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浴室里唯一的灯光熄灭了,一片漆黑,几个人都意识到不对,从水里钻了出来。

“水汽太浓,这海鱼脂的蜡烛也烧不起来了,我怕这火…也是点不起来的。”牟中流低声说。

大家不约而同哆嗦了一下,虽然不敢说不怕死,但相比一般人,这四个都算胆气极壮。其中譬如崔牧之,多少次从断喉的一刀里逃生,自己都数不过来了。却没有一次死亡来的如此缓慢,如此憋屈,只能生生的看着等着,连求生的机会都没有。

“将军你还是说不是煨汤,原来是焖烧蟹…”郑三炮声音颤抖。

牟中流愣了一下,无可奈何的笑出声来。

黑暗中忽然有清脆的铜铃声,光从一侧墙壁照进浴室,随之而来的还有清新的凉风。

一口凉风入肺,整个人好像焕然一新。四个人忽然都想起蒸大蟹的时候要是好奇的将铁笼揭开一条缝隙,大蟹必然会不顾一切的往缝隙爬过来。当然蒸蟹的人会啪嗒一声扣紧铁笼,说句还没熟,活着呢,接着去忙自己的事。

但此刻什么都顾不上了,四个男人赤条条的跳出水桶,向着透光处狂奔,领头的是崔牧之。崔参谋憋得红眼了,一柄水手刀舞的虎虎生风,当先开路,那股气魄好像迎面一支赤金弩射来,他也将其斩为碎片。

“哎哟!”崔牧之忽然刹住。

但是来不及了,紧跟着的郑三炮狠狠的撞在他的背后,两个男人抱在一起手舞足蹈的往下栽去。商博良和牟中流比这两冲动的家伙冷静,身手也好,同时停下,低头看见脚下一池清水,水面上漂浮着碎冰和花瓣。郑三炮和崔牧之呆呆的从水池中站起来,茫然四顾,把肺里那股火烧般的热气吐了出来,觉得自己就像条喷吐烈焰的狂龙。而后全身舒泰,冰水激着滚烫的皮肤,不但不打寒战,反而觉得体表有一层暖气护住了自己,便如在盛夏饮冰茶般快意。

这是一间高旷的大屋,并排的九根大梁撑起屋顶,每根大梁都有两人合抱粗细,磨光雕刻,却不着漆,保留着原木颜色,看那木纹居然是千年树龄的紫檀,每一重大梁上都悬挂纱幕,九重纱幕外灯光明媚,地面铺着合欢花纹路的厚毯,这个水池则是以青金色砖块砌成的,不同于普通的土砖,它如瓷器般柔润,对着光看,里面似乎有细细的金屑反光。

商博良和牟中流步入水池,觉得自己好似一柄烧红的利刃被淬火,瞬间神完气足,只听见隔着一层纱幕,少女在嚓嚓的杵声中放歌。就着灯光,两人相对的剪影映在纱幕上,一者长发,一者垂髫,腰如束素,声如莺啼。

纱幕拉开一角,一只簸箕伸到水池边。吧碎冰倾入池中。原来那两个少女是在杵冰。随之越过纱幕的还有少女们明媚的目光,此时此刻男人们再糙也不敢放肆,一个个端坐在水池中央,水面上只露出四颗大好头颅。银铃般的笑声中,少女们放下纱幕,轻呼:“贵客出浴了。”

“我的妈呀,我们误会人家了,人家这澡洗的有明目啊!”郑三炮说。

“我听说晋北有这种澡,一池热一池冷,热的发汗,泡到受不了往冷池里一扑,总是强身健体,晋北人就是洗这种澡,所以大冬天也不怕冷。”崔牧之说。

池子边有朵青石雕刻的莲花,花蕊中涌出淡青色的水来,牟中流以手指沾了点水凑到鼻端闻闻,“这池水里面的药又换成了冰片、薄荷和茯苓,冷中温养,都是好药。看起来到现在为止人家还没有恶意,不过,”他仰头望着那九重大梁,“这屋子僭越了。”

大燮皇家颁布的礼法,只有皇家可以用九重梁的大屋,诸侯也只能用到八重梁。

“将军你这话就说的不对路了,神人不归我们陛下管呐。”崔牧之说。

“我死了,”郑三炮扑着水仰天长呼,“舒服死了!”

