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发机关的一刹那,席峻锋想到了父亲平静的脸、田炜慈祥的脸。妻子温柔的脸,以及捕快们崇敬的脸……但那些生动鲜活的脸,都已经不再属于他了。他终于没能完成一生的心愿,而以后也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几秒钟之后,浑身插满毒箭的席峻锋跌入了—个深深地流沙坑,正在缓慢而亳不停顿地向地下陷落。剧毒发作很快,他的口鼻流出鲜血,已经奄奄一息,却还在努力高昂着头,尽管很快全身都会被流沙所吞没。

云湛忽然想到了什么,大喊起来:“喂!太子究竟被藏在哪里?”

“找到了算你赢,找不到算我赢!”席峻锋用最后的力气吼道。他的脑袋终于垂了下去,细沙淹没了他的胸口、脖颈、口鼻……不过眨眼工夫,席峻锋的身体沉入了地下,沙面上恢复平静,半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墓室里又恢复了那种仿佛连唿吸声都能听得到的静寂,云湛凝视着席峻锋陷落的地方,忽然苦笑一声:“真是足够讽刺,太有戏剧性了。”

“什么意思?”石秋瞳不明白.

云湛指着席峻锋被吞没的方向:“他最后……竟然沉入了地底啊。这就是完美的第六祭,归魔,总算是完成了。可惜的是,魔女永远也不能复生了。”

三十二、

也许是刚刚在地下的陵墓里太过压抑,当离开王陵之后,云湛和石秋瞳痛快地接受了石隆的要求,到亲王府的观景塔顶去坐坐,吹吹来自高空的纯净的风。虽然寻找太子仍然是一个艰巨的任务,但无沦如何,魔女复生的全部谜团都被揭开了,总是让人稍微舒服一点,虽然那个血淋淋的真相就像一块新的石头,仍然沉甸甸地压在心上。

“现在您可以告诉我们了吗?”云湛鲸吞牛饮连喝了几大碗茶,幸福地发现自己终于不会渴死了。

“告诉你们什么?”

“您和太子啊,究竟是怎么回事?”石秋瞳接口说,“他为什么会让你帮他安排出行?你后来送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玩意儿又是为了什么?”

“哦,这个啊,”石隆摸摸胡子,“他不找我还能找谁?他的父亲拼命训斥他,他的姐姐事无巨细地管束他,他能向他们提出自己的请求吗?‘我在宫里实在太闷了,再呆下去就要发疯了,让我到外面好好透透气,让我体验一下游历闯荡的感觉’,这话说出来你们会听吗?”

石秋瞳脸上红一块白一块:“他……他真的是那么说的?”

石隆轻叹一声:“他是儿子,是弟弟,是你们的亲人啊,不是没有感情的木头。他虽然害羞,不敢亲近人,但是内心深处……还是渴望着能有人爱护他,带给他快乐。你们父女俩做不到,只好我来代劳了。”

云湛一拍大腿:“见鬼!该死!我明白了!你上一次和我扯了半天什么塔、什么蠢事、什么意义,我一直以为你是要通过对太子不利来篡权夺位呢!原来你其实是想说,你没有儿子,就把太子当成自己的儿子一样去对待!”

“废话!”石隆瞪了他一眼,“国主这种累死人的位置,拿轿子抬我我都不 去坐!对太子不利就更胡扯了,他是我的亲侄儿,到后来更像我的亲儿子!我怎么可能去害他?你这个年轻人为什么总把别人往坏处想?”

云湛很是尴尬,只能讪笑着转移话题:“照你这么说,那一趟雷州之行,其实是太子主动要求的?”

石隆一摊手:“可不是?我本来答应过要偷偷带他出去玩,心里盘算的是像什 么青石、白水、淮安一类的地方,最多不过是幻象森林,结果他一张口要去云望废城,吓得我半死。我想要打消他这个念头,但他吃了秤砣铁了心,非去不可,我拗不过他,只能答应了,用我的女儿把他换出来,再安排了七个人做随从。”

“我就是从你安排的滑稽伶人伍肆玖猜到的,”云湛说,“如果有谁需要一个伶人来逗乐,那一定是太子,而不是郡主。”

石隆摇摇头:“说真的,找都没想到他会疯到这种地步。我本来让他们尽量在废城之外的地方兜圈子,充其量让他在城外看一眼就是了,没想到他竟然大发雷霆,强令进入废城。小孩子啊,嘿嘿,大人们总以为小孩子心思单纯能被一眼看透,才不是那么回事呢。这副脾气,倒也有点我年轻时的风采了。”

其实也有可能是席峻锋的奸细翼藏海暗中挑唆的,云湛想,但看着石隆开心而得意的笑容,也就忍住不说了,转而问道:“那么,你后来送的那些东西又是怎么回事呢?”

石隆很无奈:“那是病急乱投医。他们招惹了净魔宗回来,我不敢告诉国主,只能自己想办法应付。我一方面派手下入宫,命令他们多注意太子的动向,一方面查阅净魔宗的资料,然后发现了一件事:他们名字里的那个‘净’字,并不是说着玩的。他们是的的确确非常注重洁净,所以他们的祭祀里,除了人和人血,从来不会有其他东西。所以我就想,如果我往太子寝富里多放一些肮脏的、污秽的动物和植物,是不是能让他们靠近时有所顾虑……”

云湛一口茶差点喷了出来:“你真是个天才!把我们骗得好惨!我们想来想去,怎么都不明白那些供物的用意,没想到是用来吓唬魔教的!”

