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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黎还没回过神来,一道黑影劈着风扫来,仿佛铁鞭击打在他的胸口,要把灵魂都敲出鞘外,一时间胸口痛得像是要裂开,呼吸不能。他身子往后跌去,商博良奔过去双手接住,荣良已经擦着他肩膀闪过去,长枪跟那条击中彭黎胸口的蛇尾对上。那是两条大蟒,一条紧接着另一条之后,在黑暗中分不清楚,彭黎击中了第一条,却被第二条的蛇尾横扫过来。

荣良的长枪刺中蛇身困难,跟蛇尾一格,退了半步,再次扑上去,枪尖往大蟒翻过来的肚皮上扎去。彭黎靠在商博良身上喘了一口气,撕开胸前的衣服,把一张锃亮的护心镜扯了下来。谁也没有想到他一路跋涉,还贴身带着这样沉重的玩意儿,可没有这东西他已经死了,护心镜的表面已经迸碎,破碎的镜片扎破了他强壮的胸肌。彭黎低吼一声,扑在地上拾起钩刀,再次猛扑出去。

他是要救荣良。荣良刺向蛇腹的一枪落空了,他的枪刺到,大蟒忽地翻身,把满是鳞片的背对着枪刺。坚硬的鳞片上带着冷湿的黏液,荣良的枪刺完全不着力,只是在鳞片上留下一道痕迹便滑了出去。荣良要退,可是失却了平衡,已经来不及,大蟒翻卷上来缠住他的身子,他双臂也被裹住,枪也用不开了。彭黎冲到,另一条大蟒却放开了自己缠着的伙计,高昂起头来摆出威胁的姿势。彭黎微微一顿,缠住荣良的大蟒已经带着这个百来斤重的小伙子往蛇群里退,它几乎是这里最大的一条,怕有数百斤之重。

彭黎红着眼,可是没有办法。他眼睁睁地看着荣良的长枪落地,那条大蟒把这个人缠着立住,蛇头高昂起来,仿佛要对敌人示威一般。它顿住了一刻,而后整条身子猛地抽紧,荣良嘴里喷出一口鲜血,他叫都叫不出来,露在外面的胸膛忽地鼓起,仿佛五脏六腑都要炸出来。那条大蟒巨大的力量在一瞬间绞断了他全身的骨骼,挤压他全身的脏器,把荣良的整个身体化作了一团皮囊包裹的污血。

“我说我那荣兄弟嘿,你是枪好命却薄嘿。”祁烈也看到了这一幕,却没有任何办法,只是喃喃地说。

彭黎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整个人像是傻了。所有伙计也被这血腥的一幕惊呆了,他们脑袋里的热血退了,再看自己的周围,一半的兄弟已经倒下。而院子里的大蟒已经有上百条了,人们所据守的大树一圈,是一个蛇海里的孤岛。那些蛇眼泛着凶戾的金黄色,正无声地注视着他们,如同注视一群死人。

所有人都退了回来,大蟒也通人性似的退了回去。那条缠住荣良的大蟒缓缓地解开身体,而后咬住了荣良的头,它开始缓缓地吞噬荣良的身体,水桶粗的蛇身慢慢被撑开,伙计们可以清楚地看见荣良怎么被那条可怕的蛇身包裹起来。没有人说话,所有人此时感觉到了这是自己的末路,最后的结果,每个人势必和荣良一样。

站在树杈上的苏青从箭囊里取了一支箭,搭上弓弦,张满了弓。他缓缓地对着大蟒瞄准,手一松,箭闪而去,把那条正在吞噬的大蟒两眼射了一个对穿。

那条大蟒挣扎着翻腾,可是它沉重的腹部里分明有一具人的尸骨,却又在贪婪地吞噬荣良,这让它没能翻出多大的动静,很快白皮朝天的死去了。

蛇群并不着急,缓慢地游了过来,缩小了包围群。苏青从树上跳了下来,拔了腰刀出来。

“我没箭了。”苏青淡淡地说。

没人说话,伙计们都在看着那条吞了半个荣良的大蟒。老磨抓着自己的头发,呜呜地哭了起来,祁烈腿一软,坐在地上。

他再次抽出了烟袋,无意义的问了一句:“谁身上带着火?”

