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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了许久。阿莲有点纳闷,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想跟人说说话,阿二却一声不吭。她分明知道这对兄弟都喜欢她的。

“阿二,睡着了?”她用手指捅他。

“没有,想事儿呢,”阿二躺在船板上,懒洋洋的翻个身,背过脸去,“你要嫁人了,我们兄弟也得随礼,可我们那点破东西,你夫家未必看得上,所以犯愁。”

他说的满不在乎,可像是有一道酸酸咸咸的泪顺着鼻子倒流回心里。他背过身去,是怕阿莲看见。

“小气!”阿莲皱着鼻子,狠狠瞪了他一眼,“我给推掉了。爹说这次就算了,不过下次…”

“推掉啦?”阿二猛地坐了起来,眉间眼角都是喜气。

“爹说下次再找,一是得家里有钱,二是得我也看得过去。”阿莲拨弄着头发低声说,却并不对父亲抱什么希望。

“说起来,”阿二试探着,“阿莲你到底想找个什么样的夫家?”

阿莲瞥了他一眼,她懂阿二肚子里的心思,无非想她说点向着自己的话,不过这事儿她倒是从未认真想过。

“我就想…”阿莲仰起头,掰着手指头一条条想,“他知道很多的事情,去过很多的地方,晚上会给我讲故事。他的眼睛要很大,很安静,但是不凶,有时候笑,但还是很安静…”

她忽然住了嘴。这么想着,那个年轻的旅人无声的站在她的脑海里。他看着自己,眼睛那么安静,澄澈如水,仿佛星空。

她低下头,把双手夹在两膝之间,脸上微微有些烧,脚踩着海水,冰凉冰凉。

她的思绪被打断了,有人从后面狠狠的抱住了她,满鼻子都是鱼腥味盐渍味和年轻男人身上的汗味,那双有力的胳膊紧箍着她的腰,叫她喘不过气来,两个身体隔着衣料贴在一起。

“阿二你干什么?住手!”阿莲尖叫起来。她是个还没出嫁的少女,没经过这种事,以前最多也不过是被买鱼的主顾摸摸手占点便宜。

阿二不放。他不懂“软玉温香”这样的词,只觉得抱着阿莲,全身热的像是发烧,人好似在云端。他脑子里一团乱哄哄,试着去捂阿莲的嘴,嘶声说,“阿莲,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别的地方,我赚钱养你,我晚上跟你讲故事,你给我生孩子…”

年轻人的热情迸发出来什么都不管了,阿二觉得阿莲说的就是他自己,既然这样干吗不私奔呢?反正在这莲石港里他一辈子也赚不到娶阿莲的钱。

阿莲拼命的拍打他的手,最后低头咬在阿二的大臂上。疼痛让阿二清醒过来,才明白自己做了件多蠢的事儿,怔怔的看着阿莲跳下小舸站在沙滩上回望,满脸都是眼泪。

“我我我…”阿二手足无措。

阿莲恨恨的瞪着他,不明白怎么连阿二也来欺负她。这世上的男人都疯了么?都只想着女人帮他们生孩子,却不想女人有多难。她这么偷跑出来见阿二已经很不容易了,她推掉上门的婚事还跟爹吵了一架,她只想跟阿二说自己有多委屈…私奔?怎么私奔?让她一辈子都过着颠沛流离艰难的日子?真是疯了!她扁扁嘴,就要哭出声来,这世上一个懂她的人都没有么?

这时她又想起那个旅人,青灰色的长衣漫卷于天空下,仿佛就站在她面前,永不靠近,亦不远离。他好像懂得别人一切的不容易,却不说话,只用眼神安慰。她失神了。

阿二萎顿在船舷上,慢慢的把头埋在膝盖之间,“阿莲,你别怪我…我说错话做错事,你打我骂我都行,可别不理我。我就是瞎想想,我失心疯了…我…”他的脸抽了抽,“没钱娶你,可又老想着你,咋办呢?我不知道咋办阿。”

