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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安静啊,怎么能想到这样的地方,有时候那么美,有时候却像是鬼域。”他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瓶子,阖上了眼睛。

梦黑暗而甜蜜地悄悄来临,他的神智渐渐不清,仿佛山里忽然起来飘至的雾气。雾气中带着花的香甜和雨后的清润,疲惫渐渐地消退,身体轻得像是可以浮起来,独自一人的影子站在雾里很深的地方,风吹起她的头发…商博良缓缓睁开眼睛,眼前没有山和雾,只有一双深邃空幻的眼睛。女人悄无声息地爬到了他面前,她不敢站起来走动,因为她的双脚被铁链锁上了,铁链一头压在老磨所靠着的石头下,她只要站起来,便难保铁链不发出声音。其他人都睡着了,这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两人默默地对视着。

女人的身上透出花的香甜和雨后的清润来,和她身体的暖香一起幽幽地飘了过来。随着她的呼吸,丰满的胸口缓慢起伏,她悄无声息地趴在那里没有丝毫动作,身体的曲线却透着窒息般的诱惑。

可她的眼睛是沉静的,没有一点点的挑逗,那是一潭很寂静的水,溺死的人会悄无声息地沉没到最深处。

女人轻轻伸手抚摸着商博良的脸:“我们以前认识么?”

这句卷在唇齿间的低语比世上任何话都藏着更深更遥远的媚惑,仿佛孕育着一个古老的妖精,可那妖精一点也不可怕,她的怀抱是世上最温暖最安全的,她一眼能洞穿你一切的往事。

只要拥抱她,心便沉静,不再有遗憾,天下安宁。

女人轻轻地张开双臂,像是临风绽开双翼的蝴蝶。

商博良怔怔地看着她,女人轻轻贴过来,温暖的面颊贴着他的脸。蝴蝶的双翼拢起,女人轻柔地环抱着他。

这一刻的时间仿佛凝滞。

“我们以前并不认识,我认识的人并不是你。”商博良轻声说,一个字一个字清清楚楚,“如果我能救你,我会救你,可如今我做不到。不要这么做,你不会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女人诧异地松开了商博良。她看着商博良的眼睛,看出里面透着淡淡的悲伤。而商博良在微笑,仿佛含着歉意似的,轻轻抚摸她的头顶。

久久的,两人都不说话。女人转身,提着铁链,悄悄爬回石边躺下。商博良看着她的背影,随着女人的呼吸缓缓地平复下来,商博良也闭上了眼睛。

[十五]

第七夜,彭黎和苏青两个人围着一堆火,坐在高大的蕨树下,蕨叶不断往下滴着水。白天下起了雨,女人便认不出方向,无法行走,他们只得休息了一天。这七天来他们走了六天,全是靠着那个魅女记路的本事,穿行在密林里,有时候脚下隐约有路,有时候只是在层层叠叠的灌木中绕圈子。

魅女走在最前面,蒙着眼睛被商博良挽着。她总是让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一阵子,便找出前进的方向来,这样找路的办法,也像是精魅似的令人心里不安。

其他几人围着另一堆火,已经睡熟了。

苏青用一根柴拨了拨火焰,低声说:“大人,我们的时间怕是不多了。”

如今谁也不必掩盖自己身上蛊毒发作的事了,从彭黎到老磨,四个男人脸上的皮一层层剥落,露出下面新生的嫩皮来,可是嫩皮很快地便又干枯开裂,翻卷起来。彭黎的脸上最为明显,和手上一样,布满血皴。

“快要到了,我知道。”彭黎说。

“大人有把握?”

“我有八分的把握。”彭黎指着周围,“你有没有注意到我们身边的灌木在慢慢地变化?这边背阴生的灌木越来越多,向阳生的灌木越来越少,蕨树一类的树在云荒本是最常见的,到这里也渐渐地少了。你记不记得我们出发前搜集云荒的传闻,传闻说紫血峒那里终年不见阳光,是个阳光绝对照不到的地方。”

“记得,”苏青点头,“但是天下真的有阳光终年照不到的地方么?”