“别装了,人家根本不在乎我们说什么。”崔牧之说。

“我这次是说真的。”郑三炮在水里打滚,“要是有吃的,叫我在这冰水里泡一天我也心甘情愿!”

铜铃又是一响,纱幕被掀动了,一个紫檀木的小案被推了过来,上面是四个小盏。“用完冷泉之浴,请贵客用点心。”是那个浴室中的仆妇的声音,难怪他说去拿点心一直不回来,原来等在这里,这里才是浴室的出口。

小盏里是熬的雪白的汤,每盏汤中一条鱼肚配上一朵珍蘑,这里远在海外,居然还有胡椒,熬的香浓而劲辣,把从冷水中带来的寒气又驱散了,大家一碗汤下肚,各自打了个打喷嚏,鼻子冲开了,不约而同的面露笑容。

“看起来这还只是开始,”牟中流压低了声音,“一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谨守礼节,不要忘了我们都是陛下的钦差,别跟乡下人进城似的。”

“理会的!吃他的、喝他的、洗他的、看他的女人!可要是他敢跟我们西瀛海府作对,属下一定要他好看!”崔牧之雄赳赳的说完,四下看了一圈,找了根大概是女子留下的红沙带子贴肉拴在腰间,吧那柄水手刀插在后腰。

商博良上下打量他,不由得笑了,“崔参谋果然是动静杀气随身的武士。”

“光溜溜栓跟红丝带子,”郑三炮鼻子里哼哼,“好看么?崔参谋,我兄弟的意思是说你是个杀胚…”

走出九重纱幕之后,四个人都披着广袖长袍,穿着丝织的软鞋,眼色皎然,全身透着檀香气味。连郑三炮这样的糙汉也有了几分翩翩公子。

“崔参谋,我要是这一身回莲石港,可以娶到女人了吧?”郑三炮对着自己周身啧啧赞叹。

“那你先的把这十八个小姑娘带回去每日伺候你洗浴。”崔牧之说。

九重纱幕之间,每一重都站着两个纱衣少女,他们自己穿上贴身衣物之后,剩下的就全然不必自己动手了。少女们轻手轻脚的围着他们收拾,擦身、梳头、按摩肩膀、磨面、熏香,在披衣之前,还用油膏在每个人的身体涂抹,油膏入体而融,浸水之后的干涩全无。

“我说,这主人要是一天到晚都过这种日子,给他皇帝他也不当吧?”郑三炮压低了声音,“我怎么觉得皇宫里都未必有那么多好看的小娘们?”

“我也有这个念头,这主人从我们身上也得不到什么,犯不着对我们不利。”崔牧之说。

商博良点点头,“也有道理,一个人如果天长日久的生活在这般奢华的享受中,只怕不会有什么争斗心。”

“嘘,他来了。”牟中流低声说。

前方无数明珠穿成的帘子中,主人仍旧披着那袭轻云般的长衣,手握深翠色的水晶镇纸,遥遥的躬身迎候。阳光照在他的侧脸上,那张无暇的脸美的叫人惊心动魄。

出了大屋就是曲折的登山回廊,主人引着他们缓步而上,每几十级台阶就有一处歇脚的凉亭,放眼望出去都是不同的景致,这座岛上所有的楼阁都以这样的回廊相连,回廊两边生长着摩云古树,苍苍的树冠就像是伞盖一样,阳光从缝隙间投下一个个明亮的光斑,让人看得迷离恍惚。

“瀛县古称瀛洲,世传这里围绕着九重弱水,有十二重楼,诸位贵客就在这十二重楼之中。”主人淡淡的说,“贵客应约而来,今天就是瀛县的吉日,我们在最高的瀛天之宫设宴。”