“那是!!!”苏青惊呼起来。

他几乎是彭黎手下那帮人里最冷静的一个,即便在亲眼看着石头他们炸成血沫的时候也不曾透出这样的惊恐来。剩下的人没有叫,却是因为他们已经发不出声音。那条翻着白皮的大蟒忽然动了,却不是蛇身,而是肚皮。它肚皮的一处鼓了起来,而后忽地裂开,一支血肉模糊的手握着匕首,从大蟒的肚子里探了出来!

整群大蟒都骚动起来,那些大腹便便的大蟒痛苦地翻滚起来,而后它们的肚子都裂开了,无一例外的是被一只握着匕首的手从蛇腹内部划开了肚子。而没有吞人的大蟒却是因为惊恐,它们不再围绕着马帮伙计们,而是紧紧地缩在院子的一个角落里,蛇身纠缠,蛇头高昂起来示威和自卫。

大雨泼洒在院子里,绝无可能发生的事情正在一步步发生。那些刺破大蟒腹部的手缓缓地在大蟒肚子上划开巨大的裂口,而后露出来的是手臂,再然后是肩膀和上身,最后那些被大蟒吞噬的人重新钻了出来。一个个佝偻着背,站在死去的大蟒旁边。他们还穿着衣服,湿漉漉的,可以清楚地看见是巫民的服饰,而他们的身上血肉模糊,脸上完全没有表情。那是因为他们已经没有脸了,嘴唇、耳朵、鼻子、眼皮,身上最柔软的部分已经被大蟒胃里的酸液融化,脸上剩下的只是一些漆黑的孔洞。他们的身上也是一样,皮肤已经没有了,暴露在外面的是赤裸的肌肉。

他们无论怎么看都已经是死人了,可是他们真的又从蟒腹里钻了出来。

“天…天呐!”老磨的声音听起来也不像是活人能发出的。

“闭嘴!”祁烈低声喝止他,“别出声,跟刚才比起来,我们的境地也没变得更糟。”

那些人默默地站在一起,站在刚被他们杀死的蛇尸中间,提着武器,微微地转动着头。他们已经没有了眼睛,似乎还要从风里听出嗅出些什么。可是马帮的兄弟们看见他们脸上那两个没了眼珠子的漆黑眼眶对上自己,心里一阵阵的麻木。此时人已经忘记了恐惧,只觉得魂魄已经被抽离了身体。

而那些大蛇似乎感觉到了巨大的危险,它们在院子的角落里竭力地竖起上身,大张着嘴,无声地吐出漆黑的蛇信。这是蟒蛇最具进攻力的姿态,它们竖起的半条身子高达一人半,以这个高度扑击下去,必然是雷霆电闪,它们粗壮的身子可以被用来作为一条可怕的长鞭。

蛇腥味里飘过一丝淡淡的骚臭味道,祁烈回头往老磨裤裆里看了一眼,看见那里又是一片湿乎乎热腾腾的,往下滴水。

“尿真多,还一泡接一泡的…”祁烈低声嘟哝。

“别出声,别撒尿!”彭黎低声吼,“这些东西怕是还有鼻子耳朵!”

他的声音未落,那些死人忽然动了。他们像是一群被激怒的野兽那样冲向了蛇群,蛇群立刻发动了反击,重达上百斤的身子仿佛柱子倾倒那样向着死人们砸落,巨蟒们吐着腥气,以反勾的蛇牙去咬那些死人的头。

可是这会让活人吓得晕倒的攻击面对死人却几乎没有效果,这些人远比活人还更加敏捷,而更可怕的是,他们已经不再怕死。他们有人扑了出去,有人张开双臂,无不是狠狠地抱住了巨蟒的身体,转而以手中的匕首狠狠地刺戳蛇身。那些匕首在东陆人的眼里算不得上品的武器,更无法和商博良的长刀相比,可是在死人们的手里,轻易地刺穿了铁铸般的鳞片深入蛇身,每次拔出来都带着一道血泉。而巨蟒们的反击也异常强劲,它们粗大的身体一圈圈缠住死人的身体,用力抽绞。即使是一头被缠住的牯牛,也无法在这样可怕的力量下支撑多久。死人也一样,他们的骨骼如同活人一样脆,马帮汉子们再次听见了荣良身上曾传来的可怕的骨骼碎裂声。可是死人们却没有因此发出任何声音,也许是他们的声带已经被巨蟒胃里的酸液融化了,他们只是发疯般继续地挥舞匕首在巨蟒身上刺戳,有的人匕首被打落了,竟以手指死死地抠进蛇鳞里,以残缺的手用力地扒拉。

