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嘶声忽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暴烈如雷。商博良起身,他听出那是黑骊的嘶鸣。黑骊是一匹上过战场的马,只有遇见敌人的时候才会如此。
商博良、彭黎和苏青不约而同地向着黑骊的方向扑去,雨水和黑夜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即使有火把,也看不出多远,只听见黑骊的嘶声一阵阵地高亢起来。终于他们逼近了,商博良把黑骊留在一栋竹楼下,此时那匹雄骏的黑马正咆哮着前扑,人立起来,两只前蹄沉重地踏在竹楼的外墙上,喷出滚滚的热气。外墙上靠着一个战栗的人,双手抱着头,一身绛红色的轻纱。黑骊两只铁蹄踢踏在她耳侧,几乎要击碎竹墙,这明显是威胁的姿态,只要那人有一丝妄动,黑骊就可以踩碎她的头。
商博良和彭黎愣了一下,同时扑前。彭黎拉住了黑骊的缰绳,商博良把那个女人从竹墙边抓了过来。女人从脑颅破碎的危险中乍解脱出来,愣了一瞬,抱着头痛哭起来。
商博良放开她,怔怔地看着她的脸。
女人就是迎亲队伍里的那个新娘,当她被围在人群中和巫民男子共舞的时候,她仿佛神女般冰雪高洁而诱惑万端,此刻她痛哭着,就在面前站着,可她身上媚人入骨的美却全然消失了。在火把照亮下,她只是一个美丽的女人,普普通通,在宛州青楼里不乏这样漂亮的女人,根本算不得稀罕,跟那些名著一方的花魁比起来,她还颇有不如。
不同时候看去,这个女人似乎是两个人,可是仔细回忆起来,自始至终人们看到的确实是同一张脸。只是当她立于远处时,她的容颜和身影缥缈虚幻,只那么一看,便让人的魂魄仿佛溢出身体。
彭黎走过来和商博良并肩,撩起女人的头发看了看她的脸:“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是个描红偶人。”
“描红偶人?”商博良说。
“就是魅女,那些远游的贩子从远方带来的女人,说怀胎的时候,秘术大师把精魅引入胎儿,生下来的就是魅。这些人活得很短,可是女人往往生下来就美丽,又天然有一股媚惑,往往让人见了就忘乎所以,所以经常被卖进青楼里接客。这个女人的媚惑是比一般的描红偶人更甚,我见过的里算是绝无仅有,所以看到会有错觉,其实仔细看起来,不过是个容貌不错的女人而已。”
“是这样啊…真是一个绝妙的杀局。”商博良轻轻地叹息一声。
“你们既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问那个女人。
“我是被迫的,我是被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把我从青石的窑子里赎出来…只是说这次完了就给我很多钱,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可她们扔下我,她们要我也死!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不是我想这样的。”女人号啕大哭。
“我知道了,你是来偷马的,你要逃走。”商博良低低地说,“可是杀了上千人,就算这事不是你所想的,你毕竟还是帮凶,怎能说一切和你没有关系呢?”
“我想逃的…可是我逃我就会死啊!”女人掀起纱裙的薄袖。
在她纤细玲珑的手腕上,仿佛一枚金钏似的,缠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它金色的鳞片光芒耀眼,静静的仿佛纯金打造。两枚毒牙有指甲长,陷进了女人娇嫩的肌肤里。此时小蛇被惊吓了,蛇尾翘起来剧烈地抖动着,金色的蛇眼睁开,凶光四射。
“金鳞。”苏青低声说。
“真是个好用的法子,”彭黎赞叹,“这样除了驯蛇的人,谁也解不开这束缚。你想把蛇挑了,蛇便立刻把毒液注入,这金鳞的毒,怕是没有可解的。”
他拉着商博良缓缓地退开几步。金鳞似乎感觉到了危险远去,慢慢地安静下来,蛇尾平贴在女人的手腕上,蛇眼阖上,再次进入假寐。
“是种能嗅出杀气的蛇。”彭黎低声说,“商兄弟和我,身上都有杀气。”
女人捂着脸,跪在地上呜呜地哭。风吹起她绛红的纱裙,她诱人的身体被雨水淋得惨白。
“你既然是局中的人,你去过紫血峒么?”彭黎的钩刀搁在她的脖子上,“你想清楚再回答,也许答错了,便没有命。”
女人哆嗦着抬起头,看见彭黎冷冰冰的双眼,虚弱地点点头。
“还能找到那里么?”
女人呆了一会儿,再次点头。
“如果找到蛇母,我们以大燮使节的身份,也许可以求情让她为你除掉金鳞。”彭黎说着转向商博良,“现在商兄弟愿意和我们同行么?”
商博良沉思着不回答。
“我并非借这个女人要挟商兄弟,可是我们要去紫血峒,这个女人恰好送上门来要给我们带路。我现在如果放了她,我的使命便无法完成。所以就算我们要在这里和商兄弟决裂,我们也必须带这个女人同行。”彭黎低声说,“现在我再请问商兄弟一次,可愿和我们同行?”
商博良默默地看着那个女人,谁也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商兄弟若是很看重这个女人,事成之后,这个女人就是商兄弟的,要杀要娶要她跟你浪迹天涯,都是商兄弟一句话的事!”彭黎握着钩刀的手一紧。
“跟你想的不一样。”商博良忽然说。
彭黎一怔。
“跟彭都尉所想的不同,我浪迹天涯,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商博良转身走向雨中。
他走出很远,声音遥遥地从雨中传来:“我们准备出发吧,按照老祁说,蛊神节之后,立刻是龙神节,这么算来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剩下,龙神节即将结束,这时候,蛇母一定会出现在紫血峒吧?”
彭黎和苏青对了对眼神。
“大人,死了这么多人,值得么?”苏青低声说。
“走到这里,不能回头了,便要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彭黎收起钩刀,把女人抓了起来,“明天清晨,出发!”
[十三]
清晨,雨已经停了,一道彩虹跨过极远处云下的阴虎山,横贯半个天空。
鬼神头已经变成了一个寂静的镇子,进镇的石道两侧,清澈的积雨从竹梢上往下低落,走在石道上只能听见骡马和自己的脚步声。骡马队还完好,死去的只是伙计们,祁烈骑的那匹大健骡背上扛了补给的食物,昨夜巫民供给的食物不敢带,带的都是从巫民竹楼里搜出来的糍粑和熏干的鸡肉。
搜取食物的时候商博良走在静静的竹楼里,看着铺得整整齐齐的床或是没有叠起的被子,让人有种错觉这家的主人随时会回来,少女的房间里晾着洗干净的白纱裙,又有种不经意见窥见隐私的新鲜。
可是主人已经化成了被雨水冲散的灰尘。在马帮最终也离开之后,这里将慢慢被尘埃覆盖,无论是整齐的床铺、没叠的被子还是少女的纱裙,这座镇子将悄无声息地死在林子的最深处,直到有一天一切都腐朽坍塌掉。
苏青看见商博良抱着搜来的糍粑在竹楼前默立,很久很久。
彭黎依然和苏青在最后押阵,商博良被指派带着女人在前面引路,老磨前前后后地照看牲口。
马帮来到镇子口的时候,彭黎放马追了上来。
“我们怎么走?”彭黎问女人。
“我是被她们带着去的,她们把我的眼睛蒙起来了,看不见。”女人摇头,轻声说。
彭黎一皱眉。
“可是我还是能找着的…”女人低着头,“只要你们把我的眼睛也蒙起来,趁着有太阳的天赶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