“什么叫应约而来?”崔牧之跟在最后面,悄悄问商博良。

“不知道,你看得出那个主人的年纪么?”商博良问。

崔牧之琢磨片刻,摇头,“好像很年轻,又像是很老了,说不清楚。”

“我觉得是年轻,美人最怕迟暮,丑人才耐老,”郑三炮说,“我就耐老,你看商兄弟就有点姿色,上了点岁数就见老…商兄弟你别妒忌,这个主人是比你俊点…”

商博良无言以对。

“对面那座岛屿也是瀛县么?”牟中流在一处凉亭遥指着那座黑红色的岛屿,此刻他们已经登至半山。这里凸出海面之上的岛屿是两座,中间是巨潮涌动的裂隙,冥川好似一柄利刃把一座岛一分为二,两边都是高耸百丈的悬崖。他们所在的这座岛屿青葱翠绿,对面却是红黑色的,光秃秃的,不生一草一木。

“不,那是赤屿。”主人说,“很多年以前也有人从大陆上来,带来了一本古书,其中说瀛县在八千里静海中,无风,所以船不能行。大约是古时有人曾经到过这里,但是误传了消息,有一条洋流恰好从这两岛间穿越,洋流中风速和水速相当,若是船被卷入洋流中,就会觉得没有风了。又说赤屿周围都是岩浆之海,船行其上会被烧毁船底,我们都笑了。大约写书的人恰逢赤屿喷发时来此,赤屿是座火山。”

“难怪,果然书上的东西,穷究下去皆有来历。”商博良眼睛一亮,“那么?洲呢?敢问主人知道?洲的所在么?”

“?洲在船到不了的地方。”主人说。

“为什么瀛县这里楼阁相连,赤屿那边一片荒凉呢?”牟中流问。

“千年之前是赤屿那里屋宇相连,瀛县这里只有古木森森,后来那里被烧掉了。”主人淡淡的说,“世间万物,皆有生死两面,瀛县是生,赤屿是死,又或者千年以后赤屿复生,瀛县却死了。那边虫蛇出没,每年冬季尨鱦成群的去海边岩缝里产卵,春季孵化为幼蛇,长不过数丈,沿着洋流而去。诸位还是不要往那边去为好。”

“长不过丈许…”郑三炮脸色有点难看。长不过丈许还叫幼蛇,要是在莲石港出现那么大的蛇,满镇子的人都会惊恐不安。

“万物都有克星,尨鱦虽然巨大,在瀛县这里却也不可怕,诸位来的时候想必遭遇了一种发光的?虫?”

“是。”牟中流说。

“那种?中有个很随便的名字,叫‘草覆’。他们就栖息在瀛县东部,生灭就在几个月之间,他们总是附在草叶的背面,因此得名。有人说他们一生就只有交配的时候才起飞,聚集在峭壁之间,虫卵就会随着洋流远去。”

“这种虫子咬人就会烧人的血,虫卵这样散播出去岂不危险?”商博良说。

“其实草覆绝大多是时候都是与人无害的,只要算准了他们交配的那一天,把门窗关好,贴上封条就可以。谁也不知道虫卵飘去了哪里,瀛县这里的草覆永远都是这么多,还能入药,贵客们沐浴的药汤中就有草覆,有活血的功效。但是对于尨鱦来说草覆就极其危险。尨鱦躯体巨大,草覆却能钻入尨鱦的鳞片咬他们,一只草覆能杀一个人,也能杀死一只尨鱦。所以尨鱦从不靠近瀛县。这里再往南有一片静海,老去的尨鱦就在海底栖息,一切路过的鱼群都被他们捕杀,却有一种办法能让船通行,只要将白米往海水中洒,尨鱦便以为是草覆,畏惧的缩在海底不敢动。”

“真是相生相克。”牟中流赞叹,“主人在这座岛上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