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

听他放歌,张牧云心里赞了声“出尘”,口中却道:

“吓,这小道,口口声声说我偷窥,谁知是不是正是他自己潜来窥看美色。月婵——”

他低头朝那避在水中的少女关切问道:

“你刚才是不是在水里藏好?没吃亏吧?”

“嗯…”

月婵小声道:

“我躲得好好呢。”

“那就好!”

至此,这场风波算是平息。

等月婵从水潭中出来穿好衣服,和张牧云一起回返宝林寺时,路上她忽然问道:

“牧云大哥,刚才你听了那道人的话,为什么那么生气?小妹来家一个多月中,还没见大哥这般发火…”

“呵,是吗?——我刚才很生气?”

听月婵问起,张牧云挠了挠头,也想起刚才自己那般暴跳如雷,便笑了起来,一边走一边跟月婵说道:

“其实也没什么啦。只是一听这天生地造的山潭水也说是谁谁谁家,一想便生气!你不知道——”

提起这事他便有些激动起来:

“月婵我没跟你说过,这年头我也不想像这样混东混西。但实在无法。我在七八岁时,也拿镰刀在院子西边荒草地里开了两三亩地,想种点庄稼过活。谁知还没种过一熟,官府便支里正到我家里来,竟说那西边荒地乃官府预留的校军场用地,谁也不得动用;我那样擅自翻动皇家疆土,算是大罪,若不是看我年纪小,早就抓起来关城里大牢了!你看,到今天都草长那么深的荒地,我想开出两三亩,哪怕按时交租,也不成,还犯了法!”

“原来这样…确实让人生气…”

月婵认同地附和一声,想了想却还有些迷惑,问道:

“大哥,你说的那荒地…校军场?可是月婵看那一大片草地一直到罗州城门外,都不见校军场啊。”

“可不是!”

张牧云忿忿不平:

“刚跟你说的这事儿,到现在也有六七年;官老爷们说的校军场连鬼影子都没有,草倒是长得越来越深!这倒算了;现在咱来这天高皇帝远的深山老林里找口潭水洗澡,却也有人说是他家的,你说气不气人!”

“…”

听了张牧云的话,月婵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对她而言,撇去那些道理不谈,也不管张牧云介不介意,今晚他被人羞辱,全是因她而起。若不是为了她,牧云大哥何至于受这闲气。

起了这个念头,月婵便偷偷看看身旁那个现在默然不语的少年。虽然自己和他朝夕相处,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此刻她仍从那张月影中棱廓分明的面庞里,看出让自己心田热乎乎的温柔和坚毅。

于是,当张牧云还在心里思忖刚才是不是太过冒失,居然直到那东方振白转身离去才看见他背后那口宝剑时,却忽然只觉面上一热,右面颊上不知有个什么温软的物事倏然一印,然后便见身边那少女忽然加快脚步小跑着超到前面去。

这时张牧云愣了一下,在原地停留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看了看那个捂着脸飞逃的少女,他叫了一声:

“妹子,小心脚下,别绊着!”

第一卷『冰雪仙子落江湖』第十七章 春色撩人,往来青山射猎

去明月峰上的珍珠潭洗澡,本来是件寻常好事,只不过最后遇上那位替道观巡山的东方振白,不免有些扫兴。不过对张牧云而言,归来路上倒是发生件前所未有的好事。

“哈…”

少年开怀想道:

“没想月婵这丫头,居然亲我…”

美人青睐,自然大幸;不过稍稍移时,张牧云却觉得有些尴尬。他可不像月婵想的那么单纯。正如那位远房大哥张青所说,打张牧云记事起,便一直惦记着父母给自己定下的那门亲事。可以说,这十来岁的小后生对早早过世的双亲唯一的印象,便是刚刚开始记事起父母亲有关此事对自己的谆谆嘱咐。这是种非常复杂的寄托和感情。而这门娃娃亲酝酿到现在,几乎已变得刻骨铭心,就像他的精神家园一样。刚被月婵这么一亲,乐则乐矣,心里却是五味杂陈,乳臭未干的少年竟觉得自己好像偷偷摸摸干了坏事,有些对不起人。

他这样心怀鬼胎,那月婵倒也好不到哪儿去。刚才情不自禁伸嘴亲了一口,当时觉得无比自然,自己理直气壮,有千条万条理由应该这么做。可是还不到半会儿,山风一吹,清醒过来,她却霎时羞不可抑,觉得无地自容。

“我、我怎会那样?”

