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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更好的地方埋他们么?”仵作低声说,“顺着冥川流走不是也很好么?反正他们想去看外面的天地。”

“醉中同交欢,醒来各分散;此生所结俱无情之游,相期之日邈云汉之远…”仵作吟出了这首人生的悲歌,一如女人在杀人时的浅吟低唱。

阿二用尽力量撑起自己的身体,战战兢兢地走到那两具相拥的尸体旁。绳桥上的女孩们惊恐得哭喊起来,最前面的人努力地伸出手,也不知是求阿二拉她一把还是想掐死阿二。莲珈一愣神的时候,商博良已经跃了出去。在暴风雨中他根本听不清黑衣仵作的话,但看阿二的动作他已经明白了。

“停下!”商博良高呼着踏上绳桥,踩着那些女孩的后背扑向影流号。

已经来不及了。阿二不敢听绳桥上的哭号也不敢看,也不敢想,双手捂住耳朵用尽全身力气撞在女刺客的后背上。短短的一夜中发生的事比他一生经历得都多,他想为死在底舱里的兄弟们报仇,可也有点怜悯这对不惜己身的男女刺客,他只是个渔民,没有读过书,不知道该怎么算里面的对错。也许其实根本没有什么对错,他是影流号上的官兵,那些是窃船杀人的贼,这就是所谓的“立场”。

有什么对错呢?大家只是在不同的立场上攻杀而已。

仵作说得不错。这些红裙女孩也留不住了,袭击官船,按律当斩,就算她们只会跳舞不会杀人。那就做吧,既然他站在了官家的立场上,就该杀了这些贼。

就这样吧,让一切都快结束吧。阿二觉得自己很累很累了,只想和仵作一样躺下,默默地任暴风雨冲刷。

那些红裙坠向雷鸣般的潮水,下面就是一波黑色的大潮。这一幕美得令阿二瞪大了眼睛,就像是深涧上的红色花瓣坠入了溪流。那些洁白的身体在落水的瞬间溅起了白色的水花,从这么高的地方单凭水击的力量就能瞬间把她们的骨头都打断,也许倒是最轻松的死法了。阿二呆呆地站在那里,过了好久,忽然抬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这时候他的脑袋有些清醒了,隐约想起爬在最前面的女孩就是那个很像阿莲的,曾和自己绕着火堆舞了一夜。

原本此时此刻,两个人应该拥抱在一起入眠。

那张和阿莲一模一样的脸在他的脑海里闪现,还有她最后的声音。阿二想不出来到底是不是她,缓缓地跪倒在甲板上,又一次剧烈地呕吐起来。他已经吐不出什么了,只有一滩滩的酸水。他想起女刺客和仵作都曾经低吟的那首诗,只觉得人生就是一坛苦酒,你若想忘记那苦,便只有喝得更多…

商博良默默地看着男女刺客的尸体相拥着坠落,“翠侯”被丝线牵引,跟随着他们,像是一只殉葬的飞鸟。

冥川这一次涨潮的最后一波大潮在他的脚下涌起,越来越高涨,最后擦过船底。这便是这些男男女女等待的机会,原本他们便可趁此时放下影流号,追逐海流飘远,留下其他人在这座盛丽至极却如牢狱般的岛屿上看着日升日落,等待着下一条来自远方的大船。潮头把那些尸骨也都推高,红色裙衣和玉白的肌肤在黑水中一闪而没,像是水中藏着什么怪兽吃掉了一切。潮头远去,一切归于平静,那么多生命消逝,却没有留下足够的痕迹。

商博良悬在半空中,及时拉住他的是一幅红绸。有人把这幅红绸投掷出来,商博良在绳桥崩毁的瞬间抓住了它。这个旅人试图伸手去捞住一个两个女孩,但他只来得及触到她们的指尖。他闻了闻自己的指尖,仿佛嗅着她们残留在人间的最后味道。