石隆搔搔头皮:“病急乱投医嘛,有什么办法都得试试。”

“这样的话,你调动大批手下进入南淮,也就很好理解了,”石秋瞳点点头,“可是,郡主后来被绑架,你为什么也故意接下不说呢?”

话一出口,她惊讶地看到石隆的面色变了,一股悲戚之情从目光中流露出来:“我也爱我的女儿,女儿失踪了我当然比谁都着急,但是……但是……我那时候以为是净魔宗抓走了她,是因为他们认错了人所致,所以我想……我想……”

石隆没有再说下去,但两人都明白他的意思:他其实是隐约想要牺牲自己的女儿保全太子,可又实在不忍心,于是又悄悄委托云湛调查,希望在不打草惊蛇的前提下,靠着云湛的本事找到净魔宗的藏身之处。云湛也明白了,为什么石隆给他的感觉那么奇怪,那是因为他的确是忧心着自己的女儿,但他自以为自己清楚女儿落到了谁的手里,所以才会那么矛盾和痛苦。

“我不是一个好父亲。”石隆老泪纵横.

石秋瞳坐到他身边,握住了他的手,柔声说:“你从来都是最好的父亲,最好的伯父。”

三个人谈谈说说,猛一抬头时,才发现日已西沉,暮色将至,石隆兴致很高:“云湛,你下去叫他们把晚饭送上来吧,我们在这儿吃。”

云湛一脸苦相:“我刚才说留个侍从在这儿,你要把他们都赶走,我骗顿饭还得上下两次这破塔。”

他起身向下走去,没走两层,见到有人正上塔而来,正是上次半夜见过的那名仆妇,是一个五十多岁、头发白了大半的老妇.不过这次她并非一个人,身边还有另一个,大约三十来岁,手星拿着笤帚簸箕等物。两人见到云湛下来,连忙闪身让到一旁。

云湛灵机一动,决定使唤一下那位中年仆妇替他跑题,反正付点钱她一定很乐意。想到这里,他走到那仆妇跟前,正要说话,脸色忽然微微一变。

但那变化一闪而逝,他若无其事地说,“我们马上下去,你们可以去扫塔了。要我帮你们拿东西吗?”

他真的伸手去接簸箕,仆妇慌忙往后一退:“不敢劳动您的贵体!”

云湛一笑,转身疾步向上跑去.

小半个对时之后,已经下塔的三人又重新蹑手蹑脚登上了高处,这次还多了忠心耿耿的洪英。在他们的头顶,就是那一截早已断裂失修的阶梯。但洪英已经准备好了钩绳,四人武功俱佳,沿着钩绳很轻松地攀过了那一段,再沿着更高处还算完好的石阶上了塔顶。在那里,有一扇关闭着的的石门。

“我不明白,”石隆低声说,“你说我侄儿一直被关在这个塔顶?那两个打扫卫生的仆妇,就是关押他的人?”

“进去之后你就知道了,”云湛微微一-笑,“上次让她跑掉了,这次我绝不能客气了。”

洪英拿出刚才收起的钩绳,把钩子挂在石门的缝隙上,四个人各执一根,发力一拉,轰的一声,石门倒在了地上。云湛当先,剩下三人紧跟着冲了进去。

出现在他们眼前的是一间石室,石室内陈设简陋,除了几张桌椅和一张床铺外,并没有其他东西。三个人正站在床铺前,听到声音急忙回过头来。双方打了个照面,都有些发愣。

那两名扫地的仆妇倒是在意料之中,但剩下的一个人却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这个人在南淮城颇有名气,闯进来的四个人都认识这张脸:凝翠楼的当红艺妓,在那个夜晚被怀疑遭到绑架的秦雅君。

“原来是秦小姐,看来那一天晚上在凝翠楼,你们是早就串通好了的。”云湛的弓已经握在了手里。

中年仆妇望着他,倒是并不慌乱:“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我是闻出来的,”云湛说,“那一天夜里,我之所以很快认出你不是秦雅君,就是因为你身上的香气和她不一样。刚才我走到你面前时,又闻到了那股味道——那是一种便宜的刨花油吧?所以我马上明白了你就是当夜袭击我的秘术师。而太子的藏身之所,也就有了答案了:你们当然是利用扫塔的便利,干脆就把太子关在塔顶,以方便你们随时大摇大摆地进来。这里看似最危险,其实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反而很安全。你们刚才扛着的簸箕,其实里面就装着食物,对吧?”

“至于你,”他望向秦雅君,“我一直在奇怪,那天夜里你为什么消失得那么快,现在我明白了,原来是自己长脚跑掉的,当然快了。”

“侄儿,是我!我来救你来了!”石隆却已经迫不及待喊了起来。他看到从床上坐起来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正是他一直惦记的侄儿、太子石懿。石秋瞳一直对弟弟心怀歉疚,见到他安然无恙,心里也很是激动。奇怪的是,石懿的表情木然,既不欣喜,也不害怕。