少女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还有些忐忑不安。她想到:

“牧云大哥他…以后会不会因此看轻我?”

而在这样的羞愧难当之余,和其他作出逾矩之行的羞涩处子还有些不同,捂着脸只管朝前快跑的月婵心中还隐隐觉得,不知为什么总感觉刚才自己举动不仅羞人,还十分奇怪别扭。思来想去,浑身不对劲,竟好像自己做下什么有违官府法规的大逆不道之事一般!

于是,这俩小男女一个羞愧惊讶,一个假作糊涂,等回到寺里各自睡了,到了第二天早上再次相逢,除去刚开始几句支吾别扭,很快便回复正常,好似昨晚啥事都没发生一样!

略去闲言,这天上午张牧云和月婵又随寺中僧人在那联灯阁里抄经。到了中午,吃过斋饭,依旧闲着无事,他们便一起去正殿佛堂中看和尚念经。立在大雄宝殿的侧门旁,张牧云朝高大幽深的殿堂中看,只见其中香烟缭绕,火烛通明。作为宝林寺的正殿,大雄宝殿进深轩敞,门口多悬经幡,因而殿内光线颇为幽暗。此刻正是寺内朝拜者最盛之时,在烛影火光的掩映之下,好几十的香客信徒排在包铜皮的门槛外,看着那些先进去的信徒在菩萨面前祈愿上香。在他们于佛殿中央络绎不绝地跪拜祷祝之时,又有一队队的和尚在两侧往来徊旋,他们身穿着赭黄的僧袍,手敲着木鱼响罄,口中整齐地唱着梵歌经文,在大殿中为信佛的香客诵经祝福,同时也是在完成自己的修行功课。

对着这景象,和身边见怪不怪的少年不同,失去过往记忆的少女观感十分奇特。大雄宝殿,壮丽森严。殿中檀烟缭绕,玉磬敲击,清香沁人的香烟里回荡着声声梵唱。看遍了禅烛,听尽了梵歌,受了那些信佛之人虔诚声容的感染,仿佛自己也变得六根业净,至少在这一时,心无一想。忘却了前尘梦,暂离了烦恼场,看殿内人来人往,自己的心正变得无比安详。当那些僧人柔和地咏唱清净的经文,自己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哼唱,仿佛这么做能净化消弭自己心中的迷惘…

不过,月婵入迷,张牧云却觉得无聊。驰名远近的宝林寺唱经声中,他不停地打着哈欠。本来没多少睡意,被那佛香一蒙,梵音一催,便昏昏欲眠。他之所以没睡,不过是佛堂中那只包着金箔的功德箱时时将他从睡乡拉回。每回见着那些香客给功德箱中添送大把的香油钱,张牧云便又是眼热又是心烦。

“唉!”

张牧云立在佛祖殿堂,也不顾大殿中那三尊佛祖高高在上,在心中胡思乱想:

“真没想到,这寺院生意竟是如此兴隆!咳,那个智光老和尚也是混赖,自己庙里财源广进,却还穿得破破烂烂去四乡八里丢人。偌大的宝林寺还缺他化缘?怕人借钱怎地!”

想到这儿,愤愤不平,却还有些遗憾。他心道:

“那佛祖也是,这般小气拘泥!为啥不肯弟子吃肉娶妻?闹得我现在一心向佛,却不能皈依。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眼见着铜钱不断落箱,张牧云心痛得直念佛。

转过这些念头,他便有些看不下去,只想离了这伤心地。转头朝四下看看,他便眼珠一转,跟旁边正神魂悠然的少女小声说道:

“月婵,这儿不好玩,我们不如出去打猎吧!”

“嗯?”

听得牧云说话,少女如梦初醒,应道:

“好啊。”

对张牧云的提议月婵无有不从,当即便跟着一起悄悄退出殿外。

等出了大雄宝殿,这二人便一前一后沿着回廊小跑着出了宝林寺山门。过了山门牌楼,张牧云便和月婵去附近不远处的石洞中取出上山时藏下的弓箭。等摸到那张柳木弓,揽起青竹箭,这二人便如鱼游大海、鸟入长空,欢呼一声投身到玉池山的荒莽山林中去。