“喂!自己爬上来!我可拉不住你!”悬空码头上传来莲珈不耐烦的声音。

商博良抹去脸上的雨水,双臂轮次用力,爬了上去。在红绸尽头迎接他的是一只素白的手,他抓住那只手的瞬间听见高处有人幽幽地叹息说,“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吟声仿佛合着潮头远去的遗韵。

他下意识地扭头,看见一个广袖长衣的人影孤零零地悬空而立,仿佛驾驭着万里长风。

阴离贞。

以此刻他的悲歌和神采,让人有种顶礼膜拜的冲动,若这天地间真的有神人,大概也就是这样了。

商博良愣神的同时,双手一伸,向上搭住,爬上了码头。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他搭手的地方并不是坚硬的木板而是…软玉般的双肩。

阴离贞的目光冷冷地看向这边,商博良站在码头上,双手搭在莲珈的锁骨挺秀的肩上。莲珈身上只是一件白色的亵衣,湿透了黏在身上,玲珑的身形隐约。

以商博良素来的恬静,此刻也有些惊慌不安之状。看起来他便似一个和神女偷情的小贼,被这里的主人发现。

阴离贞打量了他们几眼,竟然移开了目光,看向瘫软在甲板上神色木然的阿二,躬身长揖:“后生辈不懂事,惊扰了贵客。若不是您勇毅,便铸成大错。”

阿二惊醒过来,阴离贞已经飘行到他身边,把海螺瓶中的碧色软膏涂抹在他被毒液烧伤的创口上。面对那个年轻刺客阿二尚且有闪避的余地,而在阴离贞面前他甚至来不及眨眼。阿二勉强相信岛主确实是善意后,不禁扭头看向不远处也受了重伤的黑衣仵作,却惊讶地发现那里已空空如也,甚至被斩裂的黑衣和血迹都不见了。好像是他杀死了那对男女刺客,自始至终黑衣仵作只不过是个幻影。

“你怎么穿成这样?”商博良忍不住责怪莲珈,分明前一刻莲珈身上不但好好地裹着红裙,而且披着一件蓑衣。

“要不是我的裙子,你已经掉下去摔死了!”

莲珈一瞪眼,丝毫没有商博良的窘迫。商博良这才意识到他刚才抓住的红绸其实就似乎莲珈的裙子,每个女孩的红裙都不一样,莲珈那身红裙恰是一幅完整的红绸稍加裁剪,层叠裹在身上。但她的身形之美让人不敢鄙视,忽略了那件裙衣绝妙的裁剪。

阴离贞从甲板上跃出,重又上演了“御风而行”的神技,缓步走回码头。但这一次商博良已经看出了玄机,一根极细的丝线从码头通往甲板,阴离贞其实是踏着那根丝线行走。一个长衣翻飞的人此刻也站在了码头上,等候着阴离贞,抱着长铁剑,微微躬身行礼。

牟中流也于此刻赶到了“白云边”。

“这不是我的意思。”阴离贞长拜。

“我相信,我听到这边的动静奔下山的时候,听见旁边竹林中有一人的速度和我相若。应该就是阴先生吧?如果这一切出自阴先生的授意,便不会匆匆赶来。”牟中流叹了一口气,“可惜我们都来晚了。”

“有些人不懂事,我会责罚。”阴离贞霍然伸手。

翠色的光芒如流萤一样闪灭,没能爬上绳桥的十几个女孩在一瞬间喉中暴出血光,没能发出一些声息,便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天罗的家法真是严格。”牟中流并未阻挡,反而点了点头。

阴离贞转身走向商博良和莲珈。商博良正想离莲珈远一些,却被这个女孩用力抱住了,十二分地小鸟依人。他的力量远胜莲珈,本来可以摆脱她,但是在阴离贞面前做这样的挣扎,反倒更叫人窘迫。

阴离贞距离他们两人几步站住了,居然整理袍袖,对着商博良也是长揖,“商先生不顾己身跳上绳桥的一幕有幸得见,只不过这些人违反了我们的家法,意图抢夺官家的战船。我心里也不是不怜惜他们,却无法为他们开脱。”