“我不知道,但是我知道如果某个地方终年阳光都照不到,那么必然只能生背阴的灌木。那么这些灌木的种子在周围散布出去,周围必然也多背阴的灌木,距离越远,向阳生的树才越多。”

“终年没有阳光的地方,像是遭了诅咒的地儿啊!”苏青喃喃地说,徒劳地舔了舔开裂的嘴唇。

“遭了诅咒的地方,也没什么可怕的。”彭黎瞥了他一眼,“大燮的军人,死在哪里不是一样?”

苏青忽地起身,单膝下拜:“大人,属下一直想问一件事,但是不当越职发问。不过我还是很想知道,我们此次所奉的使命,到底是什么?”

“你对我们这次的行动有所怀疑?”彭黎巍然不动。

“死的人太多了,”苏青低着头,“兄弟们只剩我和大人,至今大人都不能说出到底这次的使命是什么么?”

“你也觉得我跟商兄弟说的那些话其实并不可信?”

“我是跟了大人十年的人,这些话商兄弟信不信我不知道,我确实是不信。”

彭黎猛地扭头直视苏青:“作为军人,只需要知道该知道的事。当我们到达紫血峒见到蛇母,你自然会明白我们此次的一切死伤皆有意义!”

苏青一震,坚定地回应:“是!”

彭黎看见苏青抬头,微微愣神看着他的脖子里。他摸了摸,发觉那根拴着银蝎子的链子从领口里滑了出来,急忙重又塞了回去,把领口扣死。

苏青收回了目光,起身向着一边走去。

“我不是防你,”彭黎在他背后说,“如果商兄弟和老磨最后没能走到紫血峒,只剩下我们两人,我一定把解药留给你!我不会叫蛊母那个狠毒的女人遂她的心愿,我们堂堂大燮军人,不会向毒虫那样为了活命的机会厮杀。”

苏青回头,看见彭黎狰狞的脸,竟有几分像死去的祁烈。

“用我们炼蛊,让她死了这条心吧!”彭黎低吼。

商博良睁开眼睛,他们三人围着的那堆火已经熄灭,剩下一堆红热的灰烬,大约已经是后半夜了。商博良微微一惊,压在石头下的铁链已经不在了,女人和老磨也都不见了。

他看向彭黎和苏青那边,骡马们还站着安安静静地睡着,没有任何异样。在这片林子里,没有骡马无法逃走。

商博良无声地提刀而起。

此时星月之光铺天盖地地洒下,老磨站在深不见底的潭边。星光照不透潭水,潭水碧幽幽地透着寒意。不拨开蕨叶和灌木,很难发现这里的深潭,它靠近山脚,只有一条极细小溪从山上留下,源源不断地把水注入潭里。小溪是银白色的,水珠在月光下跳跃,从一块岩石上跃入潭里的时候,激起一圈一圈的涟漪。

女人在深潭的中央游着,如同一尾灵巧的鱼儿。她身上的纱裙在水中湿透了,飘洒开来难以遮蔽身体,老磨可以看见她玉石般的双腿在一层碧水下缓缓地踢着,几尾红色的小鱼贪着女人身体附近的温暖而跟着她游动。

她潜入水中,长发在水面上像是一缕浓墨点进清水似的。

星光下深潭的表面忽然寂静起来,只有一圈复一圈的涟漪。老磨忽地惊慌起来,伸长了脖子眺望,可是女人就像是溶化在水中的水精似的,再没有痕迹。

老磨也不知道自己在怕着什么,也许是因为女人求他带自己出来洗洗身上的汗,若是被她逃走了,彭黎怕是要杀了老磨,也许是怕女人淹死在潭水里,也卸不脱这个责任,也许就是怕没了这个女人。

老磨已经这么呆呆地看着她游了很久,这些天的辛苦忽然都不见了,心里只想着天地间有了这个女人,竟是那样的静谧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