月光照在他赤裸的背上,光泽好似岩石,背脊弓着,像晒干的虾米。阿莲心里忽然软了,想起一次次阿二弓着腰帮她把大鱼拖到市集上去。阿二的家产就只有年轻和身板,他已经用这一切尽力对自己好了。海边的年轻人不耐老,再过十年阿二就会露出老态,在他短短的、一生里最好的时候,他都一门心思思念着自己。阿莲其实是喜欢阿二的,否则她也不会把拼命的把婚事推掉。她跟很多女孩子一样会想,要是有朝一日天下大乱,她被人掳走了,谁会舍命来救她。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两兄弟了吧,别的男人怕都得躲得不见影儿了。

她常常想要是阿二或者阿大再有点出息就好了,哪怕只能供她温饱,这样嫁给他们之一,心里也没有什么遗憾了。她不是多虚荣的女人,心里已经许给亲近的人了。

这一切只在傍晚遇见那个年轻的旅人时有点动摇…

她不知道说什么,总不能任阿二欺负了就这么简简单单原谅他,于是扭头就走。阿二呆呆的看着她的背影远去,猛地跳下小舸追了上去。

他们背后很远的地方,一排密密匝匝的渔网后,敦实的阿大默默起身,石头人似的站在月光下。

同一片月光下,商博良站在海滩上。

青灰色的长衣被海风吹得呼啦啦轻响,脚下冰冷的海水涨而复落,在沙滩上留下仿佛珍珠的白色泡沫,月光下的白沙泛着银色。如果仔细看去,阴影中满是生机,小小的寄居蟹在沙下挖着小孔吐出水泡,石头一样移动的是爬上来产卵的海龟,飞鱼偶尔在远处的海面上掠过,他们的翅泛着银色而且透明。

商博良没看这些生机勃勃的家伙,他眺望南方,双目没有焦点。天梁星升起于海面上,波光粼粼,有人说南方的大海无穷无尽,倾一生航行也看不到尽头,也有人说航行到某一处你会忽然发现自己行船于星海之间,因为海天尽头仿佛一张卷起来的纸,你会航行到天上去。天和海,本来就是兄弟。

有什么东西在他脚边啪啪作响,商博良弯腰从鱼篓里抱出那只大螃蟹,这家伙大概害怕了,不安分起来。大蟹冲商博良努力的挥舞钳子,商博良微微的笑,把它放在沙滩,拍了拍他的背壳。

“别怕,买你来不是要蒸你,是因为看你长得大。长那么大个儿该有很多往事吧?被蒸了可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去吧,回家去。”

石蟹就这么跑了,一波海水涨落,这家伙就全无踪迹了,没一点转身道别的意思。只剩商博良还站在沙滩上,轻轻的挥着手。长衣下,他腰间的革囊里是一个青玉色的瓷瓶。他把瓶子举起,轻轻贴在自己的脸上,仿佛贴着谁的面颊。

“我们马上就出海了,真正的大海,真是浩瀚无边,你看见了么?大海的对面是归墟,很深很深,人若是落进去,永远不会死,也永远不会到底,就这么一直飞落,一直飞落…飞落…那时候关于我们的事情就会涨潮似的回来,我就能再看到你啦…在永远都不醒的梦里。”他梦呓似的低语在海风中被揉碎、弥散,谁也听不见,或许只有那瓶子中的灵魂。

他轻轻的笑,笑容像是荒芜了几百年。

转自:《九州志》

【四】

莲石港是难得的深水良港,水色深碧,像是一大块凉玉。主码头德隆码头能容几十条海船同时卸货,以往总有几千小伙子在码头上本来奔去,但是今天码头上人丁罕见的稀落,风平浪静,海上天阔云低,只有几只海鸟回翔着叼食小鱼。长龙入海般的破浪堤尽头挂着一面蓝旗,那说明今日无风,是出海的好日子。