“我…”商博良想解释什么,但无从出口。

“看起来莲珈伺候先生伺候得不错,这样我就放心了。”阴离贞淡淡地说,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而后他也不等待商博良的回答,转身和牟中流一起离去。几个矫健的身影闪现,把码头上的尸体都抛入海中。一场杀戮忽如其来又忽然结束,随着那些身影退却,码头上只剩下商博良和莲珈。阴离贞一走莲珈就不黏着商博良了,自顾自地把红绸扯回来照旧缠回身上,好像这里就是她的小楼,她睡醒了穿衣,那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帮我把背后的扣子扣一下。”她转过身,把背对着商博良。这件红裙只有一个珍珠贝的扣子,在背后的位置,自己扣不到,大概是剪裁上唯一的不足了。商博良看了一眼那裂缝中雪玉般的背肌,叹了口气,伸手帮了她这个忙,“莲珈你这事故意陷害我吧?”

“废话,我堂堂岛主夫人,和你又没有什么苟且。要不是为了陷害你,我为什么要在我丈夫面前扮出和你卿卿我我的样子?”莲珈说得大气凛然。

“你在筹划什么?”商博良问,“若只是想气气你丈夫,保住你夫人的位置,这样只怕用力用得过了。”

“傻子。”莲珈说。

商博良愣了一下,在他的一生里曾经被骂作“败类”、“狂徒”和“狗贼”,但是没人说过他傻。他犹豫了一下,老老实实地低头说:“请教。”

“我跟你说过这岛是一座囚笼对不对?”

“嗯?”

“这些人也是要逃出囚笼,我也是要逃出囚笼。我还只是色诱你一下,这些人却是真刀杀人,为什么?”莲珈眉峰一挑,压低了声音,“因为这囚笼就要塌了,不是每个人都能逃出去的。接下来我们所有人都要抢活下去的机会,为这个机会,谁都能真刀杀人!”她忽然搂住商博良的脖子,娇俏得像个跟父亲撒娇的小女孩,“只有你是不用抢的,因为只有你懂星象!这时候你的命比我丈夫的命都值钱!我们来做交易好不好?你带我走,我以后就当你的妻子?”

四目相对,沉默良久,忽然有“咕”的一声。

莲珈脸色一变:“你饿了么?”

“是…”商博良老老实实地回答。

乳白色的浓汤上飘着几圈金黄色的油花和青绿色的葱末,汤中一卷玉白色的龙须面,盛在一个雕花填红的大木碗里。

“吃吧!你不是饿了么?”莲珈把汤碗冲商博良一推,赶紧双手捏耳朵。

桌上放着一本书,《鼎食纪》。莲珈就是拿着这本古书,按部就班地给商博良下了一碗面。

“真想不到岛上还有《鼎食纪》这样的书,”商博良忍不住向着那本书伸出手去,“传说此书记录了前朝皇室的两千多种菜色,皇家‘钟鸣鼎食’,所以起名《鼎食纪》。可惜后来传的版本多半是伪造,我一直想找这本书来看,遍寻书坊也不见,想不到却在这里…”

他的手还没摸到书,一柄寒光照人的菜刀已经恶狠狠地斩在书前,商博良手指若是再伸两寸,就得给斩落下来,虽说是菜刀,可刀身上流云纹错杂,显然是一柄“百炼”钢刀,近刀柄处还有“龙冶别作”的款记。这种款记通常都是名刀匠用以标记自己的得意之作,出现在一柄菜刀上有点小题大作。商博良刚露出一丝笑意,抬头却看见莲珈恶狠狠的一张小脸。他立刻收敛笑容,讪讪地把手收了回来。

“我吃面,我吃面。”他赶紧说。

他虽然不太懂女人。但在一个女人以倾国之色说出“若想要我便带我走”这番话时,以“我饿了”回应,他心里也知道这女人心里的怒火该有燎原之势。此时此刻莲珈还能下一碗面给他吃,已经是克制的极限,此刻若还不以风卷残云之势把面条吃完,被砍手指都是轻的,多半下场是个“死”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