四月末的玉池山,蓊碧幽静。起伏连绵的幕阜山脉到了此处,山林格外茂密。深青色的松林,浅碧色的槐栎,明翠色的竹海,所有的林木都在这暮春时节迸发出全部的生机,葳葳蕤蕤地填满玉池山整个岭涧沟壑。若在平时,于村陌街巷中看到这些零落分离的植株竹木,几乎不会留意它们的颜色,只知道一个“绿”字;但这里成千成万的树木成排成片地生长在广阔的山壑中,便形成幅员广大、花纹奇异的天然图案,浅翠、娇青、苍碧、浓绿,到这时才知有那么多绿色的种类,层次分明,连蔓成片,在浩阔的山川中涂抹出雄大壮绝的图画,又似一条无边无际的绿绒巨毯铺展在天空下。而造化的神工又细细琢磨,春风春雨催出了百蕊百花,苍翠的背景上一丛丛艳丽的山杜鹃迎春花处处绽放爆发,山林巨毯上缀上一朵朵明艳的纹饰图画;穿梭于多姿多彩的山林,一路都是浓淡山峦、高低松竹、远近繁花!

深山老林中又多异鸟。在张牧云和月婵往山林深处搜寻猎物的途中,穿花拂叶时又不时有鸟雀在头顶啁啾,羽色斑驳,如鼓笙簧。一路上,张牧云如数家珍,告诉月婵这是黄莺、那是鹧鸪、这是鹡鸰、那是云雀。他不仅能叫出五花八门的山鸟名字,还自称知道它们的语言。一会儿他告诉月婵,那只杜鹃正催人“布谷”;一会儿又说那边那只白羽灰点的鸟儿,一连串的鸣叫其实在说“王八插稞,韭菜萝卜,萝卜好吃,哪有许多”!还有的鸟儿跳来跳去,不停叫着“点灯找跳蚤”——种种稀奇古怪、匪夷所思的鸟语,经张牧云惟妙惟肖地解释学出,一路逗得月婵咯咯直笑;而乐得前仰后合之时,张牧云又说正听到一只小母鸡在咯咯直叫;开始她还没反应过来,还一个劲儿追问少年为什么她没看到。等醒悟过来之后,不用说又是一阵追打笑闹。

在人迹罕至的山林中肆意笑闹一回,他二人也终于开始认真寻找猎物。过不多久,正在东张西望的少女便觉得衣袖被张牧云扯住。少年正在自己耳边低声说话:

“月婵,别动。你看那边…”

原来刚才张牧云忽然发现,树林外正对着自己这边的斜坡上,正有只毛茸茸的灰兔子躲在草丛中吃草。

“嗯。”

听得张牧云提醒,月婵用轻微的鼻音示意自己看到,然后便和他一起悄悄地伏低身子,朝那边小心地挪近。大约离那块青草坡还有二十来步距离时,他俩便一起停下,隐在树丛中,伺机而动。这时离得近了,手握弓箭的张牧云看得更清楚,那只肥嘟嘟的灰毛兔正在那丛茅草后悉悉索索地啃食一蓬乌头草的嫩芽,丝毫没察觉有人靠近。

看清猎物,张牧云毫不手软。从藏身的树木后悄悄探出半个身子,将一支尖锐的青竹箭轻轻地搭在弓弦上,他便慢慢平端起手中这张柳木弓,手下暗暗使力,将粗麻搓成的弓弦静静地拉得如满月一般。

拉满了弓弦,张牧云提起一口气,屏住呼吸,朝草窠中那只肥兔又仔细瞄了半天,最后估摸差不离才猛然松手——只听得“嘭”一声弓响,青光一闪,那支细长的青竹箭如流星赶月般穿林而出,转眼便射在那山坡上!

利箭飞至,那原本躲在草丛中安心吃草的灰兔子惊了一跳,也不等看清周围发生什么变故,便“吱吱”叫了两声,跳起来几个纵跃跃便消失在灌木丛中!

“可惜!”

见竹箭射偏,猎物逃走,张牧云满怀失望。谁知,正当他放下弓箭想要自嘲几句,旁边那少女却突然跳了起来,拍着手欢叫道:

“射中了射中了!”

欢呼之声未落,月婵已如一阵旋风般飞跑出树林,朝那边山坡兴奋地跑去!