靠岸的只有一条船,一条狭长的大船,三桅十八面帆,仿佛一柄修狭的刀斩开了水面。

“是艘好船呐!”郑三炮蹲在破浪堤口上,大口抽着烟斗,大声指点江山。他的身边,军士们正大车小车往船上装东西。

“怎见得是艘好船啊?”蹲在他旁边的人适时的发问。郑三炮很喜欢这个叫商博良的外乡小伙儿,在老水手吹牛的时候,就得有那么个捧?的,不然这话头可就接不下去了。

“瞅瞅这船的形儿,不一般啊!是羽人的木兰长船!木兰长船讲究一个长字,说形如柳叶,为什么要那么长?因为行得快!我大燮水军的船,船长是船宽的四倍,打起仗来是好使,船板宽,水军行动自如,而且转向方便。可要比速度,连木兰长船的水花都撵不上!这船的长度是宽度的十倍!船头尖削,切水容易,十八面上好的帆,都是桐油反复刷过十几遍晾干,棕榄里混了马鬃…说这些你这个旱鸭子也不懂,只说这船身吧,龙骨是整根的雪松木,晋北深山里,几百年才出那么一根成材的雪松木,再瞅瞅这板,上好的璎珞柏,这木头可难得,有钱人家棺材就用这个,埋进地里百十年不朽啊!”郑三炮唾沫星子四溅。

“这…听起来倒像是划一具棺材出海。”商博良笑。

“晦气!自己打嘴!”郑三炮一瞪眼。

商博良看他表情有点认真,就伸手在自己嘴巴上拍了一下,而后笑着露出一口白净的牙齿。

“这就对罗,出海是要出人命的事儿,要懂得讲忌讳,说错话了,拍拍嘴,就把说错的话拍回去了,不走霉运。”郑三炮对这个菜鸟谆谆教诲。

“郑三炮!你又在哪儿吹牛!过来查查你的炮!出海要是遇上怪兽,全船大小就靠你活命了!”有人吊在船舷上大声的吆喝,商博良抬头看去,是牟将军的参谋崔牧之,平时这位参谋端庄冷静,此刻抓着缆绳吊在那里,却显露出一身老水军的本事,猿猴般爬上爬下检查每个绳结。

“得,我去忙会儿,今天傍晚就出海,你不去收拾收拾东西?”郑三炮蹦起来拍拍自己屁股上的灰。

“我没什么东西,就一匹马,存在港里一户人家了,剩下就是这口刀和这个行囊,一背就走。”商博良说。

“就带这么点儿东西跑那么远的路?”郑三炮忽地压低了声音,凑到商博良耳边,“这次出航可得走好一阵子,还剩半天的辰光,不去港里找个女人乐一乐?”

商博良一愣,随即笑了,“不用不用,我不好那一口。”

“不好那一口?”郑三炮斜眼看他,“你要是好男人那一口…船上倒是天堂了,都是光屁股老爷们,闲着没事洗了澡光着,躺在甲板上晒鸟。”

商博良傻眼了,还没来得及搭话,郑三炮已经连颠带跑的上船去了。

郑三炮调来西瀛海府不久,原来在天拓海府的船上当差,一手炮打得好,因此被牟将军看中。船上的炮分两种,一种是铁炮石炮,一种是床弩,前者和发石机相似,后者则是牛筋为弦的巨弩机,弩箭比人都长,射出去能把城砖打成粉末。郑三炮玩床弩玩得极准,曾经隔着一里之遥射死了岸上的督军的一个蛮人贵族,共发三箭,因此的了这个外号。

“我的乖!这大家伙!”郑三炮惊叹。

玩惯了各种弩炮的他看见这艘船上的武备也抽了口冷气。一共十六部铁炮,炮弹是带刺的铁疙瘩,表面泛着幽幽的绿光,床弩则有足足三十二具,隐藏在侧舷里,这三十二具弩齐射的话,只怕把一面城墙都能打塌。最叫他吃惊的是那些弩箭,跟以前军中那些松木为柄铸铁为头的弩箭不同,每一枚弩箭都单独封装在一人多长的木盒里,弩箭后半是雪松木,前半则是亮金色带单侧倒刺的镞,也不知道是什么材质的,光那造型就让人惊悚,像是柄大斧。

“这东西可不便宜吧?扔出去打人,亏了。”郑三炮有点舍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