喝几杯。”阴离贞说。

牟中流眉峰一挑:“你想把喝醉的我也扔在这个即将覆灭的岛上?”

“岂敢,”阴离贞躬身,“我安排蛛巢之宴,是因为岛上的大宴中,唯有蛛巢之宴是不分尊卑的,所有赴宴的人都要开怀畅饮,不醉不休,连歌舞和侍奉的人都不例外。这样的场合我们才能让所有的人都醉倒,之后悄然离开。否则假使消息走漏,这岛上也是会暴动的。”

“所以我要带头畅饮,以免被怀疑?”牟中流问。“是这个意思。”

“一场要醉倒千人的大宴,”牟中流轻声说,“好,蛛巢之宴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不由得想亲眼看看了。”

“所谓蛛巢之宴,原意是来日无多的盛宴。宴饮的人自比被黏在蜘蛛网上的小虫,眼看蜘蛛就要爬过来吃掉自己,余日无多,也不必挣扎,只要尽情欢歌畅饮。”阴离贞说。

“真是应景。”牟中流说,“我曾在书上看过一个故事,写书的人说曾见一雌一雄两只小虫被蛛网黏住,蜘蛛正慢慢爬过来,小虫却没有挣扎,而是摩擦双腿发出仿佛乐器的声音,彼此取悦。这个故事是说,既然已经走到末路,何不在最后过得畅怀呢?”

阴离贞微微点头:“狂歌痛饮,便如没有来日。”

红木林中一阵喧嚣,成群的鸟腾空而起,数量多到数万,倒像是倾巢而出的蜂群。它们绕着瀛县盘旋一周,如压在头顶的黑云那般飞过,顺着气流滑翔,去向东方。牟中流一生中见的所有鸟加起来都没有这一刻所见的多,连天空都被遮住了,漫天鸟鸣,隐隐透着惊惶。

“鸟群也开始迁徙了。”阴离贞低声说,“它们的迁徙要比(原谅我,根本打不来这两个字)难很多,它们顺着暖风往东飞行,数千里也没有可以栖息的岛屿,只能在礁石或者浮木上略作休息,捕食海鱼。这数万只的鸟群中,能有数百只活着登上陆地便不错了。”

他忽然转身面对着远处那些捧着酒馔经过的女孩,高举双手,如托天空,用吟唱般的声音说:“锦帆天降,王臣北来;且歌且饮,群鸟来仪!”女孩们立刻以清歌回应:“锦帆天降,王臣北来;且歌且饮,群鸟来仪!”

她们都由阴离贞教授音律,熟悉的曲牌都是一样的,随口唱来便韵致十足。歌声中不安的情绪自然消散,水手们随着歌声打着拍子,牟中流和阴离贞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

莲珈抱着胳膊靠在窗边,看着商博良正把一摞干薄饼用布包好,收拾得整整齐齐。被收拾起来的还有裹在油纸里的干鱼、一罐用来遮阳的油膏、一铁壶烈酒、收在竹筒里的丸药…甚至还有一件棉夹衣,那是莲珈的一件棉夹衣,赤色的绸缎,里面是樱红色的丝棉,领口绣着考究的夔雷文。岛上的女孩都有这样的棉夹衣,虽然瀛县在极南边,但每年都有几个月海风很冷。但不过莲珈从没穿过棉夹衣,因为她每到天冷的时候就懒了,不愿意出门,趴在窗台上自斟自饮眺望外面。

这件压在衣柜深处的棉夹衣居然被商博良翻了出来,他套在自己身上试了试,露出了满意的表情。这几天里他都在数搜罗远航的东西,作为一个来自北地的蛮子,他的细心叫莲珈都惊叹,他甚至带了晒干的海苔,这种东西在海上可以当作菜来吃。

“你不是要去归墟么?带棉衣干什么?”莲珈没好气地问。

“谁知道归墟会不会冷呢?”商博良一边叠夹衣一边回答,“书上说那里是一切的尽头,空虚的开始之处,想来该是阴寒的。”

“真博学啊。”

“喜欢读书而已。”

“呸!”莲珈说。

他想着在世界的尽头空虚的开始之初的黑色海面上,这个男人坐着红色的小船随水漂流,吃着裹了干鱼的饼,喝着烈酒,脸上抹了油膏,穿着自己的红棉夹衣,就觉得很想抽他。

商博良笑笑,不跟她争辩。

“今夜是蛛巢之宴,明日凌晨影流号就要起航,你准备什么时候走?”莲珈问。

“现在。”

“现在?”莲珈有些吃惊。

“今晚就是蛛巢之宴,岛主准备了很多酒馔。设下这样的宴会,应该是要趁大家沉醉于声色的时候悄悄离开。我如果去赴宴,将军或者崔参谋会跟我一起行动,那时候我要脱身就不容易了。”商博良拿出一封信,“这封信是留给将军的,你能帮我带给他么?”

“就说商博良君已经开溜,留下我这个只学了十几天观星的女人给你们领航,你们要是不带上我就死路一条?”莲珈撇嘴。

“他们是一定会带上你的,”商博良说,“我看岛主的眼神就知道他会带你走。他之所以现在还没说要带你走,只是怕消息外泄而已。”

“看眼神?”

“你跳舞的时候他始终在看你,”商博良认真地说,“我总以为一个男人喜不喜欢一个女人,看眼神就能发现端倪。你要是喜欢谁,你就会不由自主地盯着她看,即便挪开视线,还是会不舍地看回去。”

“那你不是也死死地盯着我看么?”莲珈哼哼,“要不是这样他也不会觉得你对我有情。”

“我喜欢看你跳舞啊。”商博良说,“归根结底,还是一种喜欢。”

莲珈一愣。

商博良把那个沉甸甸的包袱紧紧地捆在背上,将长刀插在腰间,最后看了眼天边只剩一抹的落日。夕照里他的神色恬淡,莲珈忽然觉察到他的眼角是有一丝细纹的…原来一个人旅行了那么多年以后,也开始老了。

“就这样去找死了?”莲珈问。

“是去看归墟。”商博良笑,“不是找死。”

莲珈伸了个懒腰:“那你走吧,我不送你了。蛛巢之宴上我要跳蹈海之舞,得穿一条八丈长的舞裙,穿起来很麻烦的,我也不能穿着舞裙去送你。”

“嗯,还挺想看你跳蹈海之舞的。”商博良说,“可再不走就来不了。”

“再见。”莲珈挥挥手。

“再见。”商博良走了,在身后掩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