马帮汉子们呆呆地看着这场殊死决斗,无论人蛇都不准备给对方一丁点活下去的机会,蛇在痛苦中狂舞身体拍打地面,却不肯松开敌人,而死人们则把全身每一寸用作了武器,他们的手指抠着蛇鳞,不断地出血和折断,可是即便剩下一根能用的手指,即便胸骨都已经碎裂,他们依旧发狠用力,不肯有片刻停止,直到巨蟒彻底地把他们绞成一团血污。

也不知是蛇疯了,死人疯了,还是这天下的一切都疯了。

一条又一条的蛇瘫软在血泊里,一个又一个的人瘫软在蛇尸的旁边,谁也不知道这场搏杀已经持续了多久,最后人蛇的尸体堆积起来,地下的蛇血已经有没过鞋底的厚度,黏稠冰冷,缓慢地流淌着渗进土地深处。

最后一个死人已经失去了匕首,他双臂死死地扣着一条蛇的脖子,以手硬生生地从蛇下颌的柔软处抓了进去。蛇疯狂地做着最后的挣扎,可是这不足以把死人从它身上甩掉,死人用力一扯,把蛇的食道和气管一起从下颌里扯了出来。

老磨喉咙里咯咯作响,似乎是要吐出来,可是他只是嘴角流下一道酸水。他吐不出什么的,他早已把胃里的一点东西都吐干净了。

蛇身沉重地砸在地上,翻身露出白皮。这条巨蟒最为幸运,毕身上下只有一处大伤,只有下颌处那个恐怖的洞在汩汩流血。杀死它的人从它的身上缓缓爬了起来。

那个死人佝偻着背,缓缓地扭头,像是在寻找剩下的敌人。马帮汉子们的心都像是要跳出胸口似的,巨蟒已经被杀尽了,下一个死的是不是他们?

死人终于确定了他们的位置,他拖着脚步缓缓地向他们走来。

“他…他找到我们了!”一个马帮伙计说,声音像是垂死的鸟叫。

“别出声!”彭黎的钩刀锁住了他的脖子。

“没用的…”祁烈的声音也在发抖,“我明白了,这些死人找敌人的办法跟蛇一样的。他们看不见听不见,可他们能感觉到地下的震动。”

“我们没人动。”彭黎低声说。

“可是…”祁烈眼睛里尽是绝望,“我们还有心跳!”

他这么说,每个人忽然都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那擂鼓般的心跳正从双脚缓缓地传入地面,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最后一个死人还在逼近。他走得很慢,走着走着摔倒在地。行走的时候清楚地看出他的腿骨已经折断了,这个死人尽是在用折断的腿骨支撑着身体行走。倒地的死人没有停止,双臂抠着地面向着马帮汉子们爬来,一路往前爬,半身浸在血泊里。

没有人想到要去对付这个敌人,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他逼近。他们也不知道自己能否解决掉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这个东西的力量和敏捷马帮汉子们都看见了,还有他的血腥疯狂。一个人断然不可能以那种方式杀死一条巨蟒,即便野兽也没有那样的凶暴。

商博良忽地大步上前。

他并未突进,而是大步走到了那个爬行的死人前。死人双手猛地撑地,竟然以双臂的力量跃了起来,向着商博良的胸口撞去。商博良在几乎同时后退一步,飞起一脚踢在死人的胸口。

死人还未来得及在地下翻身的时候,商博良跟上一脚踩在他的背后,长刀准确地从背心刺入,扎穿了死人的心脏。在众人的目光里,死人挣扎了几下,双手狠狠地抓进泥土里,停止了动作。

商博良收回脚,还刀归鞘,背后一片已经被冷汗湿透。

[八]

天亮了,雨也停了,可是云没有散,天还是阴沉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