第一卷『冰雪仙子落江湖』第十八章 厨冷分山翠,霞空入水烟

听说射中,张牧云一脸茫然。还在发愣时,那飞跑过去的少女已从那边草丛中拎出一只大鸡来。

原来,刚才张牧云指的是吃草的灰兔,月婵却看成旁边草丛中那只松鸡。也不知这女孩儿怎么看见的,这只松鸡浑身毛羽栗黄,伏在去年残留的枯草中几乎看不出,却被她见着。

月婵兴奋地跑去捡猎物时,张牧云看看那松鸡位置,离刚才灰兔吃草的茅草丛还有好几步距离,不免脸有些发烧。月婵提着猎物回来一连声地夸他是“神射手”,张牧云也一反常态,没借机吹嘘,只是胡乱支吾几声便搪塞过去。月婵以为他是谦虚,便更加敬服。

不管怎样,张牧云总算箭无虚发。他所猎这只松鸡,体型肥硕,几乎有乡间寻常母鸡两倍大。此地高山相对寒凉,山头上的禽鸟体质也相对肥厚。这只松鸡也算倒霉,当时张牧云憋足劲儿一箭射去,“扑”一下正扎在它颈子上,当时便告毙命。

猎得松鸡,月婵还余兴未尽,兴奋地鼓动少年再在附近寻猎。不过山中路险,林径幽深,大中午出来感觉还没走多远,其实已是红日西堕,将近傍晚。张牧云钻出了树林,在山坡上看看西边的日头,便跟月婵说现在就得往回走;否则一旦天黑,在这些密林中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很容易绊个跟头滚落山涧,那便不是闹着玩。听他这么一说,月婵也按耐下兴奋心思,提着那只毛羽尚温的松鸡乖乖地跟在张牧云身后,寻路而返。

猎获这只肥硕松鸡,张牧云本来打算藏到先前存放弓箭的石洞中,等过两天下山时一并带上,看看能不能去市集中卖钱。那处石洞深处冷气袭人,松鸡存放个两三天不成问题。刚开始时,他心中只有这打算;不过走着走着,他便改了主意。踩着脚下的藤蔓蕨叶,张牧云舔舔嘴唇,心道:

“罢了,吃了这么多天素斋,一点荤腥不沾,实在口淡。既打得这只松鸡,就是今日不吃,明天还得寻来吃掉,只白饶上一夜睡不好觉。”

这么一想,他觉得很有道理,便含着口水把这主意跟月婵说了。听了这建议,月婵羞羞答答地点头,嘴里实也是口角生津了。

一致作出这般决定,他俩便奔去起初那石洞。张牧云在洞中随手一阵掏摸,便像变戏法般从那些凹洞里取出盐巴、砍刀、火镰、木勺,甚至还有一只破口的铁锅。看样子他在这山中生火已不是一回两回。

提着炊具猎物,张牧云领路,一阵七拐八拐他们便到了一处地势平缓开阔的山坡上。这处山坡,面朝西北,紧靠着一堵高耸的山崖。山坡附近有几片小树林,还有一条不知流坠何处的小溪。山崖上的石缝中则是水声潺潺,有几股清泉汩汩而下,在一片乱石中流过,汇入那条清溪。这样的地势,用张牧云的话来说,正是一个天然的厨房。

此后的烹饪炊事,虽然月婵有心当作主力,做好女子应为的角色,但这野外山间的烹煮,显然那少年轻车熟路。

嘱咐少女在原地等着,张牧云便先去附近树林中砍了不少木柴,还割了一摞去年遗存的干茅草,厚厚地堆在一边。然后他从柴火中选出几根齐整的木枝,用顺手牵来的青碧藤萝缠绕架起,变成两座简陋的炊灶。他又让月婵拿铁锅去接了半锅山泉水,用粗藤系着悬在两边木架中间,下面填好柴草,便打上火开始烧水。叮嘱了几句让月婵看灶添柴,张牧云便去附近的山林中采摘待会儿做汤的鲜菇。

在林中一番寻觅,在树根上摘了几把雪白的蘑菇,还寻得几片适宜烹煮的药草,便回来月婵身边。这时女孩儿已将松鸡用煮开的泉水褪好毛,光溜溜地放在铁锅中。张牧云将蘑菇药草递给月婵去山泉边去洗净,自己提起那把砍刀,在山溪边将褪过毛的松鸡开膛破肚,清理好内脏,便拿回来用木勺中调好的盐水里里外外地仔细涂抹一遍,再用一根青树枝穿了,架在木架上开始生火慢慢烘烤。这时候旁边那座木架上悬着的铁锅中又换了一遍水,月婵将洗好的蘑菇草药一股脑儿下进去,也开始用小火慢慢煨煮起来。

大约锅中水汤微沸,那边松鸡也被烤出油来,有几点滴到火上,发出微微地嗤响。张牧云把出油的松鸡拿过来,滴了几滴油在清汤中,便又放回去继续烧烤。在这之前,烤鸡的火苗只是微微舔着鸡身,并不直接烧着鸡肉。张牧云告诉月婵,烤鸡出油前用的是阴火,要是这时直接放在火焰中,很容易烧焦变黑,涂在鸡身上的盐水也不容易入味,很可能会烧出苦味。既然现在出油了,他便动手把烤架两边搭成人字形的树枝朝两边掰掰,让松鸡降低到桔色的火苗上,然后搓动木棍让鸡身在烈火上滚动烧遍。据他说,这样可以消弭先前用阴火烘熟留下的阴气,完全催出香味。

张牧云煞有介事的介绍,恐怕也确有道理。等他拿松鸡在明火上直接翻滚烧烤时,那鸡身上发出油脂遇火时“滋滋”地响声,果然那先前悠悠飘动的香气忽然转成浓烈的肉香,直扑进月婵的鼻子里。月婵忽然觉得饥肠辘辘,十分饥饿。这时候,那锅中的鲜蘑药草清汤也开始沸腾,月婵便赶紧去加进些盐巴,张牧云则将锅下的火苗踢灭。又过了一会儿,那松鸡也烤得油光滑亮,焦酥诱人,他们便也把那堆柴火扑灭,这顿晚餐便正式宣告完成。

等到了吃那烧得焦黄流油的松鸡,喝那清香扑鼻的纯白鲜菇汤,这经历便成了月婵一生难以磨灭的记忆。她从来都不知在这样荒山野岭上,还能做出这样味道甘滋香醇的珍馐美味。只有一个木勺,她和张牧云轮流着用它喝汤;吃烧鸡时也没有筷子,直接便拿手在上面撕扯。于是对月婵而言,不仅是吃到口中的山珍鲜美,这样放开手脚不顾仪态的大吃大喝,也是前所未有的经历,让她乐此不疲。

除此还不够;吃到一半时她那牧云大哥又告诉她,这滋味鲜美的蘑菇汤中他加了山麦冬和大青叶。山麦冬养阴生津,润肺清心,可解津伤口渴、心烦失眠,是他怕她这些天在山寺中睡眠不好。大青叶则是清热解毒、凉血消斑的良药,他想月婵喝下后,可以让她手臂上的红疹能更早退去。

不经意间流露的殷勤关切,似是那三月的春风,温暖了整个心田。默默地听着少年的话语,体会着这样润物无声的关怀,月婵忽然只觉得自己好像泡在了滚烫的热水里,浑身热流绕遍,酥酥麻麻。而这时那少年还在唠唠叨叨地说,那大青叶味甘微苦,不知她有没有尝出苦味,是不是不好喝——此时月婵虽然很想告诉他,没有苦涩,全是甘甜,可是她直到最后都没说出。她怕自己张了口,说了话,便会驱散这样从未体验的美妙感觉。附和着张牧云的话语,她只是轻轻地嗯了两声,便沉浸到那种飘在云端、沉在水中的恍惚感觉中去…

月婵与张牧云吃这些野味之时,那日头正挂在西边的岭头上。夕阳返景,日头发着彤红的光芒;他们身处的这片山坡石壁被照得如同披着红幔一样。津津有味地吃肉喝汤,偶尔抬眼看看,便发现那太阳已悄悄移到更西北的洞庭湖上方。等到接近尾声时,缓过神来的少女偷偷地摸摸自己肚子,却发现本来平坦光滑的小腹已悄然若鼓。

食毕之时,霞映澄空。吃饱喝足后用山泉水洗去嘴边的油渍,张牧云便和月婵坐在山坡一块大石上并肩看那云霞。这时头顶上云霞满天,眼前的山林却已坠入暮霭;无论是远山近林,全都阴翳晦黯,看不太清。举目远眺最吸引目光的,还是那极远处霞光掩映的洞庭。

日落湖平,烟生岸远,无风三尺浪的洞庭大泽此刻在眼前只是一片平静幽渺的水光。日下洞庭,红日坠处水亮空明。夕华映彩,一缕缕缥缈的云翳如同片片发光的羽毛,飘飘然浮于一片空明,也不知是飞在天空还是漂在水里。明霞可爱,惜乎须臾;当默然凝睇还想再多看一眼,那落日忽不见了踪影。明丽的水色霞菲消失,头顶的云空深蓝暗紫,有一钩眉月闪耀着玉华自东方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